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六:抱緊
◎聲音低而沉,不複往常的清朗平淡。◎
賢妃驚得眸子瞪大,眼前這個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頂撞。
往常這般對峙時候,她早吓破了膽,欹在自己身邊,軟聲乞求讨好。
她不檢讨錯誤,反倒執拗于抓住那厮通風報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頭的小軸鼈。
見賢妃閉着嘴不回應,浮雲卿氣鼓鼓地掇來條杌子,坐在她身旁。
沒錯就是沒錯,規矩是人定的,破例是來救人的。就算是挨幾道板子,也絕不會稀裏糊塗地承認。
賢妃氣歸氣,總歸拿她沒轍,沉聲說道:“還能是誰?是你府裏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雲卿說不信,掰着手指頭數道:“兩位婆子,退魚金斷,側犯尾犯,常在我身邊的也只有她們。可她們萬萬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言訖,慢慢低下了頭。說着說着,自己都覺着臊得慌。
賢妃冷哼一聲,眯眼觑着浮雲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瞞的樣子。
她回:“是個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聽了下,叫‘霁椿’。”
“霁椿?”浮雲卿登時擡眸,“她……确信是府裏的人麽?怎麽從沒聽過。”
賢妃覺着好笑,她叫浮雲卿來,是來問責生火之事,不是來探究誰是不是歸屬于公主府的。
遂厲聲開口:“別打岔,錯了就是錯了。”
浮雲卿卻不依,驀地站起身來,靜靜思考。
她記得府裏每位仆從的身姿長相,記得他們的習慣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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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獨不記得有位近身伺候過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難不成是旁人安插進來的線人麽?”
浮雲卿喃喃低語。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裏踅摸一圈,在賢妃等得不耐煩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邊。
“姐姐。”浮雲卿谄媚地笑笑,複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幹望卧榻上的人。
賢妃一下便猜中浮雲卿的心思。她呀,是覺着霁椿是自個兒派去的人。
“小六,我沒心思去安排一場戲給你看。你是不是覺着,霁椿是我安排進去的,是我叫她時刻監視着你,記下你的錯,再抓住這個錯頭吵你一通,以洩心中怒火?”
說着,手掌“啪”地往桌幾上拍了下。
精心養護的指甲飛快劃過桌面,聲音消失得飛快,可叫浮雲卿聽着,卻難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現下就逃離出去。
賢妃嗳一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及笄後,搬出宮去住。我呢,再不能似從前那般,有事沒事,忙裏偷閑,把你叫到身邊,守着你讀書學習。鳥長成了要飛走,何況是人。我漸漸力不從心,沒你想得那般堅韌。年輕時,困境攔不住我。可今下年紀大了,就是完全閑适下來,也不願再做任何挑戰。何況是往你府邸裏安插人手?”
賢妃詞句懇切,卸下肩上的擔子,她也不過是一位尋常的母親罷了。
可浮雲卿不信。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不下十次,同樣自卑自嘆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瀾不驚。
賢妃說,沒再往公主府裏安插人手。怎麽可能!
明明先前剛往府裏派去幾位女使。
賢妃頗感心寒無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出家當甚麽僧陀去,一個蠢笨糊塗,只知吃喝玩樂,荒廢光陰。
她倒也想放手,可這一放手,從此孩子野馬脫缰,長歪了怎麽辦,想邪了怎麽辦。
故而寧可管得嚴厲些,也不願叫日後孩子為走錯路而恨她。
想及此處,賢妃漸漸冷了眼神,變回那個不講人情的鐵血母親。
“你以為,今日召你來,只是為着生火的事嚜。”賢妃捋起寬大的衣袖,從身側又拽出個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雲卿身前,冷眼道:“打開看看,說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北落門。
拉水車的漢子恰好與兩位從北面走來的小官人打了個照面。
漢子手一抖,水車便措不及防地翻了個身。水車上只裝載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轉,清水嘩嘩啦啦地流下來,瀝濕地面。
車夫倍感惶恐,頂着兩道試探審慎的目光,顫顫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車上,旋即蝦腰作揖,向兩位官人問好。
“老伯不要擔心,會有宮婢來把這裏打掃幹淨。”其中一人開口。
聽及他這道安慰話,漢子不疊作揖,推着水車走遠。
背後衣襟被汗黏住,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漢子雙腿剪得比繡娘的手還快,生怕慢一瞬,就會被這深不見底的禁中給吃了。
這灘浄泚的水,潑出去後,再不似從前純粹的模樣。它阗噎着幾株搖曳的西府海棠,将燦燦的紅日擁在中間。它是無私的明鏡,什麽風景都往裏面裝。
卓旸乜見敬亭頤看着那灘水愣神,勸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說的事麽?你我不是朝臣,變法之事紛繁複雜,就像這灘水一般,瞧着清澈,實則各種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記不要劍走偏鋒,若非走到絕境,千萬不能與丁伯宏那幫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時機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蟄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備;一面背後推波助瀾,引出那位刺頭。”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卻見敬亭頤像半個詞句都沒聽進去般,依舊站在那處巋然不動。
卓旸搖搖頭,“走罷,這處不宜久留。”
說着就朝敬亭頤走去。然而剛走兩步,腳便停了下來。
走近才知,敬亭頤到底在看什麽。
那灘平平無奇的水波裏,漸漸倒映出金車駛來的景象。
車簾乍然被風一掀,浮雲卿紅腫的眼便躍進敬亭頤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倆怎麽才出來?”浮雲卿趕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轉,就是不看金車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狽的姿态被窺見。
