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三:愛意永存

◎傷疤與他卑微的愛永存。◎

敬亭頤垂眸,浮雲卿那搦纖細的腰肢貼着他的小腹,暖熱的指腹偎靠在他垂落的手腕。

她是靈動撩人的仙妖,明明什麽過分的動作都沒有,可卻把他沉寂的心撩撥得怦怦直跳。

盡管她的問話讓他心頭一顫。

“手被匕首割開了道口子,沒來得及處理。”敬亭頤左手往身後一躲,淡然說道。

“匕首?你怎麽會碰這鋒利玩意兒?”浮雲卿焦急蹙眉道。

她把敬亭頤躲藏的左手拽了出來,見他手腕處果真有一道紅痕。傷口不深,表皮淺淺刮了層,卻能睐見骨肉裏夾着的鮮血。

浮雲卿滿臉失落,“先前緩緩跟我說過,有些郁悶不得志的人,會拿匕首割.腕,以求解脫。敬先生,你心裏是不是藏着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你跟我說說,千萬不要學那些自殘的人。”

敬亭頤失笑,揉了揉浮雲卿的腦袋。

“公主想岔了。臣今早想給公主做炙羊肉,羊肉焯過水,得割成一片一片的。臣手裏沒有趁手的刀,就拿了匕首來。誰知一走神,刀刃就劃在手腕上了。”

浮雲卿只覺心都揪了起來,“我哪有那麽好吃,下次可不要再碰這些危險玩意兒了。你本來身子就不硬朗,要是再出點什麽差錯,讓我怎麽辦才好。”

她自己都未察覺出這話裏的暧昧之意,眼下全把心思撲到了敬亭頤手腕處的傷痕上,自然沒看見敬亭頤眸裏翻滾的深意。

她掏出帕子,墊在他手腕下面。

明明傷口在敬亭頤身上,可她卻覺着自己也跟着疼了起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卓先生,你去找大夫來,讓他給敬先生拿點藥。”浮雲卿回眸,朝卓旸說道。

這頭卓旸踅摸了個觀戲的好位置——一棵青蔥高大的香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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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着樹身,抱手而立,靜靜觀摩着這倆人你侬我侬。

“你怎麽站到那裏去了?”浮雲卿眼裏滿是嫌棄不解,“你剛剛不是還咳嗽着麽?這樣,你把大夫叫來,順便叫他也給你開一副藥。”

說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朝他說道:“治這裏的。”

卓旸嗤笑一聲,不甘示弱,朝她伸出五個手指。

随即口語傳聲:“五圈,等癸水過後每天加五圈。”

瞧見浮雲卿瞠目結舌,卓旸得意地勾起嘴角,轉身到大夫住的南院去。

遐暨南院,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這進院緊湊充實,每寸土地上都栽種着草藥與香料。

踅足進屋,卓旸先是要來一包金瘡藥與療養身子的藥方,又走到一方長桌前,問道:“前些日子,我要的那一爐香可制好了?”

大夫拍拍手,将滿手香料抖落,回道:“做好了。”

旋即指了指一個匣盒,“先生要的香就在那匣盒裏。您拿走後,我會記在簿子上。等敬先生或禪婆子來查時,方便一一尋查對應。”

卓旸說知道了,握緊那方匣盒,悄然離開南院。

大椿堂。

浮雲卿小心翼翼地舀來一勺藥膏,慢慢塗抹在敬亭頤手腕上。

前幾日,他被針頭刺到了指腹。今日,又被匕首割到了手腕。浮雲卿只覺敬亭頤便是那脆弱的枯枝,稍不留意,便會被踩斷。

針刺的那處淤着血,漸漸成了個紅點。想必再有幾日,手腕這處傷也會凝成一道紅線。遠遠看去,像是腕上系了條紅繩。

一時靜默,還是敬亭頤試探地開口:“公主近來是不是歇息得不好?”

浮雲卿動作一滞,擡眸望他,“敬先生怎麽知道?夜裏輾轉反側,常有夢魇,睡得淺,歇息的确沒從前好。”

他如何知道?

因為每晚都會在她卧寝前站上幾刻。他聽力極好,能聽見少女輕淺的呼吸聲,不時的呓語呢喃聲,翻身踢開被褥聲。

總要等到她真正睡熟,才披着一身寒露離去。

然而這些敬亭頤并不會告訴她。

他擡起手,心疼地撫着浮雲卿眼下的黑眼圈,“您這副僝僽模樣,任誰見了都會給您道聲辛苦。”

浮雲卿些許羞赧,“其實我并不辛苦。若論辛苦,府裏上下幾十口人,誰不比我辛苦呢?我是最沒資格說辛苦的人。畢竟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玩樂。”

敬亭頤輕笑,“臣希望公主每夜都睡得安穩。臣調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若公主不嫌棄,可以晚間點上。”

