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四:心疼

◎今晚,他屬于浮雲卿。◎

曜靈靜懸,茔樹翠裏透金。

永昌陵肅穆岑寂,近山臨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緊掃帚,掃幹淨上宮,估摸着到了來人的時辰,便撤回屋裏歇息去。

未幾,三五成群的貴人遞嬗走來。

浮雲卿下車時,幾位兄姊已經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敬亭頤穩穩托住,鞋尖剛着地,又經他囑咐一聲:“小心。”

浮雲卿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輕聲道:“敬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後就好,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敬亭頤溫聲說好,“我并不覺着慌。想來都是您的親眷,見他們,如見您一般。”

“是麽。”浮雲卿笑得更燦爛,“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誰,不知驚得手掌微顫的人是誰。

想及先前聖人曾說過,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邁得更輕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來大哥一家,大姊一家,與她三哥,都不在。餘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顧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們問起來,兩位先生可千萬要說,是來給我撐場的。”

浮雲卿側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睜不全眼,不過她驚喜地發現,原來敬亭頤比卓旸還高上兩指。

原先她總以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頤猛些,今遭兩人站一道,原來先前自己做錯了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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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旸瞧她幾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頤身上,心裏莫名吃味,若隐若無地嘁了聲,然面上還是作揖說好。

他從沒聽過,邀人來皇陵是為着撐起場面。更沒聽過,非親非驸馬者,能與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掃墓祭拜。

縱是武将,也知道這其中的怪異之處。可敬亭頤這般文绉绉的人,知禮懂禮,卻罔顧規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時,浮雲卿竟與敬亭頤并排走着,撇他數步遠。

甫一跟緊,便聽見陵宮前傳來一陣侃笑聲。

“小六,今年也來遲了,又是睡過頭了罷。”浮子暇靠在驸馬肩頭,好整以暇地問。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視一圈,今年浮雲卿身旁多了一個人,身後也多了一個人。

倒真是被她給說中了。浮雲卿今早起得懶,若不是敬亭頤與卓旸來問安,估摸要睡個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頭。

“這兩位是……”浮路見敬亭頤與卓旸行禮,疑惑地問。

“二哥,你就別诓人了。這兩位是誰,你會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話,嗤笑道。

“禁中給小六找來兩位先生,督促她溫習功課。”浮子暇解釋着,眼眸轉到浮雲卿身上,“不過小六你帶先生來掃墓,是要……”

“往年諸位拖家帶口的,獨我一人沒個親信。今年我帶人來,諸位卻精簡了人數,當真惱人。”

浮雲卿想及前兩年,皇陵掃墓時,兄姊們帶着孩子,靜寂的皇陵都染上幾分喧鬧。他們都有自個兒的小家,有她插不進去的話頭。那時想着,往後一定得帶上自己的人來。

說是撐場,不如說成是妥協。她想跟他們一樣,聊相同的話頭,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已經成熟穩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沒跟來,她弄這出,倒顯得刻意又怪異。

倏地反應過來,問道:“兄姊們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麽?”

浮雲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是這幫人裏,最後一個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裏去的。明明人來的是她這裏,可她自己卻不知。

話音甫落,見身前幾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這事該怎麽解釋。

最終還是敬亭頤出聲說道:“這是官家的意思,說是要給個驚喜。”

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是敬亭頤自己揣摩出來的。這樣說,旁人不會相信,卻會叫浮雲卿開心。

敬亭頤在隐晦地朝浮雲卿表達,他便是禁中遞來的驚喜。

顯然浮雲卿也讀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這個話頭。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雲卿與敬亭頤周圍時,卓旸便成了虛化的邊緣,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遠處的山水,不曾有人記得。

還是二妗妗瞥見卓旸一臉落寞,倏爾想及把人給忽略了,忙說道:“哎唷,時候不早了。紙錢還沒撒,快收收心,把紙錢給撒喽,心也安了。”

與大妗妗相較,二妗妗處事大方,是撐得住大場的人。在年輕的小輩裏,說話頗有分量。

被她這麽一點,浮雲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裏怪着自己聊得歡,忘記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體統。

浮雲卿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來得遲,又顯些在陵前失儀。我的錯,該罰。這筐紙錢,我來撒,也算将功補過。”

