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骨肉

劉備自得漢中之後，血氣贲張，雄心勃勃；又兼年事漸高，恐歲月不與，急欲乘勢北上，早日實現予晖隆中之策。法正知劉備心意，而此刻自己又正寵眷當頭，遂急忙趁機向劉備舉薦了自己早想提攜的同鄉知交孟達。

起初劉備剛入川時，劉璋資兵馬予劉備，其中一路便是這孟達所領兩千餘人。當時劉備命孟達留屯江陵，在蜀地平定之後，遷孟達為宜都太守。劉備也早聽聞孟達智勇雙全，是難得的将才；如今法正提議，劉備便爽快地應了，遂命孟達從秭歸北上攻取房陵。

孟達原本勇猛有加，又加之為新主立功心切，仗打得異常漂亮，未費多時便攻克房陵。為向新主示功邀寵，孟達當即便斬殺了房陵太守蒯祺。軍士們沖進蒯祺的府邸後院，正欲搜其家小，一婦人渾身素缟，不着佩飾，手牽一名十餘歲男童從容而出。她臉上淚痕猶殘，眼中的神情卻堅忍倔強，令衆卒都不敢輕易侮慢。軍士将婦人帶到了孟達面前，婦人緩緩一禮道，“賤妾丈夫得罪，然幼子殊誠無辜。久聞劉将軍寬仁待下，必不忍殘虐婦孺。将軍如若闵懷，乞命罪婦攜幼子并罪夫之首，赴漢中就死。”

孟達從軍多年，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奇異的敵眷女子。她容顏已非青春靓麗，但那一種臨危不懼、不卑不亢的氣度，不知怎麽地便給這女子添了一番雍容淡泊的清雅、慷慨從容的風骨，讓他們這群刀頭舐血的武夫都忍不住倏然柔軟下來。孟達依從其意，調了一小撥軍士護送此女往赴漢中。

孟達遣出的軍士中為首的那個負責傳送軍情，抵達漢中大營後便立即求見劉備，上報了房陵攻克的捷訊。劉備與法正聽後俱是大喜，劉備看向法正，“孝直桑梓果然人才輩出啊！”法正口上遜謝，面色已極為得意。劉備笑着向孟達的人颔首道，“回去轉告子度，稍事休整便可繼續提兵往上庸進發。”“諾。”軍士領了命，卻遲疑着并不退下。劉備奇道，“爾還有何事奏報？”

軍士遂報了孟達已将房陵太守首級并其妻孥送至漢中之事。劉備臉色沉了下來，“孤何曾說過要他斬守将頭顱？倘彼為能将，又願效力，若不善待豈不失卻人心？日後所有城池都不敢順降，豈非壞了大事？這孟子度勇則勇矣，做事忒也魯莽。你且将那太守的孤兒寡妻帶來，想必有冤苦要訴。”

法正面上有些下不來，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為孟達說情。不多時，那蒯夫人帶着孩子進了營寨，端正拜于劉備案前。

“哦，夫人且起。”劉備心中有愧，連忙起身擡手。那婦人擡起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立即襲上劉備心頭，讓他不知為何一陣心慌。“劉将軍，賤妾有言，鬥膽請屏退旁人。”劉備應了，向法正點點頭。法正狐疑地望了一眼那婦人，向劉備施禮告退。

婦人撫了撫身側兒子的額頭，抱緊懷中大匣，滿眼含淚緩緩走至劉備案前，将匣置于案上，語未啓，淚已滂沱而下。“此……此乃外子蒯祺之首，請将軍驗收。”

“蒯祺”兩字如轟雷般在劉備耳邊炸響，頓時一陣頭暈目眩，只覺得一顆心剎那間墜入冰淵。“你……你……你說……蒯祺？房陵太守……竟是蒯祺！”劉備雙腿發軟，搖搖晃晃下來，想去扶那女子纖細的雙肩，卻又陡然如觸烙鐵般縮回了手，“然則你是……是孔明的……”

“劉将軍！這都是命……”蒯夫人一聽到那個名字，崩潰般哭喊出來，“當年我們一家人從徐州輾轉南下，相扶相依，護持活命；誰想如今骨肉相殘，永隔參商！”劉備已是淚流滿面，口中不住喃喃道，“怨孤……都怨孤……”

然而蒯夫人卻搖頭強笑，“我與二弟手足情深，豈能不知他志向為人？我未向孟将軍示身份而求活命，便是為了二弟。他兄長在吳，處境已是不易；倘如今弄得人盡皆知還有姊夫随曹，他該如何立世？二弟從小心高志遠，堅忍不拔，為了他的大義，沒什麽不是忍不住、舍不下的。我們諸葛家的人，就是這般認準了便走到底的性子！”說着又回頭看一眼驚惶怯怯的孩子，肝腸寸斷，“亂世人命如草芥，我不怨将軍與二弟。只是此子尚幼，唯願将軍與孔明善加撫養，讓他長大成人吧。”

“夫人——”法正在營外聽到劉備撕心裂肺的慘叫痛呼，拔腿就沖了進來，卻見那女子倒在案角邊，頭上血流如注，顯已是活不成了；一旁少年跪在其母身邊，哀哀痛哭不已。

“夫人……你這是在挖劉備的心，拆劉備的骨啊……”劉備幾乎是在絕望地悲號。法正見了這烈婦的慘狀，心中也感到一陣凄楚，但實在不解劉備何至于如此悲傷，不由得善言勸道，“主公……畢竟是敵将，如若憐憫，将那太守與妻一并厚葬，再善加撫恤其子也就是了……”

話戛然而止。因為劉備擡頭看向法正時，那通紅的雙目中散發出的，是令他心驚膽寒、欲啖人血肉般的怨毒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