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伯夭

孫劉兩家雖以姻親固好，然在荊州地界之上其勢力犬牙交錯，明争暗鬥從未有一天休止。特是諸葛亮親自督調三郡賦稅、為劉備力充軍實之後，更是引起了孫權、周瑜的高度警覺。

周瑜分析，劉軍早晚要西進川蜀，與其坐等勢大，不如起東吳之兵跨荊取蜀。然而魯肅卻認為，蜀地山險水惡、千裏之遙，想要越過荊襄攻伐川蜀，實在是千難萬險；既然已與劉備有約在先，令劉備取蜀，而江東趁勢索還荊州，這才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上上之選。孫權折中兩人之策，遣使與劉備計議，言東吳願與劉軍共取蜀地。

時諸葛亮遠在臨蒸，劉備不及遠詢，遂令群下商議。多數人皆認為，可以聽憑孫權之意，反正東吳不可能越荊而據蜀，起兵之後，蜀地必為我主所有。但荊州主簿殷觀持議不同。此人乃諸葛亮拔擢的荊襄才俊，因此劉備對他的意見也格外重視一些。

殷觀進言道，“若兩家共起兵，吳必令我為先驅。進軍順利則罷，一旦戰事不順，進不能克蜀，退反易為吳所趁，立即便要失卻荊州根基，則萬事休矣！如今孫權既如此說，主公便可贊同其伐蜀，只言我等新下諸郡，兵馬不足，糧草不濟，不敢妄加興兵即可。主公放心，孫權斷不敢越我而取蜀。”

劉備在心中權衡再三，欣然颔首道，“孔休所言有理，若軍師在，也必當納你之言。”遂依殷觀之法回複孫權，孫權果不敢妄動，只能暗暗咬牙。

孫權雖謹慎謀國，然周瑜伐蜀收漢之心終究不死。建安十五年，恰逢張魯寇川，南下侵襲劉璋，蜀地危急，周瑜再也按捺不住，直入京詣孫權，懇切建言道，“今曹操新敗，而後方不穩，憂在腹心，近期斷不能再與主公交兵。瑜請與奮威将軍俱進取蜀，得蜀之後北并張魯，然後可留奮威将軍固守川地，聯援馬超。瑜則回師與主公據襄陽以抗曹操，東西齊進，則中原可定矣！”

奮威将軍即孫權堂弟孫瑜，曾于四年前與周瑜聯手作戰，也實是宗室之中的翹楚。孫權知曉其意——周瑜與程普不和，故而點名要孫瑜共事，既能略減掣肘，也可安孫權之心，畢竟，孫瑜是宗室子弟。望着目光灼灼的周瑜，孫權無奈一笑，終是點下了頭。

周瑜急切要立下不世之功，孫權也攔他不住。

劉備這邊聞周瑜整軍江陵，立即繃緊了神經。分鎮各郡的幾員虎将俱開始秣馬厲兵，摩拳擦掌，只待形勢變化。諸葛亮憂心如焚。兩年來，他費盡心血好不容易攢下偌多兵馬錢糧，最不願看見的就是耗在與東吳的交惡上。

就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時候，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周瑜過巴丘時病卒。其病根由還是在一年前南郡之圍時所中那一流矢，當時周瑜按傷上陣，未得及時療養，後軍旅颠簸，又數度為荊、益勞神，傷病終于嚴重致命。

百裏加急的喪報送至孫權案上時，孫權突然明白了這一年來周瑜為何總是如此激切急迫，以至于和自己、和魯肅都數度龃龉。

這一年來，他看到周瑜一道道上疏裏飛揚得近乎潦草的字跡時，曾暗暗埋怨過周瑜的傲慢粗疏，卻忽略了那字跡根本就透着沉疴難愈的虛浮焦躁；周瑜面見他時語氣激越，他也曾心生不滿，卻沒留意那铿锵言辭之下掩飾的是呼吸都會帶動的沉重苦痛。

為什麽，他就未曾細想一想，當年那個與兄長孫策登臺拜母的公瑾，那個率先以臣下禮侍奉他孫權的公瑾，那個從來雅量高致、氣度不凡的公瑾，竟會于禮有缺？

與喪報齊至的還有周瑜臨終的上疏。周瑜向他舉薦了魯肅，絲毫未計之前與魯肅在戰略上的互相參商。他還請了罪，請孫權原諒他的操切之情。最後他說，主公乃不世英才，子敬實當世俊傑，定能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終定天下；瑜所惟一恨者，只是不得眼見耳。待公威加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毋忘杯酒冢前，歡欣告我。

孫權手攥遺疏出血，哭倒于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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