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潮濕(6)

這天晚上, 回去路上,他們拖着濕漉漉的身體說話。走着走着,月亮竟然出現在了天邊。說不清是誰先看到的, 因為他們都太專注了。

易思違說:“你出去都要帶這麽沉的東西嗎?”

莫烏莉說:“我是這樣的。你送我回去那天,你是不是約了朋友?”

“是以前的同學。我要搬家了,他們來看我。”

“什麽時候的同學?”

“小學, 小時候一起參加才藝表演那種。”

“你還參加才藝表演?”

他們說說笑笑,不知不覺, 莫烏莉犯了個錯誤。她不小心讓他送她到了酒店。但是, 倒也算不上什麽秘密。

她說:“其實……我家房子早就賣掉了。我現在回來就住這。”

易思違一怔, 大概在反省自己竟然沒發覺:“沒有地方去?”

莫烏莉說:“沒事, 這裏挺好。過幾天我就走了。”

她身體前傾, 伸出手,想把包從他手裏接過來。可他沒松手。兩個人的臉忽然靠近了, 她掀起眼,恰好對上他的眼睛。易思違定定地望着她, 有幾秒鐘,莫烏莉以為他會接吻。

可他只是低下頭, 壓低聲音說:“早點睡。”

她知道自己紅血絲有點多, 莫烏莉很久沒睡過好覺。這種小事,她不在乎。可是, 其實,她不想被他發現。

到家以後,易思違發消息給她報備。

手機上, 她問他說:“你搬家要搬到哪裏去?”

他說:“大學那邊。這裏要退租了。”

可以理解, 莫烏莉想, 就像她一樣。不管老家還是叔叔嬸嬸那裏都沒有待的計劃, 所以換城市做根據地很正常。

她說:“是不是要收拾東西?我來幫你吧。”

他一直沒回複,莫烏莉沒再等,幹脆打了個視頻電話過去。她在等待界面确認了一下臉,還沒卸妝,頭發被風吹得蓬蓬的,很漂亮。

莫烏莉上一次戀愛是跟大學同班的男生,名字好像是兩個字,她依稀記得,他的鼻梁很高,鼻子很突出。不過很可惜,下面并沒有像俗話中說的那麽宏偉。

交往第一天,聞京拉着她打了一晚上電話。莫烏莉沒什麽話想說,困得不行,但還是忍耐到了最後。畢竟她理解,确定親密關系,人難免會很興奮。

而現在,易思違接通了。

他把手機擱在桌上,自己在旁邊整理東西。從下往上拍是公認的死亡視角,可很難否認,臉牛逼的人是能扛住的。他在超專心地幹活,把玻璃制品放進紙箱裏,莫烏莉說:“我去幫你好不好?”

“會很辛苦的。”

“沒關系。”她說。

易思違準備搬家,莫烏莉去幫他的忙。機緣巧合,才确定關系,他們就發展到了去對方家的流程。

他停下手裏的活,拿起手機,這次開始飛速行走,最後坐到沙發前的地板上。易思違終于開始用正常的鏡頭出現,笑着問:“怎麽突然打視頻電話過來了?”

“睡覺前想看看你。”說這種話,莫烏莉都不用過腦子,張口即來,再把皮球踢到對方身上,“你不想嗎?”

“我每天都看你啊。”

他在鏡頭前吃香橙,咀嚼時兩頰來回鼓起。易思違發來一張截屏,莫烏莉點開,發現是他的鎖屏界面。

他的牆紙還是當初那張照片。

莫烏莉覺得易思違有個神奇的地方。他的舉止很可愛,可臉帥得有點像人渣,很多事做起來沒有不倫不類,恰恰相反,多倍加成。

沒有多想,她随便說了句:“易思違,你知道你長得很帥嗎?”

水果吃了一半,易思違手裏還拿着陶瓷刀,咀嚼突然變慢,越來越慢,他在忍笑,低下頭去,消失在鏡頭裏。再出現時,他單手捂着臉,人到了陽臺上,沒有燈,可還是分辨得出臉紅。易思違一直笑,用手背給臉降溫。

莫烏莉反倒無話可說,也被逗得想笑:“別裝了,你沒被人這麽說過嗎?”

