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銀月高懸,烏啼霜寒。
清雅卧房內一燈如豆,燭火跳動,忽明忽暗。
折扇揚起的風拂過胸口,淡化了體內體外火灼般的不适感,葉瀾玄眯起眼睛發出舒坦的輕吟。
蕭鼎之面色冷峻,像個沒有感情只會搖扇的工具人。
“徒弟。”葉瀾玄輕喚。
沒人理他。
“徒弟。”
徒弟喚了三遍後,葉瀾玄自說自話:“不知童兒将俞思歸安頓好沒有,他遠道而來為我診病,卻挨了一掌,飛撞在柱子上時我隐約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他卻說沒事,是逞強還是真沒事啊?”
“他還挺尊重我,氣成那樣都沒失去理智,這點值得學習。仁義君子,大不攻小,強不欺弱。”
葉瀾玄碎碎念地強灌雞湯,蕭鼎之搖扇的頻率越來越慢,失去耐心的煩躁令他戾氣上浮,眼眸垂着掩住隐隐泛紅的瞳色。
要不是葉瀾玄太脆弱,蕭鼎之定會把他擰起來扔到門外去。
葉瀾玄灌完雞湯,又貶低自己擡舉蕭鼎之:“俞思歸固然有君子品格,但我徒弟也不差,聰慧靈透悟性高,将來必有一番作為。倒是我空占師尊之名,未盡師尊之責,每思及此,傷心欲絕。”
長篇大論完畢,葉瀾玄口幹舌燥,捂胸輕咳。
蕭鼎之收扇,遞水:“你哪來這麽多話?”
葉瀾玄接過暖茶,捧在手心,說:“苑子裏來來回回就這幾個人,平日各忙各的,沒機會像今夜這樣與你好好說說話,情緒上頭,便滔滔不絕了。”
“說完舒服了?”
葉瀾玄搖頭:“也沒多舒服,你都沒有回應。徒弟,你明明很溫柔,為何要別扭呢?”
“溫柔?”蕭鼎之的字書裏沒有這個詞。
“對啊,你溫柔不自知,攻擊性強,是兒時有過不好的經歷嗎?”葉瀾玄試圖打開蕭鼎之的心門,“左右無事,不如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蕭鼎之拒絕閑聊:“無事你便歇着,心裏記挂俞思歸自己下床去看,我不想再聽你廢話。”
葉瀾玄緩緩問出一句:“我去看俞思歸,你會不會把他殺了?”
蕭鼎之微怔,難道自己的秘密被他發現了?
“我殺得了他?”蕭鼎之不動聲色道。
“正面對決殺不了,但你可以偷襲啊。”綜合蕭鼎之沖動要強瘋狂偏執的人設屬性,加上他在正廳對俞思歸出手一事,葉瀾玄覺得他要是起了殺心,很可能會付出行動。
把潛在的危險放到明面上來說,或可緩解他一觸即燃的氣性。
蕭鼎之:“……”
他沒識破我,卻低看我。
蕭鼎之從不屑偷襲,每個死在他面前的人都将他的容貌和名字深深刻進靈魂,帶入黃土。
重傷栖雲,他也沒有掩面偷襲,身着玄衣的玉面修羅正面對戰栖雲,還提醒他:“好好記住本尊的樣子,你死的時候會知道本尊的名字。”
話不投機半句多,蕭鼎之徹底不想搭理葉瀾玄,甩臉子拂袖而去。
葉瀾玄嘆了口氣,放聲道:“徒弟,叫童兒來我房間。”
不知他聽見沒有,葉瀾玄垂眸看着手中茶盞。
水已變涼,卻有餘溫。就像蕭鼎之這人,說不上外冷內熱,但絕非冷酷到底,他大抵沒有感受過溫暖才會如此堅硬慢熱。
沒過一會兒有人叩門,葉瀾玄放下茶盞,道:“進來。”
童子進房,來到床榻前,半跪下,問道:“主人喚童兒有何吩咐?”
“蕭鼎之怎麽對你說的?說完他去哪兒了?”葉瀾玄要實時掌握蕭鼎之的動态,童子是個不錯的眼線。
童子答:“蕭公子只說主人找童兒,說完就回卧房了。”
“他睡了沒?”
“這……童兒不知。”
“今夜你守在他卧房外,若有動靜速來禀報。”
“是。”
童兒起身要去執行任務,又被葉瀾玄叫住:“等等,客人安置好了嗎?”
