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東征

那日為漢帝發哀之時軍師将軍諸葛亮只一句“漢室未亡”，便讓在場的臣子們立即活泛起心思來。雖然他言盡于此，不再往下說，而且漢中王也接過話頭，喟嘆道，“然也。雖主上蒙塵，吾等漢臣仍需竭忠悃效死力，匡扶寰宇。斷不可自先灰心喪氣。”然而該如何匡扶漢室，倘若還摸不清下一步方向，也就算罔活了這些年了。

于是群臣勸進的奏章紛紛湧上。劉備先時反應激烈，乃至破口斥責的時候都有；後來勸的人越來越多，便漸漸沉默以對。終于，諸葛亮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下向劉備進谏道，“昔日世祖辭讓帝位，前後數四，耿純進言曰：‘天下英雄喁喁，冀有所望。如不從議者，士大夫各歸求主，無為從公也。’世祖感純言深至，遂然諾之。今曹氏篡漢，天下無主，大王乃劉氏苗族，紹世而起，今即帝位，誠所宜也。士大夫随大王久勤苦者，亦欲望尺寸之功如純言耳。”

劉備雖早就明白孔明的心意，此刻還是忍不住為其一針見血的勸進暗喝了聲彩。孔明坦蕩直率如此，絲毫不憚那些輕薄浮議，赫然便應了聖人所言的“無欲則剛”，實在叫劉備不能不銘感五內。兩人隔着不算短的距離交換了一陣眼神，劉備終于點了頭，“便依軍師将軍所言。”

建廟立國是大事，劉備點一下頭，各項事宜的籌備便開始飛速運轉起來。原本定登基大典的這些事是不必勞動陛下的，自有太常負責。可是劉備不等他們算出黃道吉日，便自下旨令定在四月十四日。臣下們不知其故，卻也不敢瞎打聽，只領命照辦便了。

遂于夏四月大赦，改元章武。沒有絲毫意外，天子即位後第一件事便是冊諸葛亮為丞相，并錄尚書事，假節。連诏書都未叫人代筆，是劉備親自寫的，親切殷寧：“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統，兢兢業業，不取康寧，思靖百姓，懼未能綏。於戲！丞相亮其悉朕意，無怠輔朕之闕，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這之後丞相諸葛亮更加忙碌。劉備其實有很多想法，十分迫切地渴望着能同孔明細細談談。可是他害怕自己的想法會遭到諸葛亮的激烈反對，他怕自己忍不住同諸葛亮争吵，更害怕諸葛亮拿一板一眼的君臣禮數遠着他、疏離他，再不肯走進他實則已經十分孤寂狹小的光暈裏。

劉備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臣子們都覺得他已經成了真正的帝王，畏懼他，敬重他，仰望他。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介孤獨可憐的老人。

是的，再不做些什麽，他就真的要變成一具垂垂老矣的腐朽之軀了。

那一天，他在朝堂上直接宣布了他要東征的旨意，所有人都震驚了。他不理會底下嗡嗡嘤嘤的嘈雜，直接把目光投向了諸葛亮。諸葛亮的身子好像是顫抖了一下，只是好像，他并沒有看得特別清楚。但是接下來，諸葛亮竟沒了任何反應，只是靜靜立着，拿半垂的眼睑遮住了所有心思。

之後他同臣子們拉鋸戰了很久。荊州新敗不久，幾乎所有人都激烈反對國家再興大軍。這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有批駁天子之诏之權的丞相竟然緘默異常，無論是面對天子頻頻探視的眼神，還是面對百官私下的連番請求，他都咬緊了口風，一個字都不吐露。

劉備有些慌了。這決非孔明默許的标志，相反，他從那波瀾不興的态度裏，嗅出了一絲心灰意冷的感慨和自暴自棄的絕望。他突然很後悔，自己為什麽會愚蠢到僅僅因為潛意識的恐懼便回避孔明，為什麽明明私下可以商量好的事定要拿到朝堂上猜心思，為什麽要把他和孔明逼到如此難堪的境地。

劉備終于撐不住，召見了諸葛亮入宮議事。

“臣諸葛亮叩見陛下。”諸葛亮行禮都是優雅的，聲音中帶着心平氣和的意味。劉備把人叫起來，賜座，折騰半天，才好好地，近距離端詳起這原本最熟悉的人來。

諸葛亮擡着臉，沒有刻意低頭，就那樣平和自然地任劉備打量，一如從前的默契。劉備的心慢慢放下，卻略傷感地嘆道，“你又瘦了。”“那是自然。為陛下籌措糧饷，厲兵秣馬，确非易事。”諸葛亮含着不明意味的笑，直截了當地說。

劉備陡然睜大了眼睛，“你……你說什麽？”諸葛亮嘆了口氣，“陛下要東征，怎麽也得準備個一年才好。不過如今倉促，臣只能一天當作三天使了。”劉備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眸子，仿佛想挖出他最深的念頭，“你同意了？”“臣何時反對過陛下的裁決？”“就如此簡單？”“陛下以為呢？”

諸葛亮凝望着劉備的目光裏笑意溫和動人，那神情柔軟得近乎縱容。可劉備就是覺得，自己隐隐從那笑容底下窺見了難以言說的悲傷。諸葛亮的聲音不高不低，正是有力度的音調，“早在荊州覆亡之時，臣便猜到陛下會有東征的想法。陛下在想什麽，臣都明白。臣沒有反對的立場。之所以在朝堂上，在衆臣工面前一言不發，只是因為臣身份敏感，不欲涉江東之事，令陛下作難。”

劉備的眼眶濕潤了。諸葛亮緩緩地走近他，略猶豫了一下，卻又堅定地伸出手握住了那雙隐藏在天子衮服下，無比粗糙，而又血肉真實的大手，“陛下，臣會為陛下措置妥當的。臣等陛下奏凱。”

那一晚他們君臣促膝長談，是多年未曾有過的盡興，幾如狂歡。直至深夜，劉備的身體已支撐不住了，諸葛亮看着侍人們伺候他就了寝，方才拜辭出宮。

就在出宮的一剎那，諸葛亮的眼淚潸然而下。腦中紛雜的念頭、零星的記憶、散亂的話語轟隆湧動，前所未有地摧殘着他的理智，讓他霎時淪為了紅塵中最平凡的凡俗之人。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

“孤與百姓，誓同生死！”

“孔明……我知道，我們只能到這裏了……”

“加餐食……”

“孔明……三年了……三年了……三年了……”

“你若是不解我，我若是不解你，可不真是笑話嗎？”

“孔明啊……”

“孔明。”

“孔明。”

…………

他不知為什麽會這麽近乎絕望地悲恸，他從不後悔，從不軟弱自艾，從不畏縮躊躇。可是如今，他的心像要炸裂，血似要凝固，淚如将潰堤。

主公，我一直沒敢說……

我舍不得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