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真像
既然那塔主還在上面被封印, 中層與下層的邪魔為何會脫離伽藍塔的控制,全部跑出去?
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塔主。
面對傅正卿的問題,顧初衍依然帶着笑回答道:“佛子不是給了通天梯?”
白芨解釋:“佛子說通天梯只能每三十層構建一次。”
手中的九瓣金蓮閃着耀眼卻不刺目的光芒, 顧初衍緩緩伸手, 金蓮朝着他的手心飄去。
純淨的佛力滋長的瞬間, 九瓣金蓮緩緩上升, 在空曠的塔中伸展開。
白芨驚呆:“可是佛子不是說……”
傅正卿搖頭道:“當時佛子怕通天梯在上層展開破壞陣法。如今伽藍塔已經出了事,事急從權。”
天梯一通直上,金色的臺階同伽藍塔那周身漆黑的顏色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感。
沒有上次的突發情況,佛子贈與的金蓮搭建的通天梯無比堅固。衆人邁步踏上天梯, 短短的一段路走的很是平靜。
上次封印伽藍塔的時候, 顧初衍并沒有來。只是如今看他面色自若地踏着通天梯的臺階, 白芨心中始終壓不下這分古怪之感。
她心中百轉千回, 直到二師兄聲音平靜地道了一聲:“到了。”
親自踏上九十九層的感覺與被塔主設法召過來的感覺不同。白芨轉過頭去,掃視了一下周圍跟随的魔界弟子, 發現少了幾個人,面色凝重:“二師兄, 江流和她帶着的一批弟子好像沒上來。”
他們當時急着入塔,也沒有留意所有人到底跟沒跟過來。傅正卿緩緩吸了一口氣,看向腰間玉牌:“江流說帶人在外面支援佛子,并未進入伽藍塔。”
饕餮疑惑道:“那她當時怎麽沒有說?!”
“也許是怕塔外的邪魔傷及佛子吧……放任善空一個人守在塔外, 确實不安全。”白芨打圓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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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調查清楚邪魔逃脫的原因要緊, 不能讓魔界內部吵起來。
傅正卿踏步上前,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漆黑的牆壁上燃起幽暗的魔火,光線燃起, 塔主垂着頭躺在陣法中央, 與上次見時判若兩人。
身上的袈裟殘破不堪, 塔主虛弱地睜開眼,不見身上的妖冶感,只剩下破碎的氣息。
而初見時那光滑如瀑的長發末端宛若枯草一般,失去了順滑的光澤。他擡起眼皮,看向白芨,說話的聲音都有氣無力:“你來了。”
白芨心中訝然:塔主為何單獨與她交談?
但很快她的疑惑就被解答了。陣法中的塔主想微微側過身,結果只一動,吐出一口黑血來。黑血落在地上,化作一團陰暗的氣息,徹底與伽藍塔融為一體,消散了個幹幹淨淨。
即便如此,塔主仍然将自己支撐了起來,看着白芨的方向:“給我……鏡子。”
白芨腦海中飛速運轉:到底要不要在這麽多人面前暴露青鸾鏡。可如今只有塔主能為他們解惑,饕餮早就知道青鸾鏡,二師兄又是信得過的,只是在場中魔界其他的弟子以及顧初衍……
伽藍塔外的辟心鈴無風自動,發出刺耳的聲音。塔主半睜着眼睛,執着地看着她的方向。
不能再糾結下去了。
白芨閃身靠近陣法,從儲物戒指中拿出青鸾鏡,借着袖子的掩映,将那鏡面移到塔主的面前。
塔主身上氣息外散,伸手欲觸及那鏡中之人。
傅正卿在一旁觀察着地上的陣法,瞳孔收縮,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這陣法——是誰放的?”
饕餮對陣法沒有研究,聞言問道:“可是有什麽不對勁?”
傅正卿冷着聲音:“佛子的意思是讓塔主被陣法限制,封印在此處。如今地上這陣法卻是個汲取力量的禁陣。”他轉頭看向塔主,神色複雜,“如今塔主的力量,甚至不配被關在九十九層了。”
……
此時,青鸾鏡中一閃而過塔主年輕時的模樣。
他黑發披肩,一雙眼眸無悲無喜,與鏡子外的自己對視,就連眼角那抹紅都鮮豔得如同鮮血一般。
塔主喃喃開口:“你在嗎?你還在嗎?”
