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七:相擁
◎暴雨疾風中緊緊相擁。◎
浮雲卿曾見過暮霭下一叢再一叢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卻不紮手,比糖葫蘆細些。她常把幾根狗尾巴草攥在手裏,編花籃,編蝈蝈。
它柔軟,堅韌,在日光會被曬得幹燥枯黃,但也會趁着晨曦微升,吸滿露水,變得濕漉漉的。
與她手下的物件毫無關聯,卻莫名的有幾分相似。
“呀!”
浮雲卿忽地回過神來,連連轉身後退。
可車廂方方正正,依舊湫窄,退無可退。她的脊背緊緊貼着車框,硌得生疼,可卻不敢朝前挪動半下。
“我……我不是……”
浮雲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語塞。
她本想說,這番不是有意為之。可這話要真說出來,無異是把那尴尬事又在腦裏過了遍。
她不願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着掩飾。一面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與敬亭頤之間隔開一道天塹。
“不礙事。”
敬亭頤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驚惶無措的少女,心裏斥罵着自己失了态。
怎麽被她一撫,就不自主地……
車外陰風陣陣,可敬亭頤總覺車內熱得要人發汗發昏,熱得要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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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空蕩蕩的,不知哪裏是歸處。趁着浮雲卿垂眸靜思,忙把腹前的衣擺拽正,試圖把那處異樣給壓下去。
同時心裏也在乞求,千萬不要看見他這反常卑劣的樣子。
浮雲卿倒不知敬亭頤詭谲多變的心思,她尴尬地笑了聲,其實郁悶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頤方才經歷的事,忽覺自己沒有任何哭的立場。
這場失禮事裏,要論難堪,還是敬亭頤的感觸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頤哭才對。
可她實在想象不出那矜貴溫潤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黃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訴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勢陡然加大。雨滴墜得愈來愈快,從齑點漲成黃豆大的珠點。漫天撒下一道寬大的雨簾,模糊了行人的雙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這道雨簾劈在車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狽。但凡稍微張嘴,鹹腥的雨水便會竄到他喉管裏,灌一肚子腌臜東西。
車夫扭頭,艱難開口道:“公主,這雨下得太大喽!車內豎着一把傘,您下車時記得撐上。”
即便車身與車頭離得機近,車夫還是在吼着說話。可他的話語仍舊被狂風暴雨無情吞沒。
比及傳到浮雲卿耳裏,只剩下一個能聽清的字。
“傘。”浮雲卿眼睫輕顫,“原來捎了把傘。”
再飽觑一圈,那把竹青傘竟擺在敬亭頤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擋了大半。
“可是只有一把。瞧這傘量,并不是能乘兩人的大傘。”浮雲卿蔫巴着,不知如何是好。
這廂敬亭頤臉上的紅意已然褪了下去,只是耳廓依舊紅得滴血。他清清嗓,沉聲道:“無妨。”
“這傘許是麥婆子備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負她的心意。”
浮雲卿卻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嘗嘗被雨淋濕的滋味。”
敬亭頤不解,問她這樣做的緣由。
浮雲卿只是搖搖頭,并不欲多說。
在慈元殿待着的那幾個時辰,她不僅被賢妃數落着,也被賢妃提了個醒。
“敬亭頤絕不簡單。你找個時機,試探試探他。”賢妃如是說道。
她懼賢妃,卻從不懷疑賢妃。
可她不确定自己找的時機準不準,只能少說多引導,省得露出什麽餡來。
敬亭頤了解她的軸,她的倔,她莫名而來的興致,因而并未多想。只是說着:“您與我們不同。您是君,我們是臣。”
聽及,浮雲卿反駁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麽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樣是人麽?”
也許她自個兒并未意識到這話有多暧昧。
在公主府內,與公主同吃同睡的,只能是驸馬。
敬亭頤心裏澀意翻騰,說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着桂花圓子進了浮雲卿住的那進院,她調皮地舀起一個圓滾的圓子,遞到他嘴邊。
“敬先生辛苦嚜,快來嘗嘗。”
他素來不愛甜食,卻在浮雲卿面前,說不出半個“不”字。
玉蘭飄香,盈月當空,他與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蒼穹之下。
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罷。
可偌大的公主府內,不止他一人享受過這般待遇。
敬亭頤面容阒然,然而他心裏那陣摧枯拉朽的飓風不疊卷起,漸漸卷成深不見底的漩渦,兀自踅摸着浮雲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進漩渦裏。黑魆魆的天地裏,只有他們二人。
這樣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您與我們不同。”敬亭頤喃喃道。
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浮雲卿并未回應他,只是把頭欹在車框,挪了挪身子,離他更遠一些。
滑安巷。
公主府深門緊閉,可那道髹黑門後,一幫仆從卻比熱鍋上的螞蟻還焦急。
年輕的女使圍着麥、禪二位婆子走來走去,不時便要問句:“公主來了麽?”
