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動怒

◎是誰告的密?◎

春意盎然,清爽的風裏夾帶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處角落。

辰時,浮雲卿懶散地窩在圈椅裏,雲鬓松挽,姜黃衫子堆出幾大道褶皺,順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來。

圈椅被透光的細箴竹簾四面環繞起來,卻半分不顯狹窄。廊邊擱着幾盆君子蘭,大片葉影灑下,遮住了浮雲卿臉上的神情。

她把後腦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擡眸,滿樹玉蘭搽在淺藍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幹旁生出一朵朵內斂的白花,好似青絲鬓髻上扣着一個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問了側犯才知,原來在她熟睡時,禁中便下來一道旨意,讓兩位先生入宮面見官家。

敬亭頤不忍吵醒她,與卓旸一道問屋裏安後,輕手輕腳地離去了。

公主府仆從不多,每次碰頭,看的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原先敬亭頤跟在身邊時,浮雲卿尚不覺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總覺着鳥啼得吵鬧,風吹得心膩。

她切切實實地盼着敬亭頤趕緊回來,可轉念一想,人來了,她就得開始背書。幾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奮的她,養得更是慵懶。

浮雲卿睐起一旁正拾搗插花的側犯,兀突突地問:“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這倆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進宮去,你說,是不是有甚事要發生?”

側犯揿緊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花枝,說她是多想了。

“昨個兒那兩位不都向您解釋過了麽?敬先生有心,置買教具時,滿心是您餓得哎唷哎唷的模樣。幹脆物件也不買了,忙趕回來給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東市和北市,不僅買來筆墨紙硯與練武的物件,還趕在裁縫鋪歇業前,交代裁縫尋一批貼身吸汗的料子,買來給您做鍛煉服穿。”

說罷,驀地覺着有些奇怪,“只是為甚二位要把置買的事安排在晚間呢?明明掃墓回來剛過晌午,他倆怎麽不趁着大白天去呢?”

被側犯這麽一提,浮雲卿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中的怪異之處。

她昨日沒多想,今下想及,妄圖踅摸出什麽門道來。結果一無所獲。

浮雲卿擡起手腕,細細看着自己剛染的指甲,感慨道:“兩位先生不單單要顧着我的事,他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與你們一道,拿着瓶瓶罐罐,撚着各種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們興許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輩子,總得要及時行樂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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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犯說這倒也在理。可心裏卻暗生一個念頭。

會不會兩位先生意不在置買教具,而是借此時機,做些旁的要緊事?

然而還未來得及把這猜想說給浮雲卿聽,卻見禪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賢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進宮一趟!”

禪婆子鮮少有慌亂的樣子顯露出來,浮雲卿聽罷這話,猛地站起身來。

絕不是什麽好事。

浮雲卿清清嗓,問道:“傳話的小黃門,可有透露出什麽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進宮背書的時候還早着呢。”

禪婆子回想着方才那來傳口信的小黃門郎說過的話,審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約莫是您身邊出了什麽壞事,被賢妃娘子知道了。”

言訖,驀然察覺身前與背後陣陣發冷。

原來是伺候浮雲卿的幾位女使,聽罷她這話,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們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問,是不是你告的密?

禪婆子驚得身子發抖,福福身解釋道:“絕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從來了公主府,就再沒去過禁中,一直都在府裏做事。”

“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浮雲卿扶着禪婆子的胳膊,輕聲安慰道:“去備金車罷。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凡事不要往壞處去想,興許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裏,都做了什麽事罷。”

越往深處走,越是肅靜。

車夫擡眼一睐,北落門就在前面。

北落門架在前朝與後宮中間,向北參政事,向南見後妃。

只是金車正緩緩駛向北落門時,忽然被人攔下。

車轍悄無聲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浮雲卿斂眸凝神,不自覺地絞緊手裏的帕子。

“是誰?”

