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繁華長安 他湊過去,親了一下額頭
宋清塵并未熄燈,好似這燈還亮着,就能更證明他并無歹心似的。可他胸膛裏翻江倒海的心到底生沒生歹意,他自己清楚很。這夜裏的牽手、相擁、橫抱,親密的肌膚之親,若要按照禮法而言,他确實是太過浪蕩了,可那擁抱的溫暖,在他腦海裏如何也出不去了,他只想要的更多。
這些奇怪的想法擾的他心亂如麻,他竟不察自己翻來覆去好些時候了。
“阿蒙?”
“嗯?姐姐睡不着麽?”
“你翻身翻得我睡不着。”
“哦。我,我不翻了。”
“你在想什麽?如此心煩?”
“你……會一直待在長安麽?”
“會吧。以前怎麽想的我不太記得了,後來我摔了一次,蘭娘說我摔壞了腦子。我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就是說,以前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留在這裏。那既然回不去,與其悲傷逝去的過往,不若好好過眼前的當下。做些我以前夢寐以求,但一直從未嘗試過的事情。潇灑些,過一輩子吧。”
“我才知曉,你是這樣想的。”宋清塵嘴角含笑,怪不得坊間傳聞陰森可怖的她,在我眼裏竟是如此天真可愛。
“嗯,這……這是我的長安夢吧。”李玄玄覺得困意來襲,打了個哈欠。
“這若是你的,那我也有長安夢。”宋清塵擡頭看着床上的人,緩緩道來。
可她好似睡着了。
“姐姐?”
宋清塵起身,看着熟睡的如玉面龐,掖了掖被角,深情看着床上的人,自言自語道:“你怎麽不問問我的長安夢是什麽呢?”他眉眼間笑得滿是璀璨,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臉頰,手懸在半空猶豫了半晌,還是放下了。
他湊頭過去,輕輕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等我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回來娶你啊。”這,就是我的長安夢。
五更剛過。
承天門的早鐘響起。
不過片刻,長安城內各鐘鼓樓的鐘聲從北向南依次敲響,而後是長安城內的百餘個寺廟道觀的晨鐘雲板叮叮當當不停。
這壯觀的千聲晨鐘,好似提醒着全城百姓,起床了!繁華的長安城醒了!
同樣也提醒着聊天到半夜,仍在睡夢中纏綿的李玄玄,該起床了。
本沉浸在美夢的李玄玄萬分不願醒來,可這鐘聲此起彼伏,足足響夠了幾千下,饒是再困,也睡不成了。她揉着惺忪睡眼才睜開,就瞧見阿蒙長身玉立站在窗前,他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聽得聲響,回過身來,懶洋洋靠着窗子,“姐姐,睡得可好?”
“不好。”她輕揉額頭,誰家門口放着一千個鬧鐘也睡不好。
“洗漱起身吧,我帶你去看盛世長安。”宋清塵笑着出了房門,他自小混跡于西京長安城,自知各處得趣的地方。他料定李玄玄幼時連府門都未曾出過,要在臨行前,讓她度過能記住他的一天。
這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長安城內熱鬧的很,東西市也提前在正午就開了市,不過這早點,還要尋些裏坊的老店來吃。
北城裏的小南市間,有家蕭家馄饨。
待阿蒙拉着李玄玄的披帛走到寫着“蕭家馄饨”的簾招下時,她已經餓得沒力氣了,直接坐在了木凳上,雙手趴在桌上,“阿蒙,我真的餓得不行了。吃個早飯而已,要跑遍大半個長安城麽?”
她環視四周,達官貴人有之,平民百姓有之,卷發碧眼的胡人也有,不過一碗馄饨,有這麽好吃麽?
李玄玄今日換作女裝,高聳的發髻上簪着一支墜着白珍珠的步搖簪,走起路來輕輕搖晃,襯的她萬分柔媚。
米黃上襦外,套着栀子黃的半臂,藕色刺繡花邊鑲嵌在領口和袖口,醬色團蓮刺繡的圍胸羅裙下是鵝黃長擺,臂上還系了一條若竹色綠地黃錦團花的披帛,妥妥一個鵝黃色的俏麗小娘子。
“姐姐,今日像個仙子一樣。”
“我餓了。”李玄玄費解,自己不是問馄饨麽,這人,所答非所問,她笑了笑,“你今日早上嘴巴又抹了蜜吧?”
