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春季(9)

混凝土壓成的道路蜿蜒,在拐彎處回旋,看不到盡頭。人的聲音漸漸被抛在腦後,硝煙一般隔得很遠。風聲反而清晰起來,從耳旁吹過,來來回回。

易思違在看風景,當然,腳下也沒停:“班長?”

莫烏莉的臉色十分凝重:“嗯?”

易思違說:“班長。”

到底幹什麽?莫烏莉有點不耐煩:“……你說。”

易思違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着離自己有一段距離的莫烏莉。絕大多數選手早已跑掉,連背影都看不見,他們也沒跑出多遠。可莫烏莉仍舊落後一大截。裁判騎着電動車經過,确認易思違停下腳步不是求助,然後繼續揚長而去。

過了好一陣,莫烏莉才跑過來,扶着膝蓋氣喘籲籲。

易思違風輕雲淡地問:“你為什麽會想到要參加馬拉松啊?”

“啊?”你管我?莫烏莉喘着氣,話都說不出來。呼吸太厲害,好像岔氣了,肚子疼起來了。

當然是因為沒人報名。而且,怎麽說,她有點想弄明白他。

雖然只是一點點。

易思違問:“很累吧?”

“你覺得呢?”

他說了特別殘酷的話:“還是跑起來吧。”

莫烏莉掙紮着,前路漫漫,最後,她還是點點頭,跟着一起向前跑。

莫烏莉體育不好。她不覺得有什麽丢臉,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她已經擅長很多東西了,有那麽一兩個缺陷沒什麽。她知道易思違有運動細胞,中學還被省隊挖過,他要專心讀書才沒去。但是,就算不知道這些,光看身材也能看出些線索。

莫烏莉上氣不接下氣,跑着跑着還要按住腰。

到最後,易思違甚至幹脆圍着她轉圈,說:“我可以一個人跑嗎?”他自己跑的話肯定會快很多。

莫烏莉說:“不可以。”

差不多過了标志性建築,莫烏莉停下腳步,确認沒人看到,掀開防護帶,直接往裏走。

他跟上,很納悶地問:“你去哪裏?”

莫烏莉也不回答,只說:“跟着。”

她掏出手機,對照路線往前走。易思違漸漸搞懂了:“你知道近道?這個藍牙的打卡器呢?”參加馬拉松比賽的人都收到了手環,戴在手上,固定跑過一路上的幾個點才計路程。

莫烏莉頭也不回地說:“有人幫我們改。”

“誰?”

“……”莫烏莉不想和他說話。她本來也沒必要解釋那麽多。

“馬拉松比賽主辦方的人?”

“嗯。”

“工作人員還是志願者?”

山林間,他們走的并不是裝修過的路,地面不平坦,有些陡,還有很多植被。莫烏莉根本不想一邊被追問邊走路。

她說:“反正我找了人。別問了。”

她走在前面,所以看不到易思違的表情。他并不是非要知道,只是知道她被煩,于是故意問到底:“不會舉報你?”

“不會,”莫烏莉說,“是會絕對服從我的人。”

他們往前走。莫烏莉勇往直前,易思違就跟在她背後。她是嚴格按照路線走的。易思違不再搭話了,唯一一次出聲是在葉子上看到了七星瓢蟲。可是,事情并沒有就這樣便順利,莫烏莉逐漸發現不對勁。

莫烏莉回頭,不情不願,主動問易思違:“我們剛才是不是來過這裏?”

“我們迷路了。”易思違打量四周,吃了一顆水果糖,又問她,“你要不要?”

她無視了水果糖。

綠色的影子像雲一樣覆蓋頭頂,到處都是草籽的香味,包含人類氣息的元素幾乎沒有。兩個人又轉了一圈,連“禁止放火,小心燒山”的消防知識牌都看不到。岩石上布滿青苔,頭頂的樹木郁郁蒼蒼。手機右上角的信號格失蹤了,電話打不出去。

他們真的迷路了。

易思違說:“等比賽完了會清點人數吧。”

一般來說,結束以後會回收手環。找不到人的話,肯定會電話聯絡,電話打不通,則會找緊急聯系人,确認人是不是到了終點,現在在哪。

莫烏莉問:“你的緊急聯系人是誰?”

他大大方方地說了:“你。”

“……”

“……”

兩個人面面相觑,感覺是有些不對勁。到最後,易思違只能問:“……你寫的誰?”

莫烏莉實話實說,沒有開玩笑:“随便編了一個名字和電話。”

局勢顯然不太好。

馬拉松大賽是中午開始的,他們又轉了一陣,太陽傾斜得有些厲害,手機上的時間也不容樂觀。轉了兩圈,他們看到一條小溪。山上的溪水倒是很好判斷方向,易思違說:“沿着這個,應該能下山吧?”