二妗妗本想出聲阻攔,畢竟一筐紙錢不算輕,她怕累着浮雲卿。只是唇瓣微張,話聲還未脫口,便給浮路給拽了過去。

浮路朝她使個眼色,示意待會兒再細說。

但總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頤身形微動,他緊緊盯着浮雲卿。

半搦纖細的腰肢彎起,挺直。敬亭頤眼神微滞,他清楚浮雲卿不會被這筐紙錢絆倒,也清楚在皇陵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無比清楚,自己應該克制一些,克制對她莫名的擔憂,莫名的心疼。可那顆砰砰跳動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憐人,游不出一彎淺淺的清溪,撈不住一根細細的稻草。

敬亭頤緩慢地擡起手,差幾寸,堪堪抓住浮雲卿擺動的衣衫。

卻被卓旸的輕咳聲及時拽回理智。

不消說,敬亭頤能感受到,自個兒背後,被幾雙眼睛緊緊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細密的洞來。

身後波濤洶湧,打量的,揣度的,意猶未盡的,只是浮雲卿未曾回頭看過。

筍尖似的手指撚過摞摞紙錢,撮起數張,忽地揚臂一灑,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飄揚。

這筐紙錢實在是多,浮雲卿把每個人的份兒都攬到自己身上,她覺着這晌寂靜頗有韻味,手臂伸展高揚,倒也不覺累。

紙錢嘩嘩飄落,落至墳頭,有的被翠鳥叼走,有的被微風吹跑。有的挂在茔樹枝條上,有的黏在濕潤的泥土上。

趁此時機,浮子暇悄摸湊到浮路身邊,留徐狄與顧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輕言道:“欸,你對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戲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給人家湊一對?”

浮路有一雙狹長的狐貍眼,眯起來時,鋒芒便藏匿其中。長着風流相,也愛說些不着調的放浪話,與娴靜的顧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罵他虛僞,“咱倆一起長大,我還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裝得再正經,再純良,可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那個尿褲.裆的臭娃。”

聞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親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時的糗事一直念叨罷。”浮路作勢掏掏耳朵,無可奈何,“我能看出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聲,念道:“捉摸不透。”

見浮子暇還欲說什麽,浮路趕忙把人推到何狄身邊。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邊的,不是何狄,而是她衆多門客之一。

浮子暇與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說浮路是看似風流實則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實本分,實則門客三千。門客,是她給自己打的掩飾,它有另一個更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馬多說說話,別一天到晚的就只顧着操別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聽這話,心火驀地竄了上來。

聲音也提高了些,“什麽叫別家?敢情咱們不是一家的麽?”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熱氣噴灑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這搦細腰折斷。

可他不舍得。

“您少說句話罷,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會聽到哪句話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窩。”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開他的手,又湊到顧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認真的麽?”

只是浮路就站在顧婉音身旁,抄手看着這方交談。

顧婉音揣度着語句,回複道:“瞧起來,小六待敬先生是認真的。她雖是把兩位先生都帶在身邊,可心裏卻是偏向敬先生的。說不定,明年此時,還真就成一家人了。”

這廂浮雲卿揿住最後幾張紙錢,潇灑一揮,終于轉過了身。

擡眸便看見敬亭頤與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邊,把身後的風景擋得嚴實。

“回去叫女使給您捏捏手臂,這樣就不疼了。”

“公主,手沒事罷?”

兩道聲音一同竄了出來。

敬亭頤厭卓旸跟他搶話,卓旸也煩敬亭頤珠玉在前,叫他的話被襯得頗有諷刺意。

顯然是敬亭頤的話更得浮雲卿歡心。

但她的回話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繃得緊。不過沒事,撒撒紙錢而已。誰叫今早睡過頭了呢,賞罰有道,做錯事,理應受罰。”

為甚掃墓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過頭,還不是因着昨晚與敬亭頤一道賞天邊月,忘了時辰。

浮雲卿回了卓旸關切的話語,也有意無意地點出與敬亭頤之間的暧昧。她往兩位男郎心裏,輕飄飄地投擲下一個舉足輕重的鈎子,偏偏假作不經意狀。

敬亭頤笑了笑,身影一側,給浮雲卿讓出了道。

而後各自分散,敬亭頤騎着駿馬,與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車身旁。

浮雲卿覺得車裏悶,掀起簾,往車外撇撇頭,“敬先生,我就說兄姊們不會為難你的。可惜今日他們是錯峰來的,咱們沒趕上前一波,也沒叫你認全人。”

卓旸一聽,搶話道:“公主,我們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師。君不召見,做臣的怎能主動邀見?”

