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尾聲·瞻彼

劉備退守白帝城後,便不願再回成都面見群臣。

說是不能面對群臣,實則主要是無法面對那個人,無法面對那雙眼睛。

假若那是一雙伍子胥的眼,“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那麽劉備或許會心安理得許多,因為他可以恨他的刻薄,恨他的詛咒,恨他的不守臣格,如此,他的一腔悲憤愧悔便有了遷怒的對象。

可那雙眼睛裏盛滿了憂郁和寬容的光。

當年他執意東征,那人攔不住他。雙眸中就是這樣含滿了憂郁而又寬容的光,那人在他出征時為他輕輕吟唱了江漢:“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既出我車,既設我旟,匪安匪舒,淮夷來鋪。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争,王心載寧”。

——吾王啊,你的心,你的夢,我都那麽深切地明白。所以拿着你的劍,背着你的弩,踏上你的戰車,意氣風發地向前奔馳吧,你和你的将士們舍棄了舒寧,舍棄了安逸,我相信,從此戰事能息,我王的心,可以永遠寧靜。

那個人笑得仿若慈悲,他說,“去吧,我等你回來。”

人人都認為,諸葛亮是絕對的理性實際主義者,他的冷靜、理智、公正和剛直滲進了骨子裏,讓他變成了鏡子,變成了鋼鐵,變成了高山,令人敬畏心折,卻不得不保持适當的距離。

唯有劉備,一輩子都覺得,諸葛亮其實是個感性浪漫主義者。

如果不浪漫,他不會将一個夢執着了一輩子;如果不感性,他不會義無反顧從劉備于微末之際,然後又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裏,一次一次地縱容了劉備去舒展其充滿悲壯的豪情。

諸葛亮比任何人都更執着于北上伐魏,興複漢室,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在乎這一戰的成敗,可他還是聽憑劉備去了,不是怕谏君得罪,不是怕涉嫌通敵,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懂劉備的夢,懂那顆老骥伏枥的心,懂那種向死而生的悲情。

因為那樣的夢,也鮮活地流淌在他自己的血液裏。

王啊,你是怕來不及,怕上天不會再給你一次追夢的機會,那麽,就去吧。我已經足夠勇敢,準備好了我的後半生,去承擔這個浪漫的代價。

劉備太懂諸葛亮,正如諸葛亮太懂劉備,所以劉備沒有辦法去見諸葛亮,因為一旦見了,就意味着他要把這所有的沉重都壓在諸葛亮的肩上,壓進他的血肉裏,壓彎他從此以後悲壯的一生。

在白帝城的日日夜夜,劉備聽着江濤拍岸,仿佛回味着自己金戈鐵馬的人生。他受過很多很多的苦,極能忍受命運帶來的折磨,然而這一次,他體內所有的堅韌仿佛一夜之間被抽空了,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他其實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想念諸葛亮,可他固執地不回去,也不準諸葛亮來,于是兩人只好通信。他的信一次比一次短,而諸葛亮的卻一次比一次長。諸葛亮寫信的風格發生了劇變,記得以前劉葛兩人隔着戰火紛飛通信的時候,諸葛亮的信中全是公事,幾乎不提一點私情。可是如今,諸葛亮寫公事只一筆帶過,表示一切安好請他放心,然後便是大篇大篇的柔軟筆調,細細碎碎,點點滴滴,殷殷切切,纏纏綿綿,整個就一話唠。

劉備看一次哭昏一次,後來他不敢再看,怕沒戰死沒病死卻哭死了太丢人。諸葛亮再來了信,他就直接藏好,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再後來,諸葛亮來了一封很短很短的信,上面只有十六個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雲之遠,曷雲能來?”

我知道,或許是路途太遙遠,或許是生死太渺茫,或許是歲月太無情,或許是未來太艱險。

但我親愛的人啊……

你可知有一人,他不懼生死,超脫歲月,不畏路遙,不怕艱險。

只為,永遠永遠地,把你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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