“不。”莫烏莉說,“在山裏不能這樣。沿着水往下走很危險,應該往上。”

她不去說服他,或者說,她沒有要他聽從的意思,一番話說完,轉身就繼續走。

易思違很自然地跟上前,兩個人并排走。他是被當面反駁也不會生氣的人,只要能說服他,他就不會有所謂。

不需要跑步,身體卻沒有冷下來。山裏的徒步旅行很耗體力,不知不覺,莫烏莉就出了汗。她沒有紙巾,也沒有吃的,之前在補給站喝過一點水,可身上也沒帶。

她擡起手擦汗,漸漸放慢了速度。

汗水從下颌落下去,他是突然遞紙巾給她的。易思違探到她臉旁,将剛才那滴汗蹭掉,然後才把紙巾塞到她手心。

放在平時,這行為是有些親昵,可他的反應太單純了,給完就走,毫無停留,也不會引人遐想。

莫烏莉攥緊紙巾,繼續擦了兩下臉。那是咖啡廳的紙巾,她攤開,上面是一截胸外側動脈的簡筆畫。她能想象到,拿它的人在咖啡廳打發時間,實在無聊,于是随手複習知識點的樣子。汗水又滴下來,她用他生活的一角去擦掉。

易思違走得很快,站在暴露到地面的樹根上,擡頭向上看。他好像沒有煩惱,落到這種境地,也能輕飄飄地提問:“你說這是什麽樹?”

莫烏莉沒興趣:“不知道。”

“我們會被棄賽嗎?”

“不知道。”

莫烏莉間歇性地觀察他。不說話的時候,易思違看着實在很渣。這個世界上,怎樣的人活得最輕松?莫烏莉不用思考也知道,除了富翁,就是帥哥。有着那樣的臉,那樣的身材,又是男性,什麽都做得好。能像易思違一樣活着,那會是什麽體驗?

她很少羨慕別人,卻也有一秒這樣想。莫烏莉破天荒地有同理心——難怪聞京會發瘋。

突然間,她站定,在樹林間說:“你不怕死嗎?”

易思違轉過身,神情墜入思考中。他回答:“盡量不要吧。”

面前地勢陡峭,深深的溝壑鋪着枯枝敗葉,易思違站在邊緣。他毫無防備,把後背留給她。莫烏莉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一步接一步走上前。只需輕輕一推,就能讓易思違不死即傷。這種莫大的誘惑也算高地效應嗎?

莫烏莉的手緩緩舉起,懸在半空中。

良久,她什麽也沒有做。

天黑後在山裏很危險,為了節省力氣,他們都不再說話。可莫烏莉知道,假如走慢了,今晚恐怕就要跟這個人一起露天休息。

太可怕了。

為了避開這種結局,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此時此刻的莫星雲正坐在裁判車上,膝蓋上放着筆記本電腦。

莫烏莉主動聯系他的次數很少,但肯定都不會是好事。莫星雲去年就是馬拉松比賽的志願者,往年獎項和獎品都固定,今年找了個新的贊助商,獎金憑空變多。莫星雲一度也想自己參加看看,但是,莫烏莉打來了電話,問他今年還做不做志願者,是不是能幫她動手腳。

他的堂妹是是個怪胎,平時看着冷淡,對任何人和事都不關心,可需要的時候,所有人的可利用之處都存在她的記憶庫。

馬拉松比賽結束後,莫星雲收到的名單裏,莫烏莉沒有抵達終點。按照流程,比賽方開始清點人數,可是莫烏莉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直到傍晚七八點,他們才聯系上。

莫星雲啰裏八嗦,莫烏莉嫌他假惺惺,交代幾句,直接挂了電話。

莫烏莉和易思違到了山頂,看到了人行道。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總算自救成功。

很難形容,走出山裏的那一刻,他們到底是什麽感覺。山頂并非荒無人煙,恰恰相反,山頂營地聚滿了來露營的游客。

易思違凍得瑟瑟發抖,莫烏莉累得小腿打顫,他們又餓,又冷,又累,好像差點死了。而在這迷宮的出口,不同的家庭、情侶、朋友們正其樂融融地烤肉,煮咖啡,在帳篷旁邊看星星,一片溫馨。

最匪夷所思的是,地方電視臺剛好在取材,準備做一期園林營地的節目。

易思違和莫烏莉筋疲力盡,坐在營地旁的臺階上休息,準備叫網約車下山。他們都不說話,就幹巴巴地坐着,借此恢複體力。主持人和攝像師沒打招呼,直接闖了過來。

易思違累得不想說話,莫烏莉更是一臉茫然。他們年輕,而且貴在外形條件不錯,剛一過來,導播就鎖定了這兩個人。

當地電視臺的主持人湊過來,特別熱烈地打了招呼:“你們好!采訪一下哈,二位是來露營的嗎?”

“嗯?”

“不是。”

他們生澀而不失抗拒的反應沒能令主持人放棄。

主持人發揚人文精神,接着問:“哦哦!那就是來看風景的吧!兩位是什麽關系啊?”

莫烏莉看看易思違,易思違看看莫烏莉。

他們現在都很累,很煩,只想讓主持人知難而退。

莫烏莉說:“剛離的婚。”

易思違哽了一下,然後說:“唔……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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