10

萬塔國使臣本來就該在今天上午離京,此刻又已天色大亮,看到他們突然動身起程,驿館的人雖然有些奇怪卻也沒有阻攔。

容肅順利地離開驿館後便直奔城門。

到了城門口,守城士兵并不知道宮宴持續到天亮才散,容肅等人又有通行令,士兵還道他們是正常離京,也沒多問便放行。

為免引人起疑,一行人直到出了守城士兵的視線才開始縱馬狂奔。

容肅果然寶塔不離身,連騎馬時都綁在懷裏,絕不借他人之手。

衆人狂奔三十裏後進入山林,見後無追兵,這才停下腳步。

「之後就會輕松多了。」

覓梭還在喘氣,就忍不住笑開了顏。

格雅性情溫文,聽他這麽說,只是微微一笑,但那喜悅和放松卻是掩飾不住的。

連魯游也不禁感嘆,「沒想到能這麽輕易地出城。」

他們在收拾行裝時就做好戰鬥的準備,本以為出城時必要經歷一番惡戰,不料事情如此順利。

大家都是一夜沒有休息,一放松就覺得累得緊。容肅便下令在此休息,待天黑後再起程。

顧輕塵疏離地站在人群外圍,靜靜看着這些南疆人各自紮營、準備,直到容肅走到他面前。

「還好嗎?你的傷口。」

「沒什麽,一點擦傷,已經止血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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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肅正要說什麽,魯游上前來,施禮道:「殿下,已安排妥當。請您到這邊來休息吧。」

容肅颔首後回頭對顧輕塵道:「跟本王一起過去休息吧。」

顧輕塵卻拒絕了,「不了,我去那邊。」他指着不遠處的一棵樹,雖說只有十來步遠,卻已是出了侍衛布下的防禦圈子。

容肅挽留道:「這邊比較安全。」

顧輕塵搖頭,也沒有解釋。

容肅定睛看了他一會,笑着讓步了。「那你好好休息吧。」

「謝謝。」

顧輕塵淡淡應了便往那棵大樹走去,上樹後找了根粗壯的樹杈坐下。

容肅轉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地,走了兩步,沉聲對魯游吩咐,「找個人看着他。」

「是!」魯游會意。

顧輕塵畢竟是從中原叛逃而來,雖然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感,但容肅從宮廷到戰場打滾多年,爾虞我詐見得多了,又豈是會輕易被感情蒙蔽的人。眼下顧輕塵舉止怪異,這位萬塔國太子少不得防他一手。

樹林漸漸安靜下來,顧輕塵閉目假寐,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睜開眼睛,如獵豹下樹,在侍衛驚詫的目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至容肅面前。

容肅警覺睜眼,下意識地伸手拔劍,然而劍才出鞘一半,他就被人捂住口鼻按在地上,一時間竟難以掙脫。

容肅大驚,定睛一看才認出來者是誰。

「噓!」顧輕塵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容肅怔了怔,示意旁邊圍上來的侍衛不必緊張。

顧輕塵這才松手,輕聲道:「有人來了,把你的人都叫起來。」

容肅面色一沉,眼中雖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轉頭對心腹下令。

魯游詫異而懷疑地看了眼顧輕塵,但礙于主子的命令,還是照做了。

被叫起來的人如臨大敵,卻發現什麽都沒有,彼此交談後才知道始末,紛紛将懷疑的目光投向顧輕塵。

顧輕塵渾然不在意,右手持匕靜立于容肅身邊,目光落在山林深處不知名的地方。

容肅知道顧輕塵聽不懂南疆話,毫不避諱地當着他的面用南疆話問心腹,「剛才他有沒有異動?」

魯游搖頭,「沒有,一直在閉目養神,從頭到尾都沒有動一下。」

話音剛落,林子那邊就傳來微弱的嘈雜聲。

容肅一怔,蹲守在最周邊的侍衛已從樹上射出冷箭,林子那邊立刻傳來警告的號角聲,緊接着便是幾聲「在那裏!」「小心!」的呼喝聲。

早已嚴陣以待的侍衛立刻如猿猴般自樹梢攀爬而出,在枝頭間敏捷跳躍,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快速竄去,瞬間沒入繁茂的枝葉之中。