只是他一開口就吐出一口黑氣,模糊了鏡中之人的面容。鏡中的塔主仍然維持着平淡的表情,似乎感知不到一樣,繼續看着鏡外。
那黑氣每每散出一縷,塔主便又虛弱了一分。即便如此,他仍然開口小聲地說着話,像是同鏡中之人交談,又像是自言自語。
“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履行承諾。”
塔主看着鏡面,像是在回憶什麽,伸手欲觸碰鏡中的自己,卻因為力氣不夠始終離鏡面差一點距離。
“我真的後悔答應了你,善清。”
白芨遞着鏡子距離塔主很近,因此當塔主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表情微微變了。
塔主和佛子善清看樣子有不淺的關系?!
又一縷濃郁的黑氣噴出,塔主連伸手的力氣也沒了。鏡中之人的面容緩緩扭曲,當青鸾鏡的鏡面重新歸于一片漆黑的時刻,塔主也緩緩閉上了雙眼。
伽藍塔頂端的舍利子猶如感受到了什麽一般,竟然掙脫了善空放置的盒子,朝着塔主的方向飛來。
然而塔主周身的陣法禁制被觸及,那舍利子撞在壁上,始終不得進入。
“善清啊善清,你困住了我,何嘗也不是困住了自己。”
塔主閉着眼喃喃,聲音放的很輕,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了這句話,然而魔界衆人精準無比地捕捉到了他說的話。
饕餮感受了下塔主的氣息,鎮定地道:“塔主只是力竭,應當無事。”
白芨看着他身上披着的袈裟,心中隐隐有了猜測:“是你一直在鎮守伽藍塔?”
塔主臉色蒼白,仰着頭躺在陣法之中,以一種近乎不可查的幅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張嘴做了個口型:“是善清。”
是善清?
可他不是在很早之前就在伽藍塔坐化了嗎?
塔主身上披着的袈裟,嵌入體內的舍利子,初來第九十九層時看見塔主吸收邪魔之氣的情形,還有上次青鸾鏡中映出的佛修與邪魔各占半邊的畫面……
難道說——
白芨垂眸望向塔主:“舍利子在你的體內,因此伽藍塔才會安穩無事,是這樣嗎?”
翻湧的黑氣幾乎占據了陣法內的每一個角落,白芨看不清塔主的面容。而身後的傅正卿聽了白芨的判斷,連忙翻找破陣之法。
如果這麽多年一直是塔主在上層鎮守,伽藍塔才會維持正常。那伽藍塔的突然移動又是怎麽一回事?
顧初衍盯着那陣法,神色亦是十分凝重,一道紫光閃過,竟然舔舐着陣法的邊緣。
饕餮眼尖:“你這是做什麽?”
顧初衍沒有解答,只是力量持續消耗,讓他的面色有些蒼白。而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那陣法連絲毫的破損都沒有。
佛子善空帶着衆人設下陣法限制塔主的行動,而那汲取力量的禁陣被包圍在裏面,閃着詭異的光芒。
見中間的陣法仍紋絲不動,顧初衍這才撤去力,向衆人解釋道:“這邪陣會轉移陣中的力量。塔主轉化塔中邪魔的力量加強自身力量以及加固塔的封印,而這陣法會将塔主奪來的力量轉移走。因此塔主現如今鎮不住邪魔,而塔身的陣法封印之力被這邪陣轉移走,宛如一具空殼,邪魔自然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
可是那陣法會是誰設下的?
想起林問夏手中頗為詭谲的殺陣,會是她嗎?
“既然塔主是在鎮守伽藍塔,那日善空帶人前來封印,他為何不說?”有人疑惑道。
傅正卿此時從殘卷的書海中擡起頭來:“不是不說,或許是不能說。”
地上的邪陣如同一片古老的圖騰,汲取力量的同時,還不斷向外擴散着,甚至連周圍圍繞着它的封印陣法也被這股力量壓下去三分。
“塔主盛時的力量十分強勁,既然當年的佛子犧牲了生命去鎮守他,我們沒做什麽就結束了這一切,不是十分說不通嗎?”