宋清塵看她終于露出與在芙蓉山時全然不同的樣子,終是像了個十八歲的姑娘,有了會撒嬌責備的小眼神,雖然那種神情很是短暫。他的眼未曾有一刻離開過她,“嗯,很甜的。”
馄饨一上來,她便坐姿齊整,舀了一勺湯,規規矩矩小口吃了起來,又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
大過臉的廣口大白瓷碗裏,浮沉着十來只大馄饨,湯色奶白,上面還浮着一層厚厚的青綠色的碎芫荽。李玄玄舀了一勺芫荽,又擡起眼睛憋了一眼阿蒙的碗裏。
“我的沒有芫荽哦。”阿蒙笑着說道。
李玄玄覺得這馄饨确實好吃得很,若是加些辣椒和醋,酸辣口的豈不更好。可惜這個時候辣椒還在異國他鄉風花雪月呢,這便是她對這碗聞名于衣冠之家的蕭家馄饨最大的遺憾。
阿蒙似讀懂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離開座位,不一會,端了個小托盤出來,裏面盛着三小碟配料,“醋、姜汁、茱萸醬,姐姐加點麽?”
李玄玄心裏想笑,怎麽會有這麽明人心意的可愛弟弟,可臉上繃的很是努力,只勾了勾嘴角,“嗯嗯。”
那茱萸醬與辣椒不同,雖承擔了辣的味道,卻一點不嗆,辣的十分暖胃。
宋清塵如帶了個沒見過長安城大世面的小姑娘出門,一日覽盡長安繁華。
東市的绫羅鋪子、胭脂水粉鋪子,西市的手工繡品、東都西京的小吃,花萼樓的菊花臺、重陽特制的菊花糕,凡是李玄玄摸過的,看上的,甚至是多看一眼的,宋清塵全部拿下,待日上三竿之時,他們的身後已經跟了一輛馬車。
李玄玄見他花錢如此不眨眼,好似明白了一點,自己這是撿了個世家小公子啊,怕是在山中憋壞了,到此處發洩許久未曾買東西的欲望來了,“阿蒙這是怎麽了,許久沒花過錢了,來當散財童子麽?”
“我在姐姐府上叨擾許久,這是謝禮。”
“嗯。阿蒙還蠻有錢的。”
“跟公主比不了,哈哈哈,還要等姐姐帶着我吃香喝辣,相依為命呢。”他本着笑着在說,可到了最後一詞,眼中灰暗了下去。
那灰暗的眼光,李玄玄都瞧在心裏,她想起初見時,自己好似說過一句話,當時不覺得什麽,這一日在腦中回響了很多遍,“待你何時想回家了,便走,我也不會攔你”,許是到了他要離開的時候了。
以往她活過的近三十年人生裏,見過太多離別。有些緣分的事,誰也說不準,若有一條能稱得上是她覽遍人生的經驗之談,那就是,趁這人還在的時候,好好珍惜。
這一日她打扮做一個長安城十八歲小娘子的模樣,也真的忘卻了前塵的故事、公主的地位,也忘記了道姑的身份,只做一個這個年紀的小娘子,看她該看的風景,活成該有的樣子。
因看着李玄玄的笑容,阿蒙也開心的很,只是不知道,這個“阿蒙”還可以當多久。
午膳在城內鼎鼎有名的醉雲樓,阿蒙喚了一桌子餐食,那奢靡的架勢,饒是堂堂的十七公主也被震驚了,洞庭鲋魚脍、鹿肉幹切、杏醬炙羊肉、糖蟹、豉油烤鵝、櫻桃酪、蒸豆葉、水芹腐皮、瓜州紅菱……
酒樓的北面立着高臺,正有歌姬唱着小調。
店裏跑堂的小奴問道:“郎君,給小娘子來壺仙人醉呢?還是醽醁?翠濤?昆侖觞?青田壺?”