浮雲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說話。你要是有什麽不滿,等我說完,你再說。”

說着又撇回頭去,繼續盯着敬亭頤。

見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語,浮雲卿問道:“是有什麽事麽?”

敬亭頤不動聲色地勒緊缰繩,說是。

“今晚,我與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訖,朝卓旸遞去個諱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來了,今晚我倆要出去準備教具。”卓旸随即補充道。

浮雲卿一聽是為了她的學業,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沒有多想,擺擺手,道:“去罷,去罷。”

暝暮悄升,漸漸刮起一陣陣回旋往複的風。

素白紙錢被風卷起,遞嬗離開寂靜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齊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樹上,枝幹新葉交錯纏繞。粗壯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幾欲要融成一體。

卻恰好圍成四四方方的樹框,罅隙空曠,裏面裝着枯黃的天。

待滿天愈發黑漆,一輪弦月便落進罅隙裏,霎顯湫窄。

“嗖——”

敬亭頤挽起漂亮的劍花,長劍迅疾一刺,出鞘淩然,刺入卻顯得沉悶。

“砰——”

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敬亭頤斂眸,劍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鮮血。血味迅速蔓延開來,卻又被迅疾的風吹散。

“這次出手略顯猶豫,你在想什麽?”

卓旸自樹影處走出,擡腳将地上恐慌掙紮的重物翻了個身。

原來這重物,竟是個高壯的漢子。

漢子脖頸青筋暴起,喉管裏的血噴了自己大半張臉,正像殘損的風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帶上別着的小匕首,猛地彎腰,那匕首便準當地刺入了漢子的心口。

人一下沒了氣。

卓旸垂眸乜着漢子的右腹,那處衣襟破裂,被鮮血洇成晃眼的血花。

“殺人誅心,你沒聽過麽?”卓旸嘲諷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屍,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淨匕首,輕聲說:“你不該分心。”

再擡眸發現,原來敬亭頤根本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趁着他說話的空隙,這厮早把長劍收回了鞘。

敬亭頤淡然環望四周,血味被沖散不少,可肅殺氣息仍舊存在。

他側身,淡聲道:“人是殺不完的。官家要走的這條路,阻擋者太多太多。你還是存些精力為好,畢竟我們還未曾接觸到最大的刺頭。”

今晚的風,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裏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幾人,你去做了罷。”

朦胧月下,敬亭頤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勁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裏,在浮雲卿身旁溫潤清朗的模樣,堪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說好,不過又問:“那你呢,你不會又要跑到祠堂裏,朝祖宗絮絮叨叨罷?”

在沒來公主府的二十餘年裏,每逢清明,這晚敬亭頤便會去一個破敗的祠堂裏上香。

那裏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義的,被官家選中後,要抛卻親朋,遺忘過去,成為一個殺伐果斷,視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絕浮雲卿的請求,可他沒有。他跟着浮雲卿,白天見了浮家的祖宗,夜晚還要給浮家做事。

敬亭頤喃喃道:“往後,我不會再去祠堂那裏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萬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裏?”

“回府。”

說着,敬亭頤抽出那漢子腰間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驚詫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燒殆盡。

黑齑夾雜在紙錢中,一道在半空中揮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敬亭頤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細地洗幹淨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沒有血滴和血腥味後,方起身走開。

“這個時候,公主該吃宵夜了。我去給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臨了再埋怨我。”

駭冷的月色中,敬亭頤颀長的身姿穿破黑與白的交纏,獨身走遠。

有片紙錢恰好落到他的腳下。

今晚的紙錢都是浮雲卿撒來的,他心裏隐隐有種被窺視的快感,這種快感激着他做出什麽動作。

往常他會繼續奔赴樹野,一劍封喉,看着一具具屍體倒下,空虛的心被黏稠的鮮血填滿。

今晚,他屬于浮雲卿。

日日夜夜,他都屬于浮雲卿。

作者有話說:

所有人都不簡單,敬亭頤最不簡單。

哈哈下更明天0點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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