話落,又覺着說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見了,那就都上車來罷。要變天了,咱們趕緊回府。”
聞言,卓旸仰頭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還是霞光滿天,不過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這晌已是烏雲翻騰,風催樹搖。
可他仍開口說不必,“我們是騎馬來的,馬還在東華門外栓着,何況與您同坐不合規矩。”
“不合規矩的事,做的還少麽?”浮雲卿發問道。
這話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睜睜看着敬亭頤上了金車,末了還遭浮雲卿數落一句,“規矩規矩,你們都拿規矩來壓我。”
待敬亭頤坐穩後,浮雲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飛快地把車簾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願上來,那我也不做強迫。東華門外那兩匹馬,你自個兒牽來罷。記得牽得快些,不然等會兒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湯雞喽。”
車簾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雲卿幸災樂禍的鬼靈精模樣。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說什麽,做什麽,随他們去罷。
可再一眨眼,金車竟駛出百步遠,車輪快速滾動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倆沒良心的可趕緊湊成一對罷。”
金車不算寬敞,如今兩人擠在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個路坎,衣衫便會纏在一起,指不準還會出什麽洋相。
金車辘辘,浮雲卿時而栽向敬亭頤,時而栽向硌身的車框。
她被賢妃數落了幾個時辰,哭得頭疼鼻塞,竟還能聞見那股好聞的草藥氣。明明才在這道氣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卻像依偎多年一般。
漸漸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車框,她還是偏愛貼近敬亭頤那裏。
浮雲卿不動聲色地挪動身子,借着車馬的力,往敬亭頤身邊傾斜。
“困了麽?困了就睡罷。”敬亭頤斂眸,将她的細微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他的話語放得輕緩,幾欲要被車外的妖風吞沒。可卻一字一句地刻在浮雲卿心口上,叫她聽得再清楚不過。
“不是困,就是心裏悶悶的,難受。”
浮雲卿憶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詳細記着自個兒三月以來的行蹤。賢妃說,這是禪婆子記下的。
說放手的是賢妃,做各種監視的也是賢妃。
浮雲卿心累得緊,她搞不清楚賢妃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賢妃嫌她與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後另擇好友,遠離施家與榮家。這兩家都是跟随變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雲卿覺得可悲。娘子家出嫁從夫,也只有在閨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灑自在的自己
可她為數不多的自由,都被賢妃給褫奪得幹淨。
然而在敬亭頤面前,她還得保留幾分娘子家的體面。閨中之事,不便對他一男郎細說。
于是開口說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過府裏的人口簿,分明沒有這個人。”
敬亭頤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沒有出現過“霁椿”。
浮雲卿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該把敬亭頤帶到賢妃面前,讓她看看,縱是機敏如敬亭頤,也不記得有霁椿這個人。這能反将賢妃一次,還能少挨一通責罵。
敬亭頤又問:“這位女使現今在哪裏?是在賢妃那身邊,還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浮雲卿一愣,她倒沒想到這層,羞赧地低下頭,“我沒有問。”
敬亭頤察覺事有隐情,決心要把這事查清。但眼下顯然不能再把這嚴肅話頭延續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來給麥婆子煎藥的。常有發熱染寒魂飛望鄉臺的人,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實是賢妃娘子太過苛刻。”
聽到有人誇贊她的功勞,還替她打抱不平,浮雲卿立即笑彎了眼。
她輕輕起身,想坐到敬亭頤斜對面,贊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車剛碾過一道坎,她腳邊垂落的衫子與敬亭頤的衣袍倏然勾纏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敬亭頤那處砸過去。
“哎唷!”
浮雲卿害怕地阖緊雙眸,唇瓣卻驚訝地張開。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來。
她确實砸了過去,不過砸進了敬亭頤的懷裏。
驚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亂選了個物件拽着,她那驚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貼在敬亭頤的喉結上。
又過了一道坎,兩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後躺了些。
浮雲卿尚未理解透手裏那不斷變化的觸感,擡頭卻見,敬亭頤側首靠在堅硬的車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頸,似痛似歡地悶哼一聲,卻竭力抱緊懷中的柔軟。
借着幾束微弱的光,浮雲卿看見敬亭頤的耳廓,臉頰,驟然燒了起來。
有束光芒恰好灑在她拽着的那個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遲遲未反應過來。
“松……松手。”
他的聲音低而沉,不複往常的清朗平淡。
浮雲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是怕,是驚,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從未看過敬亭頤這般難耐隐忍的模樣,因她而起。
作者有話說:
內鬼的事太雜,一兩章說不清,慢慢寫來。先走走感情線,哈哈大家應該能猜到這個“物件”是什麽~
明天老時間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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