容肅側目看了眼顧輕塵,後者依然淡然。

打鬥聲從林子那邊隐約傳來,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山林再次重歸寂然。

禦敵的侍衛回來,在容肅面前單膝跪下,為首之人朗聲道:「殿下,是大永的追兵,看他們的衣着應是普通的士兵,已全部解決了。」

「起來吧,收拾東西,上路。」

「是。」

容肅摒退了侍衛,轉身看向顧輕塵,說:「這次多虧你了。」

「沒什麽,即使我沒發現,你的侍衛也會發現的。」顧輕塵收了匕首,平靜的口吻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容肅綻開一抹淺淺的笑意,瞳中閃爍着惑人的光,笑問:「在外看守的侍衛都沒察覺有人靠近,你是怎麽發現的?」

淺薄而溫柔的笑意與記憶深處的那張面孔重疊,顧輕塵又一次失了神,片刻後才尴尬地低頭,靜了靜,恢複了那波瀾不驚的漠然,開口回答,「殿下到那樹上看一下便知道了。」

「哦?」

容肅被吊起好奇心,走到那棵樹下,從下看去并無什麽特別,在顧輕塵的示意下,他縱身跳上對方剛才閉目養神的地方,視線豁然開闊,前方的一切盡收眼底,但相對的,樹下的人卻因頭上滿是茂密的枝葉而不易發現敵蹤!

他怔了怔,心中萌生一個震驚的猜測,下樹後看到那張平靜的面容,他禁不住問:「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裏視線好?」

顧輕塵點頭。

容肅試圖給出一個合理的原因,「你對這裏很熟悉?」

顧輕塵卻是搖頭,「第一次來。」似是知道男人想問什麽,他解釋道:「進來時觀察了下地形,從防禦上說,以你休息的地方為中心的話,這裏是最好的瞭望點。」頓了下,又補充一句,「如果你們紮營的位置再往後退二十步的話,會更好。」

容肅幾乎壓制不住心中的驚訝。雖然想過顧輕塵能被離傲當成心腹,縱然有層肉體關系,但也該有些本事,卻沒想到……

南疆境內多戰争,尤其常在山林進行,如果這樣的人才能夠收歸己用……

容肅的沉默不過是一瞬間,随即心頭湧現詫異、驚喜和微弱的疼痛,半是責備地說:「那你剛才怎麽不說呢?這樣的事完全可以交給侍衛去做。你有傷在身,應該好好休息才對。」

顧輕塵垂眼道:「我不過是個外人,這樣的事,我不便置喙。」

容肅不悅道:「你怎麽是外人?你為南疆帶回聖物,你是最大的功臣!沒有人敢非議你!」說着他緩下臉色,溫柔道:「以後有什麽想法,你可以直接跟本王說,不必避諱。」

顧輕塵眼中浮起隐約的水光,抿抿唇,低頭道:「謝殿下。」

一行人再次踏上逃亡的旅程,朝南行了一陣,顧輕塵忽問:「殿下,你們打算穿越這片山林後從城鎮走嗎?」

容肅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挑眉以示詢問。

「從城鎮返回南疆,方便補給,行走速度也比較快,只是你們的外貌與中原人差異較大,加上語言不通、人數衆多,很容易引人注意。朝廷的批文可以在五天之內傳遍南方,你們即便日夜兼程的趕路,也不可能快過批文,只要一與人接觸,就很容易會被發現。」

容肅目光閃了閃,不動聲色地微笑道:「這個問題本王來之前也想過,随行者中有擅長易容的,出山林之前,我們會改變樣貌。」

顧輕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別有意味地問:「殿下知道天機谷聞名江湖的四大機術嗎?」

容肅面露不解。

「天機谷獨步江湖的機術之一就是易容術。」顧輕塵勾勾嘴角,「此番朝廷委托天機谷守護寶物,卻不料寶物會被天機谷的叛徒竊取。離傲于公于私都要盡全力追回寶物,天機谷子弟遍布中原,殿下在中原境內想用易容術蒙混過關……」他沒有說下去,只是聳聳肩。