麥婆子本在屋裏養着病,甫聽廊下女使吆喝着“下大雨了”,驟然自夢裏驚醒,忙找到禪婆子,問清情況。
府裏三位身份最尊貴的人,眼下都未回來。
禪婆子只覺耳邊聒噪至極。
風聲,雨聲,驚慌聲,傘身擠在一起的碰撞聲。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禪婆子叫兩位漢子拉開門。
“天都黑喽,公主能不回來麽?”禪婆子扭着腰肢踅至門前,探頭張望着。
漸漸的,昏暗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一個移動的黑點。
禪婆子揉揉眼,細細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終于來喽!
隐隐約約有駿馬嘶鳴的聲音傳來,幾位女使跑到門邊,高低錯落地站着,手裏持着的傘不約而同地傾向一側,恍似連綿不絕的山巒。
女使竭力瞪大雙眸,試圖穿破風雨的桎梏,将那黑點揪到眼前。
只是睐見金車那處,似乎起了什麽沖突。
那把青傘,被浮雲卿推到敬亭頤身前,又被敬亭頤反推了過來。
車夫牽着馬,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瞧着無辜的青傘被推來推去,忙勸道:“公主,您有什麽事,到府裏再說好不好?這雨下得大,您已經下了車,就趕緊撐上傘罷。您要是有什麽好歹,叫我怎麽去給各位交代。”
暴雨打濕了浮雲卿的鬓發,也打濕了她輕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貼在身上,沉重得幾欲叫她邁不開步。
偏偏她在這時犯了軸,也不知圖什麽,硬是纏着敬亭頤與自己同乘一把傘。
敬亭頤握着傘柄,可他的手被浮雲卿緊緊按着。這點力氣算什麽,根本阻攔不了他。
可肌膚相觸那瞬,他總覺有股微弱的電流順着他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小臂。酥酥麻麻的,叫他一下就散了力,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只想要她好,結果到頭來,什麽好的光景都沒呈現。
“敬先生,你若是不肯,那我就跟你一同淋雨。”
浮雲卿仰着頭,眨巴着眼,費力地說道。
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何她要為了一件再小不過的事,鬧這麽大的陣仗。
公主府一幫仆從,有幾個想上去遞傘的,都被浮雲卿狠狠剜了眼,于是再不敢動。
敬亭頤這次沒再拒絕,他沉默不語,只是認真看着試圖伸手給他擋雨的少女。
不起一點作用,可她踮着腳用手做傘的模樣,實在令人動容。
敬亭頤終于明白,浮雲卿一定是存着什麽話,要在此刻說出來。
遂揿住她的手腕,将她伸着的手按到身側。
旋即擡手,用自己的衣袖,給她遮雨。
盡管他的衣袖早被淋濕,但能遮一滴是一滴。
他能負重前行,浮雲卿卻不能。
下一瞬,卻見浮雲卿倏地撲到敬亭頤懷裏。
她緊緊扣着敬亭頤勁瘦的腰,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着什麽。
那幫仆從皆驚得屏氣凝神。
“公主一定是在說什麽情話。”
一傳十,十傳衆。
旁觀者皆以為,浮雲卿在訴說着世間最美好的情話。
暴雨疾風中緊緊相擁,該是多麽動人的場面。
就連敬亭頤自己也這般以為。
可他分明知道這不過是假象。
他們的衣襟又纏在一起,卻不是相擁。浮雲卿只是向前走了幾小步,揪着他的衣袖,輕輕地擺了下。
雨簾厚重,足以給外人一個美好的錯覺。
她沒有抱住自己,也沒有在說情話。
“姐姐說,過幾日有個相看宴,諸多年青才俊會來,他們要給我選驸馬。我中意的人,就在那裏面。”
那絕不是情話,而是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口,要将他淩遲至死的酷刑。
作者有話說:
小浮雲可不是傻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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