“仙人醉是什麽?沒聽過。”李玄玄問道。
“桂花米釀,新口味哦!”
“阿蒙,要這個,要這個。”
宋清塵見她開心的樣子,點點頭,只說:“那你少喝一點。”
李玄玄喝的微醺,用竹筷夾起一根水芹菜和一條腐皮,調皮的笑着問:“阿蒙,看,像什麽?”她想試一試,是不是每一次她心中所想,阿蒙都能猜到。
阿蒙笑了,“姐姐今日一身鵝黃,似這黃豆腐皮,阿蒙今日一身青綠,似這水芹。可對?”
“知我意者,阿蒙也。”
兩人相視一笑。
“櫻桃酪你放什麽漿?”
李玄玄瞧了一眼,原來是酸奶,“可以選什麽口味?”
“櫻桃、蜜桃、烏梅。”
“烏梅漿!”
吃完櫻桃酪,李玄玄覺得已經撐了,“阿蒙,你多吃些,我飽了……”
“走吧,我們消消食。”
“去哪裏?”
“你跟着我,就好。”阿蒙仍是拉着李玄玄的披帛,走在前頭,他用着近乎無、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着:“一直跟着我該多好啊。”
宋清塵帶着李玄玄,多付了馬夫兩貫錢,讓他将馬車上的東西送回辋川院去。
兩人牽着馬沿着裏坊一路慢行,身影漸漸拉長。
長安城從北到南,待走到盡頭時,這夜也該黑了。
宋清塵帶着李玄玄,去樂游原登高看只是近黃昏的夕陽無限,去青槐馳道看秋色蒼然的慈恩寺。
秋風雲高之時,在曲江池畔,兩人坐在亭中,吃上一碗煎茶,兩口菊花糕,瞧着重陽時節,滿城盡是,此花開盡便無花的東籬冷菊。
路過滿是煙火氣的小鋪,他使了幾個銅錢,給她買了一份最甜最糯的蒸栗子。
直到日暮落時,來到了灞橋邊。
灞橋邊上柳樹依依,泛黃的葉子零落的凋謝着。宋清塵盯着那個與郎君分別的小娘子,她手中拿着一枝折柳。
見他眼神有些落寞,李玄玄忽然就明白了。若是一個平日開朗愛笑的男子,忽有一日眼中多了一些暗淡,往日光芒落下清晖時,他怕是要同過去作別了。
這一日,他不說,她不問。
可此情此景,彼此已經了然,李玄玄心裏有些難過,可仍給了他一個笑容,“你可是要走了?”
“嗯。”
李玄玄向柳樹走去,伸手夠柳枝,不禁啞然失笑,果然應了那句“近來攀折苦,應為離別多”,她竟然夠不到。
正在無奈間,阿蒙雙手環過她的腰,将她抱起舉高。她折了一小段柳枝,重站回地面,面對着阿蒙,很鄭重的問道:“你想要麽?”
“嗯。”
柳絲柔韌,象征情意綿綿,他不過是個少年,想留住她的一絲情意。
“柳”音同“留”,意思是我舍不得你。
從來渭水東流無盡期,灞橋柳枝憶郎君。
不過巴掌長的柳枝,他小心翼翼的收起,放到到了衣襟裏。
……
芙蓉山辋川院的門口已經亮起了燈籠,兩人下馬時,天上的星星已經露了頭。
不過片刻又來了烏雲,滴答滴答落起了秋雨。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在門廊下聊着天,看着雨滴沿着灰瓦成線掉落在泥土裏,濺起些清香。
“姐姐,你可想過還俗?”
“我本就是俗家弟子,無所謂。”
“你可想過成家立業?”
“眼下不就是在立業?”
“成家呢?”
“未曾。”
“若有一日想了 ,姐姐,能考慮我麽?”
“好啊。等你長大。”
宋清塵笑了,那笑幹淨又清澈,充滿希望,他回身抱住了李玄玄,“天亮之時,我就要離開長安去揚州。待明年三月春闱,你我相約放榜日,可好?”
“好。”
“那你可要等着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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