“安置好了。那位客人還讓童兒轉告主人,明日辰時會來看主人。”
葉瀾玄皺了皺眉:“知道了,你去吧。夜裏冷,穿暖和點,把手爐帶上。”
童子受寵若驚,連連點頭。
空寂的長廊沒有遮風擋雪的地方,童子像個暗夜小哨兵,摟着暖爐站在紫藤樹下。
雪光移位,已過子夜,童子撐着眼皮,看着蕭鼎之卧房窗戶上模糊的人影。
大約過了一刻鐘,窗戶撐開,蕭鼎之斜倚窗棂,雙手抱臂,與童子對視。
童子哪經得住他的目光,跟做了虧心事似的,左右躲閃,藏到紫藤樹後,露出腦袋上兩個小圓髻。
蕭鼎之被他可愛到,翹了翹唇,撚指一彈,藤蔓上一團積雪墜落,掉在童子腦袋上散碎成沙。
童子哼唧一聲,捂頭縮脖兒。
“童兒,紫藤樹擋不住你的發髻,出來吧。”蕭鼎之揚聲道。
童子垂頭出來,道了聲:“蕭公子,這麽晚了還沒歇息呀。”
“你守我作甚?”蕭鼎之問。
“啊……那個……這……我……唔……”童子支吾半天沒說出所以然,他不會撒謊,也不敢撒謊。
蕭鼎之不為難他,甚至給他準備了臺階:“找我烤肉?”
“啊,對!”說到吃,童子雙目發亮,“童兒欠蕭公子一頓烤肉。”
“肉呢?”
“肉在小木屋,蕭公子不困的話,烤去?”童子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走。”
山外小木屋,烤架上的魚肉滋滋作響,焦香的氣味充盈着小小空間。
童子熟練地轉動木棍,好讓魚肉均勻受熱,更加鮮美。
蕭鼎之盤膝坐在蒲團上,凝神看着跳躍的火光。
兩人位置相對,距離不遠,童子難免會偷瞧蕭鼎之,越瞧越覺得他真好看,不僅好看還好相處,不像主人近在眼前又隔着天涯的遙遠。
“蕭公子,魚烤好啦。”童兒将最肥美的魚遞給蕭鼎之。
蕭鼎之接過,說:“叫哥哥。”
童兒非常聽話,清脆地叫了聲“哥哥”。
蕭鼎之莞爾笑起來。
童子被他的笑晃花了眼,好半天才道:“哥哥,你為何笑?”
蕭鼎之:“我笑你太乖。”
“乖不好嗎?”童子歪頭,虛心請教。
“好也不好。”蕭鼎之用竹簽撥下一塊魚肉放進嘴裏。
“童兒不懂。”
蕭鼎之咽下魚肉,道:“乖的好處在于天然純真,沒有煩惱。壞處在于心思單純,容易受騙受欺負。”
“我有煩惱的。”童子啃了一口魚肉,吧唧道,“別的童子能随主人下山游歷,見大世面,我卻只能待在山裏與日月山水為伴。”
蕭鼎之道:“你見過世面,就不會這麽乖了。”
“可不一定。”童子自信滿滿,搖頭晃腦說,“我記得兩句詩文,萬裏歸來顏愈少,此心安處是吾鄉。就算我下山見了世面,也不會生出旁的念想,九溪峰是我的家,這裏的山水在我心中永不會褪色。”
“沒有念想,又何須見世面?”蕭鼎之問。
“啊?”這問題難住童子了,摳腦殼道,“我想多交朋友,想有人記挂我。”
被人記挂是什麽感覺?
蕭鼎之不知,專注吃魚不再言語。
大快朵頤後,蕭鼎之忽然問:“你想不想得到我師尊的關注?”
童子眨巴着眼點頭:“想。”
蕭鼎之:“以後不要太聽話,不願做的事直接拒絕。你受差遣跑斷腿,苑子裏那幾個老東西樂得清閑,他們倚老賣老孤立你使喚你,是看你好欺負。”
童子垂頭攪手指,稚嫩的手上盡是幹活磨出的老繭。
葉瀾玄雖辟谷不食,但其他人要吃要喝,偌大的苑子每日都要清掃,遇到風雪來襲古井結冰,還得鑿冰取水,這些瑣事看着小卻很費人。
童子年幼,不懂世故,只知道埋頭幹活,出力還不讨好反被欺負。
“可是我要報答主人的收養之恩。”童子嗫喏道。
蕭鼎之說:“這與你報恩不沖突,你願意做的事盡管去做,受了委屈不要憋着,給我師尊說,看他如何決斷。”
童子擔心:“主人會煩我的。”
蕭鼎之呵道:“煩便煩了,怕甚?”
