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父子
雨越發下得連綿了。照道理,這本還不到多雨水的時節。
諸葛亮走進王府的時候,愕然發現他的王上并沒有似前幾日一般衰弱地睡在床上,而是一個人靜靜立于檐宇之下,目光又空又遠,正望着一串串雨簾幽然出神。那神情裏其實并不帶有絲毫悲苦意味,可不知為什麽,諸葛亮看了就是心口發酸。
“大王。”諸葛亮輕輕開口喚道,行了禮便沖劉備寧和一笑。劉備也回以一笑,點點頭道,“今天過來的倒早,天都還沒黑呢。”不待諸葛亮開口,劉備便自覺地搓了搓手,複去輕輕一攬諸葛亮的肘彎,“屋裏說吧。”
諸葛亮心中暗嘆着氣——那手即便是剛剛猛搓一陣,還是沒多少溫度。主公連這輕微的一個觸碰都唯恐讓他受涼,卻偏偏不肯好好珍重自己。
但他再說不出責備的話。劉備這樣的英雄,原是該原上馳騁、鷹揚天下的,卧床這樣長一段時日,已是委屈了他;如今只是于小庭看一場冷雨纾緩心情,你又還能忍心說些什麽呢?
于是諸葛亮只是柔和地笑着,深深凝望着劉備已有些摳陷的眼睛,“主公今日氣色倒是見好。”劉備見他沒唠叨自己,不禁憨憨一笑,“躺得實在骨頭疼,還是活動活動好。”諸葛亮颔首,“再歇歇,主公便去見見群臣吧。諸公都委實挂念。”
一聽這話,劉備便煩厭地扭開了臉,“都是煩心的事,有什麽可見。”諸葛亮張一張口,原本欲說的話到了嘴邊又急急一變,“那主公就忍心看着臣活活累死麽?主公休養着,孝直也一直抱病在家,亮如今可是一人幹數人的活啊。”
果然此話奇效立現,劉備立即轉過臉,神色焦急起來,“最近……”諸葛亮忙笑答道,“臣尚無大礙。不過再撐幾日就說不準了。”劉備端詳他氣色,卻是透着一股疲憊的蒼白,不由得心中一陣翻絞,“孤明日就可以理政了。”
可是劉備康複後遇到的第一件事,便棘手得讓他心亂如麻——劉封回成都了。他總算明白了諸葛亮軟逼他出視政務的原因。劉封的事,只有他劉備可以了結。
他恨劉封嗎?當然恨。二弟的死讓他有多痛,他就有多恨劉封;孟達投敵讓他有多怒,他就有多恨劉封。
可是劉封該死嗎?他沒有年邁昏聩,他知道荊州覆亡同劉封不承關羽之命并無直接的聯系,而孟達的叛逃最該負責的其實是他劉備自己。
看着曾經剛猛英武的兒子跪在自己腳邊哀哀痛哭,他只覺得支離破碎的心又被碾碎了一次。他老了,真的。無論他是否願意承認,那漸漸松弛的皮肉,如草蔓生的白發,還有漸趨衰弱的心氣,無一不在尖刻地提醒自己,衰老已經降臨。
人老了,有些時候會異常固執地疑慮些什麽,從而顯得愈發深不可測,愈發冷漠無情;可有些時候,心裏的某個角落又會柔軟得一觸即化,從而變得匪夷所思的優柔纏綿。
諸葛亮不止一次明示暗示過他,勿要讓劉封軍功太過,可他始終沒有在意。稱王時立了劉禪為王太子,他唯恐傷了那孩子的心,便不顧孔明的勸阻,一意孤行将封兒送上前線,縱他耀武揚威,縱他肆意妄為。
禍起蕭牆、停屍相争的慘劇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就是執意不肯去相信,這種事,當真會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孔明說,劉封剛猛,易世之後終難制禦,他卻總是覺得,封兒不是那樣的人。
記得那一年在樊城初見劉封時,哦,那時還叫寇封,那孩子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可是眉宇間英氣凜凜,他一見便生出喜愛之情。後來宴間,随軍庖廚不慎将肉塊遺落在地,那孩子竟随手撿起放入口中。他訝異問道,“何以見肉落地,不去灰沙,不責下人,而随口吞食耶?”少年答對,“身為将吏,應時時垂憐百姓。粒米片肉來之不易,棄之可惜;士卒廚役終日勞累,愛之有餘,偶有過失,安忍叱斥?”
那句話他一直記得,記到如今,想起來還是滿心滿肺的感動疼惜。所以在他的心裏,劉封一直是那個仁義、善良、有慈悲之心的英偉少年。
可是從何時起,那少年變得那樣嚣張跋扈。心狠手辣了呢?他侵淩孟達毫不留情,對待關羽之命不屑一顧,他變得那般飛揚,又那般孤傲,終于讓劉備開始覺得,這只小鷹,是真的已經長硬了翅膀,再也不肯落在自己的手心裏了。
“父王當真就如此無情嗎?兒嘗聞,‘王室無骨肉,天家無親情’,素來不信。如今看來,父王也變得這般冷酷,再不是當年樊城的仁德使君了!”劉封汗淚滾滾,語氣又尖酸又絕望,聲聲撕扯着他的神經。
劉備僵立半晌,溫熱的老淚倏然滴落在兒子的面頰上,“兒啊……”那一聲“兒”登時叫碎了劉封的心,他崩潰般哭着拿頭撞劉備的腿,“我哪裏還是你的兒子!你心裏只有阿鬥,所以我才不得不死,是不是?”
劉備微晃了晃,又穩住身子,伸手壓住了劉封的肩,“你承不承認是孤的兒子,也叫了孤十三年的爹。封兒,爹真的……”劉備的聲音被巨大的哽咽堵塞,複扭曲成了裂帛般的慘音,“不想殺你。”
是夜,劉封領漢中王所賜鸩酒,于宅中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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