容肅看着,保持着令人無法看透喜怒的微笑,問:「不從外面走的話,要如何走?」

「往西走,從山裏穿過去。」他指着西面說,「這片山林往西連着南北走向的西燕山脈,從那裏一路往南穿行,再橫越泰阿山,進入六陽山脈,出去便是雲州。這麽走不易被追兵發現,但速度較慢,路途艱辛,在山中心走也比較危險。」

他所說的危險容肅倒不放在心上。南疆人自小與山林為伴,在山中長大,在山中戰鬥,此行身邊的手下都是跟随他多年、經歷過無數戰鬥的勇士,哪怕是文臣也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是顧輕塵這個人……是否可信?

似乎看出他心中的疑慮,顧輕塵主動道:「不過這條路在下也只知道大概方向,具體路上會遇到什麽,并不清楚,從外面走會更穩妥些。」

容肅想了想,擡頭斷然道:「不必了,本王信你,就按你說的從山裏走。」

命令傳下去,侍衛們雖不好大聲反對,卻也免不了一陣議論。

魯游擔憂地勸道:「殿下,我等對顧輕塵所說的山路根本不熟,不知這人所說是否屬實,就怕……」

容肅淡淡道:「本王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魯游皺皺眉頭,還欲勸說,卻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魯游大人,在下倒是認為不必太過擔心。」

魯游轉頭,說話的人居然是格雅,他身後還跟着覓梭。

格雅笑道:「魯游大人先別急。你的顧慮在下明白,但大人不妨想想,若中原人真要布陷阱将我們一網打盡,在京城時豈不是最好的時機?當時沒有動靜,到了這裏才動手,顯然不合常理。」

魯游語塞,想反駁,卻發現這話十分有理。

格雅續道:「之前我也覺得這事太過湊巧,但現在聖物到手了,人也出城了,若真是陷阱,在下就實在想不通,他們到底要什麽。」

魯游想了想,雖然放不下心中困惑,但還是緩緩點頭。

容肅忽道:「覓梭,你覺得呢?」

覓梭撇撇嘴,輕蔑道:「不過是個玩物,不足為懼。」

這話說出來,格雅和魯游都不免微微皺眉。

格雅正色道:「覓梭大人,顧輕塵雖然出身卑微,卻未必是個無能之人。能跟在離傲身邊的,多半不是個廢物。」

魯游也沉聲道:「剛才顧輕塵露出的身手,不可小觑。」

覓梭不屑地輕哼一聲。

場面靜了靜,格雅呵呵笑了兩聲打破尴尬,對魯游建議,「在下看這個顧輕塵似乎略通行軍布陣之道,大人不如過去打個招呼,行路無趣,也可就此聊上一聊。」

他笑得溫文爾雅卻又別有深意,魯游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試探一下!