他說:“被說過,但你沒有說過。你再說一次好不好?”

她看到他在操作手機:“你在錄音嗎?”

“嗯……”他明明承認了,等回過神又狡辯,“不是,沒有。”

這一次,她是發自內心笑的:“……真是狗東西。”

易思違忽然問:“平時你身邊的人都怎麽稱呼你呢?”

“什麽?”

“你有什麽昵稱嗎?”

理解了他調整稱呼的意思,莫烏莉思索了一下:“有人會叫莉莉。你叫名字就好。我喜歡我的名字。”

“嗯……我也喜歡自己的名字。”他們又多了一個共同點,他說,“那你也叫我名字吧。”

到最後,他們的通話沒超過半小時。

莫烏莉去幫易思違搬家。她把頭發綁起來,穿了更方便行動的衣服,化素顏妝過去。到了易思違家,他也換了裝扮,身上穿得很土,頭發噴過噴霧,露出額頭和單側耳釘。

他家已經基本清空了,剩下要做的事只有裝一些小物件。兩個人分了一下工,各自開始忙。

趁易思違去別的房間,莫烏莉拿出他的東西,一件件翻看。很顯然,易思違在這裏度過了中學時代。翻開第一本,是高中教材,筆記做了不少,看得出這個人不愛用筆記本。第二本是課外書。第三本和之前的材質不同,才拿到手,她就眼前一亮。

是相冊。

莫烏莉翻開了。

不是和朋友鬼混的影像記錄,難免令她失望。但是,雖然失去了興趣,手還是不受控地往下翻。

裏面有男人女人的舊照片,大概是父母。然後,小時候的易思違出現了。小學生年紀的他騎在外公脖子上,在制表體驗的展覽做手工,再繼續翻,更年幼的他出現了。很小的孩子從洗衣機裏探出頭,這個場景的照片不止一張,他還換了其他衣服。

鑽到那裏面去幹嘛,莫烏莉覺得好傻。

她正看相片,易思違突然出現在背後。他說:“不要看啦。”

易思違彎腰,把相冊拿起來。莫烏莉始終堅信,幹壞事被抓包,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鎮定。你不慌就是別人慌,緊張根本沒必要。她臉不紅心不跳,說:“随便看看而已。為什麽?”

他不回答,把相冊塞進紙箱,拿過去用膠帶封上。

莫烏莉問:“洗手間在哪?”

易思違回頭,很快指給她:“那邊。”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他沒有不理她,可莫烏莉還是感覺他在不高興。她去上廁所。洗手間是見證一個人生活的關鍵位置。以前,莫烏莉讓聞京拍過他們宿舍的洗漱臺,要搬家,這裏清理過,沒什麽參考價值。

在那之後,莫烏莉就不再和他搭話。易思違也不說話。

他們一直忙到半夜,易思違問她幾次,要不要吃飯,她都拒絕了。莫烏莉是開始做一件事就很難停下的人。

一開始,易思違只打算讓她來随便幫幫忙,之後再叫別的朋友一起。沒想到,光他們倆,幹了一整夜,撐到三點多,竟然真的幹完了。

他們在淩晨兩點叫過一次比薩,吃完後繼續幹活。莫烏莉直接坐在地上,易思違戴着勞保手套擦臉,兩個人都把形象抛在腦後。最後,全部結束了,他把一些東西放到樓下車上去,她也跟着他下了樓。

車很酷,鷗翼式車門緩緩升起。按易思違的說法,是他舅舅的。

他像說笑話一樣介紹:“我媽那邊有很多兄弟,一個舅舅買一輛給我,就有很多輛了。但是沒地方停,所以我讓他們別這樣。這是借了我小舅的,他喜歡車,也喜歡船。”

易思違一臉興奮地問她:“要聽一下它提速時的排氣聲嗎?”