浮雲卿眉梢一挑,驚喜應道:“敬先生原來還會調香嚜。不嫌棄,不嫌棄。你有心啦。”

言訖,便見敬亭頤便戲法一般,從身側掏出了個小匣盒。

“點香不要貪多,要是養成嗜睡的習慣可是弄巧成拙了。”

浮雲卿連連颔首說是。

只是這話一語成谶。

匣盒雖小,可裏面香料裝得滿。浮雲卿甫一燃上爐香,困意便撲面而來。

沐浴後,卧寝燃香,不待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夜夜睡得安穩,便對這盒香有了依賴。夜夜燃,不然心癢難耐。

比及五月,人已是懶散地不成樣子。

黑眼圈是沒了,人卻恨不得出行帶着床榻去,恨不能大睡三日三夜。

浮雲卿心頭疑惑,這香燃得她愈來愈難以集中注意力,常常跑神。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香裏的不對勁之處,可又不敢把這事告予府裏衆人,便随意尋了個理由,約榮緩緩出來一趟。

礬樓熱鬧,臨近端午,雅間前都插着桃柳枝、蜀葵與菖蒲。一樓大堂,到處擺着艾草制成的迎客假人,作呵腰作揖狀,迎着宴請親友的貴客。

榮緩緩提着一包塊香,想着這香贈給浮雲卿,做辟邪化煞用,給她提提精氣神。

哪知甫一進雅間,便見浮雲卿手支着頭,坐在桌邊,酣睡得正香。

再睃一圈這張桌,擺滿了制作分離香料的各個物件。

浮雲卿手邊擺着兩盒香。

一盒是端午贈送的塊香,一盒則是榮緩緩不認識的香。

榮緩緩走上前,拍拍浮雲卿的肩。

“小六,醒醒。”

沒有動靜。

她提高聲,又喊道:“公主,殿下,醒醒。”

仍舊沒有動靜。

不對勁,是有多困,才睡得這麽沉?

榮緩緩清清嗓,猛吸一口氣,大聲喊道:“小浮雲,該醒了!”

“小浮雲”這個稱呼是她們之間的暗號。若非遇上急事危險事,這個稱呼是萬萬不會喊出來的。

果然見浮雲卿的身子乍然一抖,人也睜開了眼。

“端午安康呀,緩緩。”浮雲卿打着哈欠,将塊香遞到榮緩緩手裏。

“安康,安康。半月不見,你怎麽困成這個樣子了?莫非是學業太重,壓得喘不過氣了?”榮緩緩将自己提來的塊香放到桌上,又瞥見擁擠的桌,問道:“物件擺得很齊全,你是想要調香麽?”

浮雲卿搖搖頭說不,伸手打開從府裏帶來的一盒香料,回道:“我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這盒香料裏到底有什麽。這香是上月敬先生調的,說是助眠安神。我用了一月,愈來愈嗜睡,覺着不對勁,才拿來叫你看看。”

榮緩緩擅調香,嗅覺極好,縱是碾磨得稀碎的香料,她也能挑出辨別好或壞。

聽及浮雲卿這話,她戲侃的嘴角立馬耷拉下來。

“這不是小事。”榮緩緩鄭重道,說着接來那盒香,慢慢打開。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雜,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榮緩緩深吸口氣,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撥開香料,細鉗子夾起幾塊稍大的,先聞了聞,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講究君,臣,佐,輔各适其位,又要依據天幹地支,五行相克,五運六氣,選取年月日裏與位上相适的香料,方能使每種香料展其調性。安神助眠選用的香料,無非是酸棗仁、桂枝、艾葉、遠志、當歸等等數種,然而要把香料炮制配伍好,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費許多時日,制成這盒香,心思倒是細。”

浮雲卿聽得雲裏霧裏,不解問道:“那這香裏,有沒有其他香料,是對人有害的?”

她對敬亭頤,有太多無端的,來路不明的喜愛,這會兒是把心懸起來問,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卻見榮緩緩搖搖頭,“我确信沒有。這裏面沒有一種香料,對你是有半分害處的。你近來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見浮雲卿怔忡猶豫,榮緩緩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千萬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所謂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時節,困乏再正常不過。何況你常說那位先生有千般萬般好,人溫潤如玉,總是含笑勸學,正是你喜歡的模樣。這香啊,只是尋常香,可不要因着這次誤會,疏遠人家。”

“是麽,你也能看出我對他的喜愛麽。”浮雲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沒把我放在心上呢。”

榮緩緩了然一笑,試探問道:“他真有那麽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雲卿似被踩中尾巴的貓,臉“騰”地紅了起來。

只是在榮緩緩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敗下陣,誠實交代:“我确實做過這樣那樣的夢,跟他這樣那樣。我先這樣那樣,他再這樣那樣。”

榮緩緩笑出聲來,“你瞧你,咱倆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言訖,把杌子搬到浮雲卿身邊,親昵地挽着她的胳膊,“這樣那樣,是我想的那樣麽?”