那可是關在第九十九層上的邪魔……
要知道,就算中下層的邪魔被放出來,也要玉昆宗以及各大仙門頭疼一陣的。
“或許是這陣法剛觸及到塔主時,他的力量就流逝了。”
白芨将青鸾鏡從塔主面前移開。
因為角度的原因,她這次并未看見鏡中的畫面。塔主為何執着于這鏡子她亦是不得而知,不過根據猜測,應當與善清關系很大。
顧初衍不動聲色地把她收起鏡子的動作看在眼裏,繼續側目去觀察着邪陣的陣法。
此時随着黑氣的彌漫,地上的圖騰已經擴充到最大。塔主在陣法中突然掙紮起身,雙手向着陣法之外的舍利子伸去。
在白芨看不到的角度,那鏡面照映着舍利子,從鏡中浮現出了佛子善清的臉,他雙手合十,眉目低垂,周身金光大盛。
下一刻,鏡面陡然歸于一片漆黑,與此同時,一片虛影浮現在衆人的面前。
饕餮被震住,轉眼卻覺得這畫面有些眼熟:“舍利子從塔主取出來的時候,佛子的虛影也曾出現過——!”
善空的虛影浮現在上方,此時他靜靜地看着被困在陣法中的塔主,金光從他身上浮現,一朵接一朵的蓮花虛影去沖撞那陣法。
塔主此時也睜開了一直緊閉的雙眼,望着善空的方向:“你來了。”
善清不語,手中掐着法決,金蓮一朵接一朵地出現。
塔主卻說:“我累了。”
“四百年了,我一直鎮守着伽藍塔,這懲罰對我而言,已經夠久了。”
見善清的虛影依舊凝視着他,塔主變了臉色:“這樣還不夠嗎?”
金光自蓮中綻放,吞噬了周圍善空與其他弟子所設下的法陣,如今那詭異的圖騰邪陣終于暴露在了空中。顧初衍與傅正卿對視一眼,一齊向那圖騰陣出了手。
紫光與魔陣齊出,套在圖騰陣上,塔主依然與善清的虛影對峙着,對魔界修士的動作沒有半分在意。
只是似乎兩人并未對陣法造成影響。魔火燃燒,發出畢波的響聲。
塔主此時像是恢複了活力一般,從地上站起,從被善清俯視轉變為與善清平視。
饕餮看那一瞬間燃起的邪魔之力,隐隐有了預感。
塔主現在應該是回光返照,耗着生命在同一片虛影交談着。
在四周一片寂靜之中,塔主開口道:“你告訴我,你口中說的‘摯友’,究竟有沒有一分是真的。”
善清的虛影用那如同看衆生中萬千之人的目光去看着塔主,面色慈和。佛子幾乎不會有強烈的情緒表達,然而看着面前與自己身份對立的邪魔,罕見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佛子看見善清的虛影緩緩地點了點頭,竟也笑了:“那便好。”
他在伽藍塔中被關了太久,久到已經忘記自己是誰了。
善清剛從一層打上來時,他第一反應不是出手,而是練習與他人如何對話。
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看見了少有的不怕自己的人。伽藍塔之中的邪魔被他打了個遍,有些沒有智慧的無法溝通,有智慧與思考能力的邪魔見了他卻畏畏縮縮,似乎是害怕他的力量,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塔主。
當一片漆黑的九十九層中出現一縷金光時,他鬼使神差地望着面前的佛修,張口說出了自己曾一個人練習過無數次的那兩個字。
于是見到邪魔用渴求的眼神望着自己,說了一聲“你好”時,善清欲度化的念頭往後移了一瞬。善清想,若是塔主有悔過之意,伽藍塔中的邪魔或許不應該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善清修習佛法這麽些年,雖然名號“戰佛”,卻有一顆普度衆生的心。
于是佛修與邪魔就在第九十九層聊了起來。
起初他與那邪魔交談的并不順利,邪魔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一般,善清推測也許邪魔在伽藍塔被關的太久了,喪失了語言能力。
明明是最頂層的邪魔,觀察到現在卻沒有害人之心。
善清心想,若是他能夠洗脫罪孽轉世成人便好了。只可惜這伽藍塔關押的邪魔當是永遠沒有轉世的機會。
他暗道一聲可惜,學着人間長輩逗弄孩童的花樣,手心合攏又張開,從掌心中變出了一簇火苗。
“這是什麽?”塔主好奇地問。
善清撚着佛珠,耐心去教他:“這是火種。在人間,火寓意着光明、溫暖。你可曾覺得,你所在的這九十九層太過于陰暗了些?”