童子瞪大眼睛。
蕭鼎之改口:“你不試,怎知他會煩?說了或能改變現狀,不說一輩子受欺壓。”
童子猶豫着點點頭。
蕭鼎之起身,摸了摸他頭側圓圓的發髻。
童子仰頭看着蕭鼎之,眼中漸漸泛起淚花:“從來沒人關心我。哥哥,你真好。”
蕭鼎之微微搖頭:“從來沒人說我好。”
“在我心中哥哥最好。”童子誠摯道。
蕭鼎之笑道:“不要把我想的太好,幻象破滅,會失望。”
“不會。”童子握拳,“我要像哥哥一樣勇敢自立。”
***
葉瀾玄一宿不踏實,半夜便睜開眼,看着幽暗的房間由暗轉明。
大抵已到辰時,周圍卻很寂靜,靜的能聽到簌簌落雪聲。
俞思歸沒來,童子也沒來彙報夜裏的情況。
葉瀾玄等不住了,緩緩起身,披衣下床,挑開窗戶給室內通風,卻看到長廊那頭幾個老仆圍着童子拉拉拽拽。
這是做什麽?
葉瀾玄蹙眉,開門朝他們走去,隐約可聞他們的争執。
“小畜生學會偷懶了,今兒水沒打,飯沒做,想餓死爺爺們?”長眉老仆揪着童子的衣領甩來甩去。
另一個老仆使勁掐着童子的臉:“古井結冰打不出水是你偷懶的理由?不會下山去擔水?長個腦袋是擺設。”
童子奮力反抗,拳頭掄得飛起,沒打到人但氣勢不弱:“我的職責是守山門和伺候主人,打水做飯是你們的事,我以前幫你們是尊老,但你們把我當小奴隸使喚,我不會幫你們了。”
長眉老仆扣住童兒的雙手,提着他的衣領,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猙獰的譏笑:“好啊,毛孩子長膽了,皮緊需得松一松。”
另一個老仆壓低聲音道:“別在這兒動手,當心屋裏那位聽到。”
“換個地方。”
“站住!”葉瀾玄冷冽的聲音響起,吓得幾人一抖。
長眉老仆松手,童子跌倒在地,又爬起來跪着,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看着極其可憐。
“主人,這孩子不守山門到處晃蕩,被抓着了還不知錯,小小年紀滿口謊話,要好好責罰才是。”長眉老仆惡人先告狀。
葉瀾玄挑眉:“你在教本君做事?”
長眉老仆低頭恭順道:“老仆不敢。”
“犯錯确實該罰,你們去盛幾盆冰沙來。”
幾個老東西露出得意的表情,挑了幾個大盆,将冰沙壓得結結實實堆得冒尖,歡天喜地地回來,放在童子面前。
童子的眼淚簌簌掉落,滴在雪上砸出一個個小窩。
葉瀾玄彎腰柔聲道:“童兒,起來。”
童子錯愕地擡頭,淚眼婆娑,鼻尖緋紅,努力克制的難受因為葉瀾玄溫柔的聲音一霎崩潰,吸鼻抽噎,小小身體不停顫抖。
葉瀾玄伸手拉起童子,聲色俱厲呵斥幾個老仆:“你們幾個為老不尊,好吃懶做,手沒用處不如廢了。”
形勢突然反轉,老仆們面面相觑,橘皮老臉上挂着的賤笑瞬間凝固,忙不疊地下跪告狀:“主人,你莫要被這小娃裝可憐的樣子騙了!他玩忽職守,經常在小木屋裏偷吃東西,主人明察啊。”
童兒心裏想着蕭鼎之的話,鼓起勇氣,反駁辯解:“主人,童兒每日給他們做飯,卻從未吃上一口,餓得實在受不住,會挖些番薯,捉些小魚烤着吃。連日下雪,古井結冰取不出水,童兒鑿冰動作慢了,他們便扒了童兒的衣服扔進井裏。小木屋漏風,童兒砍了金剛木做擋板,他們不問自取,還踹壞小木屋的門。”
說起這些心酸事,童子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主人,他胡說,是他自願做這些事……”
“狗東西。”葉瀾玄氣得臉色發白,“自己把手放進冰沙,兩個時辰不得取出。”
老仆們哀嚎:“主人,我們一把年紀了,經不起折騰。”
“年紀大就能霸淩弱小?年紀大就能胡作非為?年紀大就能逃避懲罰?童兒有沒有胡說,你們心裏清楚!真當本君聾了瞎了?”葉瀾玄越說越氣,不顧體虛,動用仙術将幾個老仆封在原地,捆住雙手,強行插進冰沙中。
這下輪到幾個老仆哭了。
葉瀾玄冷冷地掃過他們,牽着童子的手走進廊內。
側方的屋頂上坐着一襲白衣的蕭鼎之,下面的鬧劇他從頭看到尾。
性軟的人能幫一時幫不了一世,只有自己堅強才能擺脫困境,所以他沒有出手。
還好結局不錯,童子經此一事該知道葉瀾玄并非看起來那麽冷漠,聽哥哥的話沒錯。
蕭鼎之的唇角揚起淺淺的弧度。
下一秒,蕭鼎之揚起的唇角忽地撇下,他看到俞思歸從洞門穿出,必是來找葉瀾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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