他瞄了眼主子,容肅雖然面無表情,但魯游跟在他身邊十多年,哪不知道主子這番沉默就是默許。

魯游叫來翻譯驅馬靠到顧輕塵身邊,拱拱手,用生硬的中原話說:「你,好。」

中原話他能聽能說,只是說得不夠流利。

顧輕塵有些意外,定睛看了看,回禮應道:「魯游大人,你好。」

魯游借翻譯之口道:「顧公子,剛才多虧你及時發現敵情,讓我等免于一場惡戰,在下替諸位謝謝顧公子。」

「大人不必多禮,這是應該的。」顧輕塵平靜地回答。

「顧公子似乎十分擅長行軍布陣之事,不知在下可否請教一二?」

顧輕塵瞥了他一眼,淡道:「大人客氣了,有所請,定不辭。」

看他答應得爽快,魯游與格雅對視一眼,也不客氣,就着剛才的事情透過翻譯問:「不知顧公子剛才為何說若是把營地再往後二十步會更好?」

顧輕塵沒有推托,結合當時的地形、氣候、敵我狀況,作一番仔細的分析,聽得魯游大開眼界。

論山林作戰,魯游絕對是個好手,但僅憑一個地方、一些人的經驗總結哪比得上現代社會精研戰争的統計分析。

顧輕塵先後經過西點軍校和獵人學校的培訓,又在世界各地出生入死多年,站在時代巨人的肩膀上,他随便扳碎點東西撒下來就夠這些人消化半天了。

随着話題越說越多,聚集在他身邊讨論軍情的不單是魯游,格雅、覓梭等幕僚也慢慢靠了過來。格雅和魯游倒是誠心請教,覓梭卻是幾番刁難,但都被顧輕塵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容肅本來是在旁邊随意聽着,在他想來,在沒有戰争的中原長大的顧輕塵對山林作戰哪有他們南疆人了解得深刻,然而越聽越是心驚,待這場讨論結束,他看顧輕塵的眼光已是大不相同。

若說之前還存着「反正也不差這麽一份俸祿」的心思将人帶在身邊,現在,他對顧輕塵倒有了幾分惜才之心。

在山林中發現南疆人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就傳入離傲的耳裏。

此刻這位天機谷少主早沒了往日的從容鎮定,俊美的面容上籠罩着濃濃的陰郁,深邃的眸子裏滿是紅絲,像一頭盛怒中的獅子,焦躁地在地盤上來回急走。

本以為将寶塔送到容肅手中,引誘對方帶塔出城,再在城門口将人攔下,來個人贓俱獲,之後也就沒他們的事了。卻沒想到臨出城時,輕塵突然改變主意,而且還不告訴自己。等他知道事情有變追出時,容肅一行人早就不見了!而南宮樂那個惡劣的家夥居然笑嘻嘻地說「不告訴你」!

距離山林裏那場交鋒已經過去兩天,他每天都要叫來心腹詢問心上人的下落,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令他失望!

乒乒乓乓!

一桌子的茶壺杯子都讓他憤怒地掃到地上,被濺起的碎片割傷了面頰,那心腹卻一動也不敢動。

「廢物,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請少主責罰!」

離傲罵歸罵,卻沒有真罰。他很清楚輕塵最擅長的就是僞裝和易容,其次則是潛行和暗殺。如果輕塵一心想要藏匿,自己親自出馬也未必能抓到他。更別說他們還藏到深山老林裏去了!

離傲煩躁地走了兩步,一想到容肅那張據說與塞安一模一樣的臉,他就感到無比焦躁。難道輕塵真的被那張臉迷惑了,跟人私奔了?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輕塵不是這麽不理智的人,他應該知道容肅釋出的善意只是為了利用他……

難道即使只是被利用也心甘情願?

離傲忽然有些慌,想到心上人說起塞安時眼中毫不掩飾的眷戀與緬懷,就一陣心驚肉跳。

平時輕塵對自己就沒有很熱絡,總是淡淡的,本想也沒什麽對手,那就慢慢磨吧,總有一天鐵杵也能磨成針。卻不料冷不防殺出個容肅。雖說這件事讓他們之間的關系終于跨越那道界線,可那人終究是個禍害啊!而且樣貌相似也就算了,聽上去容肅的性情也跟塞安很像,難保輕塵不會動心……

之前輕塵為他和自己吵架,難道不只是作戲而已?

離傲咬緊牙關。不行,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真恨不得現在就殺到輕塵面前,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懷裏,狠狠地吻他,咬他,将他帶回天機谷關起來,從此以後只屬于自己!

「可惡,顧輕塵,你究竟在搞什麽!」離傲越想越是氣惱,越想越是不安,來回走了兩步,猛然回頭對着心腹命令,「別追了,帶人把六陽山在雲州的出口都堵起來!一發現人就立刻通知我!」

心腹怔了怔,試探着問:「可這麽大動靜的話,萬一主母有所察覺……」

離傲皺起眉,深沉而銳利的眼中幾次閃過動搖的微光,然而思忖良久,他用力揉了揉眉心,甚至将皮膚都揉得發紅,咬牙決然道:「不用管她,動用全部力量,必須在他們進入南疆之前給我把人找回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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