假如是平時,為了滿足男人這無聊又自滿的驕傲,莫烏莉一定會微笑着答應。但她今天太累了,所以直言不諱:“不要。”

他笑了:“那休息一下吧。”

易思違直接坐到駕駛座,熟門熟路,翻出一副墨鏡戴上,躺下也不睡,只是擺弄手機,在聯系什麽人。莫烏莉懶得上樓,也爬到副駕駛座上。這是他們第二次睡在車裏了。

莫烏莉躺着,歪着頭,忽然發現車一側的收納箱裏有樣東西。

媚男、把妹無敵的跑車裏放安全套,某種意義上,也算适配。

車是別人的,車上的東西卻不一定。雖然他表現得純情,可人都會撒謊,既然她會,別人為什麽不能。莫烏莉對所有人都只有百分之十到六十的信任。她冷冷地閉上眼,剛才的放松煙消雲散,能做的僅僅只是閉目養神。

“莫烏莉,”易思違在叫她的名字,“莫烏莉?”

莫烏莉很累,也覺得沒必要應答。

可她沒想到他會發動車。

确認她在睡覺,卻不問她的意見就開車,到底要去哪裏?莫烏莉一了百了地裝睡,倒要看看他想載着她和計生用品去哪裏。

中途确認,他們居然到了郊外。搭在身畔的手輕輕翻動,她打開地圖和錄音機。

沒帶甩棍,但她說句心底話,對付聞京那種廢物綽綽有餘,易思違看着就打不過,帶了反而吃虧。

車開了足夠久,天也快亮了。莫烏莉閉着眼,感覺車門在打開。易思違繞到她這邊。他抱她的時候,莫烏莉幾乎想放棄裝睡,跳起來大喊“你想死嗎”。她是一個身材正常的成年女性,不是小孩。作為成年人,被抱起已經是足夠久遠的經驗。

要摔了——這樣的擔憂在心裏飛快回旋。然而,易思違輕易抱起她,不費吹灰之力地移動,甚至還有閑心哼動畫片主題曲。

莫烏莉在心裏諷刺他,好吧。

她見識也體驗過了。

這個人抱人确實是老手。

臉離得太近,莫烏莉沒睜開眼。到這時候,裝睡已經沒什麽意義,單純是種角力。因為一開始在僞裝,所以不到最後都不想暴露。她也不想打斷他。

她終于着地,他似乎又走了。

這一次,莫烏莉忍不住了,她起身,環顧四周,發現這是在港口,旁邊三三兩兩停着小型游艇。身下是一把折疊躺椅,而她在其中一艘舊游艇上。這種娛樂設施适合有錢人家庭游玩,她沒有能一起去玩的家庭,自己也不感興趣。

易思違在上一層跟人說話,聊了幾句,聲音裏摻了笑。

游艇啓程,開始往前開。莫烏莉站起身,走上樓梯。駕駛臺在船的最高處。

比起人,她最先看到的是風景。太陽升起,從水平線的盡頭出現,将世界染成暖融融的顏色。兩側是開闊的水域,濕潤而安靜。風與水鳥在鳴叫,天光大亮,莫烏莉站在原地。

船上不只他們,有不認識的人在整理游艇外側的防碰球。

易思違站在最高處,背對操作臺,側身望着遠方,單手繞到身後轉方向盤。他用一種娴熟而随便的态度動作,日光下,漂過又染黑的頭發顯出些許亞麻色。

日出很美,這光景也很美。

易思違回過頭,就看到她出現。風從相反的方向吹來,水腥味是水域的吐息。他說:“你醒了。是不是很漂亮?”

莫烏莉不由得眺望遠處,眼睛裏熠熠生輝,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景色了。

她說:“像南國一樣。”

“是吧,很像南方的海邊。”他走下來。把操作臺交給游艇的主人——雖然四十歲,卻是他朋友的大叔。易思違望着莫烏莉,仿佛她的表情比日出更值得一看。

大叔樂呵呵地搭話:“易思違,你小子,終于交女朋友了啊?”

易思違笑出聲:“什麽叫‘終于’?”

“把你的得意的!還臨時找我借船看日出,很會耍帥啊!”

被朋友調侃,易思違笑得擡不起頭,卻緊緊牽着莫烏莉的手。

空氣似乎被太陽曬暖和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她也笑了起來,心情輕盈得有些陌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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