又抽出手,兩根食指一點一點地對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這樣麽?”榮緩緩打着手勢,問道。

浮雲卿羞得臉頰通紅,點點頭,說是。

榮緩緩意味深長地噢了聲,“這就是绮夢嚜。少女懷春,二八芳華,不夢男人,還夢什麽。”

說得也在理,可浮雲卿心裏那陣惆悵一直盤旋,消散不去。

“我是夢人家,可人家不知夢裏有沒有我。”

“你試探試探不就好喽。”

“試探?”浮雲卿滿頭霧水。

榮緩緩說是,“我給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別點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時候起來,去他那處,多創造幾個相處的時機。你呢,把話頭往找驸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應如何。男人嚜,若是心愛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總得起個什麽反應。他若是在意你,自不會如平常那般冷靜。”

浮雲卿聽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試探過呀,可他的反應不明不白的。有時我覺着,我們心意是相通的。有時我又覺着,我倆中間,隔着邁不過去的天塹。”浮雲卿回想着先前種種相處,悵然道:“我自覺已經夠主動了。像你從前說的,有意無意地肌膚接觸,牽手摟腰,甚至撒嬌示弱,我都試過的。可他并沒有明顯的回應。”

“說不定你那是偏見呢。你又怎知,人家沒有偷摸主動過呢。你聽我的,明日突擊,看看他到底有甚反應。”

浮雲卿又問:“那我怎麽試探?直接去屋裏找他,會不會顯得不矜持?”

榮緩緩說她不懂,“話本子裏說,這叫欲擒故縱。情.愛裏,看似主動實則被動,看似毫無波瀾實則驚濤駭浪。你是公主,這位不行,還有下位,還怕找不到中意的驸馬?”

浮雲卿說在理,“只是緩緩你也沒嘗過情愛的滋味,怎的這麽懂?”

這下換榮緩緩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測地說:“我在寫話本子,也遇見了個中意的,故而……”

浮雲卿忙搭腔說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話,卻被緩緩搪塞過去,只得作罷。

春日常有綿綿細雨,溫暖的氣息裏夾帶着幾分潮濕。及至初夏,風裏雲裏,燥熱悸動的氣息撲面而來。

浮雲卿出門尋人,那廂敬亭頤也與卓旸前後離了府。

端午氣息濃厚肅重,滿庭艾草熏得卓旸頭暈眼花。

“你把我叫到藥園是作甚?”卓旸觑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藥,不耐問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藥園,先前敬亭頤将這藥園買下,從此商議什麽事情,便約在此。

敬亭頤站在花廊下,良久轉身,将一個匣盒扔到卓旸腳邊。

這個匣盒,卓旸再熟悉不過,正是他從大夫那處取來的物件。

卓旸彎腰将匣盒撿起,“原來為了這盒香。你不舍得動手,那我來動。怎麽,心疼了?”

敬亭頤額間青筋乍然顯露,低聲斥道:“愚蠢。香裏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做這般愚蠢的事。”

卓旸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調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裏尋來香。約莫是想着,公主喜歡哪個,你便送上哪個。我在大夫調的香裏加了一味料,結果那香才燃了兩日,你便發覺出其中怪異之處,替換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并不要命,卻會使人日漸嗜睡,終至癡傻。我沒殺她,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馬。”

卓旸嘴裏吐出的每個字,都狠狠紮在敬亭頤的心頭上。

他的公主,因為幼時被毒害,落下了反應遲緩,讀書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為新毒,差點長睡不起,瘋瘋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兩日,卻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頤心疼不堪,又滿心自責,不知道怎麽彌補她才好。

“卓旸,這是最後一次。”他道,“沒人能傷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後,我再不碰她。”卓旸睐眼暗自神傷的敬亭頤,低聲威脅道:“只是別因兒女情長,誤了我們的宏圖大業。”

卓旸不知,敬亭頤心裏,向來有兩件宏圖大業。

兩件同樣不得見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驸馬,做浮雲卿的郎君。

而今眼見這件實現在即,他的公主已經動心,他怎麽舍得将她推開。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操之過急。要完美隐藏自己的情意,隐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愛得卑微,可卻貪婪她的給予到了病态的地步。

敬亭頤擡起手腕,垂眸看着那道長長的傷口。

他殺過許多人,歸府前,要虔誠沐浴多次,挑選好聞清淡的草藥,圍在身邊,直到衣襟染上浮雲卿喜愛的那股氣息。

這道傷口,由他自己劃開。骨合肉生,之後這處會化成一道紅痕,與指腹的紅點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雲卿情緒波瀾的傷疤,都不會消散。傷疤與他卑微的愛永存。

他要浮雲卿記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樣。然後,飛蛾撲火般地,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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