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時艱

就在劉封死後不久，法正的病情急轉直下。劉備原本前些時日還為着彭羕、孟達之事數番遷怒法正，如今卻是懊惱不已，連連遣醫賜藥，可惜終是治得病治不得命了。

這一日，法正于昏沉中蘇醒，陡然精神振作，頭腦清醒異常。家人忙欲請大夫來看，法正卻攔住了，只命：“速去請軍師将軍來。”諸葛亮得信之後便心知不好，連忙趕到了法正府上。

随仆從入法宅內室。見法正雖倚靠在榻上，卻是冠帶整潔，着裝得一絲不茍，不由得心中一陣難過。“孝直……”諸葛亮只喚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是極務實的人，向來少有虛言諱飾，而法正又極為聰慧通徹，實在沒有必要拿那些客套虛詞去慰他的心。

法正勉力笑了一笑，“大限将至，心中萬言，思來想去還是只有先生可托……”諸葛亮接過侍女洗淨的熱手巾，“你們都下去吧。”“這……”侍女為難地看向法正，法正閉了眼點點頭，屋中的下人便俱皆退下了。諸葛亮拿手巾輕拭法正冒着虛汗的額頭，“孝直別急，有話慢慢說。”

法正沒有推辭他的好意，也沒有惶恐，淡挂着一縷笑道，“法某原是個沒有志向的人，某最大的志向，便是功成名就，一朝揚眉。可是遇到主公之後，正卻漸漸變了……”說到此自嘲一笑，“在先生這等芝蘭之人眼裏，法正當然是個小人，甚至，在主公心裏，都未必有多看得起法正。所以，先生那番話，才讓法正心驚如此。”諸葛亮清楚，他指的是“法孝直為之輔翼，令幡然翺翔”雲雲，沒有接話。

法正喘息了一陣，又接着道，“可是主公真心器重也罷，一時利用也好，他已經給了我從未得到過的恩遇與溫暖。從涪城，不，可說從入川之前起，正便已将此生都付與主公。他的志向……便是我的志向……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我不管世人如何看待，史書如何褒貶，只要……我做的一切，令我抱負得舒，令主公王業得助，吾死亦無恨。你信嗎？”

諸葛亮堅定地望向他，重重點下頭，“我信。”法正笑笑，那意思顯然是對這答複并不信任。諸葛亮道，“從漢中之役孝直為主公以身擋箭的那一刻起，亮便以國士視孝直。”法正的眼裏溢出了熱流，“可惜……主公可能已經不信了。”

諸葛亮忙開口欲言，法正卻攔住了他，“房陵之役後，主公一直冷待孟達與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千方百計終于查出了一些頭緒……”法正眸光凄楚，直視諸葛亮“孟達殺的，是孔明的至親。”諸葛亮苦笑，“亮數番苦勸主公勿要以私廢公，只是主公……哎，主公是性情中人。孝直可信麽？”

法正蒼白一笑，“我信。咱們主公……原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我曾經怨過，怨主公何以不能似待将軍一般待法正。主公待法正，寵而不器，器而不重，重而不親，親而不信，從未剖心吐肺，肝膽相照；而待将軍，寵而器，器而重，重而親，親而信，生死與共，榮辱相依……”

聽到此，諸葛亮眼眶的紅暈竟一直蔓到了耳後。正尴尬窘迫間，卻聽法正吃力咽了口口水，複續道，“可是到了如今，我發現……我什麽都不怨了……人各有各的緣法，不可強求。只要主公好，什麽都好……”

法正此刻氣力已耗了大半，呼吸都艱難起來，好一陣說不出話，臉色轉青。諸葛亮慌忙欲抓住他的手，憑着略通的一點醫道為他按揉幾處要穴。法正昏沉倒了好一陣氣，突然複睜開眼，死死攥住了諸葛亮的手，“時節艱難，孔明，幫主公，挺住！”

之後，大夫、仆從的進進出出，法家親眷的哀泣連連，諸葛亮幾乎都感覺不到了。他的意識裏只存下了法正的最後一句話，來回震蕩，聲聲不歇。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十月，繼曹操之為的魏王曹丕，終于悍然廢漢天子劉協，篡逆登基，改國號魏，定都洛陽。遙傳天子被害，四百年漢室，亡。

其實劉備和諸葛亮在聞知曹操病逝的訊息之後，便預感這一天不會遠了。曹操雖素有野心，但畢竟忌憚甚多；去歲孫權曾上表奏請其稱帝，曹操笑說，“如有幸，願為周文王。”然而他一死，後人便不複再有顧忌，稱帝是必行之舉。

可是真當到了這一天，他們的心還是撕裂般的劇痛。劉備想到了天子的衣帶血诏，諸葛亮想到了家祖漢司隸校尉諸葛豐。陳湯曾言：“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漢是什麽呢？漢是大風起兮之壯闊，漢是絲綢之路之煌煌，漢是馬踏祁連之雄偉，漢是賦樂歌詠之飛揚；漢是一種昂揚奮發的精神，漢是曾經可歌可泣的夢鄉；漢是他們生命的源頭，漢亦是他們要遠涉的地方。

漢真美呀，哪怕是後漢大廈傾頹，朝綱淪喪，但有志之士發出的吶喊，憂國之人吹響的號角，一樣是漢風漢骨漢民氣象。

非國之義士，不能夠懂這戀漢之心，是何等沉痛悲涼。

劉、葛俱是遭逢時艱、颠沛流離之人，但他們從未怨恨過這個國家。有人說，這國家病了，他們說，我來療；有人說，這國家要亡了，我們說，我來救；有人說，救國是一條死路，他們會說，士死于國，為國殉道者，可也。

劉備于成都為漢帝戴孝，設靈壇遙祭，流淚終日；群臣伏道而哀，一片凄惶。便是在此之時，諸葛亮越衆而出，一步步走至劉備面前，一字一句地說，“王上，漢室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