浮雲卿問道。

車夫翻身下車,靠在車窗旁,老實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識不出具體身份。”

聽及金車內傳來的問話,攔車人叉手行禮,道:“問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歲無恙。”

這道聲音,車夫聽着陌生,浮雲卿卻是再熟悉不過。

金車前,那位脊梁骨比軸線還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參她狀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執拗古板,對自己嚴苛,對旁人亦是。

他參二公主浮子暇放浪淫.蕩,參三公主浮雲卿貪圖享樂,參三皇子浮俫不務正業。

他參政敵,參老友,參前朝後宮,似乎沒什麽事能叫他感到懼怕。

浮雲卿蹙緊眉,不耐問道:“丁相公,你攔我的車,是來特意告訴我,你又參了我一本麽?”

丁伯宏拱手說萬萬不敢,“臣找公主是為了變法的事。臣想請公主……”

“不行。”

浮雲卿出聲打斷他請求的話。

“朝政之事,我向來無法幹涉,也不願幹涉。你們一幫朝臣鬥來鬥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車夫叫上車來,接着趕路。

變法是官家支持變下去的。官家願意變,可總有一群人不願意圖變,黨争從此而來。

浮雲卿朝丁伯宏說的話,句句屬實,何況眼下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去辦。

于她而言,變法雖是聽聞數遍,卻遠在天邊,不如賢妃突如其來的召見重要。

慈元殿。

浮雲卿前腳掌剛踩實金磚,後腳掌還虛虛滞着,便聽及一聲怒罵遙遙傳來。

“看看你都做了什麽好事!”

顯然是在忿然質問着來人。

浮雲卿在屏風前停住腳步,朝身旁的宮婢遞去個求救的眼色,無聲詢問着賢妃生氣的緣由。

宮婢搖搖頭,面色嗒然,是知道內情但萬萬不能洩露的無奈樣子。

正迷茫着,又聽及裏面傳來一句更瘆人的話。

“浮雲卿,給我滾過來!”

再成熟的人,在親娘面前,依舊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頓打的孩子。

何況還是在挨打前被喊了聲全名。

“欸,欸!”浮雲卿脊背發冷,被賢妃這一叫,魂丢了大半,顧不上風度禮節,貓着腰踅足湊過去。

“姐姐,我什麽壞事都沒做呀。休沐這幾日,我可是過得安安分分的。”浮雲卿顫聲回道。

她怕極了賢妃動怒的模樣,怕到骨子裏去。什麽風骨,什麽架子,在賢妃面前,縱是再竭力維持,也無濟于事。

浮雲卿愧怍地低下頭,她恨這座宮殿沒個洞,好讓她能鑽進去。

李賢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長衫子,把每道褶皺都捋平後,方慢悠悠地開口道:“沒做什麽壞事?你再好好想想,沒做錯我會把你叫來?”

聞言,浮雲卿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種種,想破腦袋,末了還是回了句:“真的沒有。”

卻睃見賢妃從擱在身側的匣盒裏,端出了一盞燃盡的燭。

“我當真是小瞧你了。”李賢妃冷聲道:“火禁時偷留火種,燃火毫不避諱,該承認時卻遮遮掩掩。亂窩裏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來,莫不是還想瞞到我蹬腿?”

斥罵聲劈頭蓋臉地襲來,化成數道鋒利的風刃,一齊射向浮雲卿脆弱的心。

紛繁複雜的思緒在她心裏纏成扭曲的結,越纏越亂,再也理不清。

浮雲卿眨了眨幹澀的眼,輕聲問道:“是誰告訴您的?”

她忽地有些惱,要是胡亂謅個理由,稱病不來,是不是躲過這場劫難;要是金車多在北落門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與賢妃見面。

可叫她止不住發冷的,不是這些。

她将公主府視為一方逍遙天地,以為沒人會逆她的意,會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錯了。

存火是為着給麥婆子煎藥,藥湯得趁熱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覺着這有甚不對,她在賢妃面前,總是膽怯的,可也有自個兒堅守的倔強。

想及此處,浮雲卿倏地擡起頭,與氣憤的賢妃四目相對。

“是誰?”

作者有話說:

換了新封面,感謝基友小江提供的美麗封面,巨巨巨美~

下更明天0點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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