善清又照方才那樣手心開合,變出了好幾簇火苗。塔主如同得了新奇的玩具一樣,将它裝飾在牆壁上。等到溫暖的火光亮起來時,善清亦是十分滿足。
如若一開始就這樣教導他,或許他最後也不會成為罪孽深重的邪魔,被關在這九十九層塔中,永見不得天日。
他有一顆普度衆生的心,塔主雖為邪魔,卻亦是在此行列之中。
直到那一天,善清的壽限已至,盤坐在地上,連那照明用的金蓮都召不出來了。
塔主十分無措,在黑暗中也看不清善清的表情。
善清淡淡地看着他,就如同看蒼生一般,用盡最後一絲法力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善清張口,仰頭看着站在身前的塔主,将那火苗交予他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而塔主立于佛子身側,等他張口說出之後的話語。
袈裟蒙塵,預示着佛子的壽命到了盡頭。牆上的虛影與記憶中的那人一樣,重合在了一起,一同張口,那話語震耳欲聾:“我坐化之後,希望你能替我守着伽藍塔。衆生皆孤寂,你我亦是如此,在生命的盡頭,能放下對立觀念得一摯友,我此生無憾。如今我只願伽藍塔收盡天下邪魔。”
印象中的那人張口,每個字都內藏佛音,錘在心中,令他暈眩。
數百年前的善清堅定地道:“願伽藍塔收盡天下邪魔——”
如今空中的虛影亦是重複道:“收盡天下邪魔……”
虛影說罷,善清整個人化身為一朵巨大的金蓮,不管不顧地朝着那束縛塔主的法陣撞去。
而塔主憤怒地叫了起來:“你從未問過我的意願。舍利子是你打入我的體內,如今你又不顧我的意見亂來。我不想守塔,我亦不願出陣。”
白芨望着他身上披着的袈裟,想到,他當真不願嗎?
金蓮內蘊藏着善清的最後一絲法力。盡管只有一絲,“戰佛”的力量卻仍不可小觑。金蓮飛速地前行着,似乎想将陣法之中的塔主解救出來。
饕餮怔然,感受到邪魔氣息的變化,回光返照的力量終究是散掉了:“已經晚了……”
于是白芨轉過頭。
那金蓮撞碎了地上的圖騰,在圖騰逐漸褪去的一瞬間,塔主腳下的邪魔之力也在緩慢地消散。
黑氣在一段一段瓦解,自下而上,從塔主的赤足到腰際,再到脖頸,最後到臉龐。
那抹豔色與長發化為一段段煙塵,徹底消散在塔中,只留下了一件空蕩蕩袈裟。
金蓮撞陣後亦是徹底維持不住形狀,善清的淡淡虛影也同那邪陣一同消失。
而身側傳來“啪嗒”一聲——
混白色的舍利子,碎了。
直到那代表着塔主的黑氣徹底消散在伽藍塔中,陣法中心的位置只剩下一襲袈裟,衆人久久不能回神。
那關押在九十九層的塔主竟然才是守着伽藍塔的人。
白芨下意識想給喻永朝傳聲分析:“因此那時塔主在青鸾鏡中看見善清,才會這般反應……”
結果看見身旁無人回應,這才反應過來,大師兄已經離開很久了。
傅正卿将碎掉的舍利子拾起,放入盒子中,打算出去以後交給善空。
如今這伽藍塔算是一具空殼,裏面的邪魔都跑了出去,塔主也徹底消散,就連那成了未解之謎的邪陣也沒留下。
白芨走上前去,撿起了那落在地上的袈裟。
從她見到塔主的那刻起就在想,一介邪魔,為何身披袈裟,赤足而行。
如今她得到了答案,塔主卻已經不在了。
當真是世事無常。
只是白芨不由去想,若是邪魔一開始不是邪魔,佛子也不是佛子,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傅正卿面色嚴肅地道:“如今伽藍塔異動的原因算是查清,舍利我會交予佛子,而這汲取力量的邪陣需要報告給魔尊。”
他們與仙門的一行人初次來伽藍塔時才留下的法陣。如今法陣中卻出現了如此惡毒的禁陣,極有可能是這幾人中出了問題。
只是,會是誰呢?
顧初衍站了出來:“如此,邪陣成因确實需要好好調查。”他望向白芨,“白芨師妹可同我與佛子捉回逃竄的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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