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顧訓導
◎學堂随機抽查◎
他立即有了危機感。
周氏送沈玉堂到私塾念書,是希望他多些見識,将來能做村長或者裏正,這樣全家都跟着沾光。
但在私塾久了,沈玉堂了解到只要書讀得好,一路高中,就能做官成為人上人,将來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所以他現在的目标已不是小小的裏正,他想科舉做官。
對于農家子弟而言,這是需要深思熟慮的選擇,到李童生的私塾念書,一年的束脩加紙筆費是二兩左右,将來去縣裏的書館讀書,花銷要翻數倍,開始應考後,趕路的盤纏錢,住店錢是更大的開銷。
李童生考了幾十年,深知寒門子弟科考的艱難,所以,他雖然很看好沈玉堂的天分,卻沒勸他,而是将利弊分析給他聽,讓他和家人好好抉擇。
周氏生了四個兒子,其中三個已成家,三家又生了七個孫子,沈玉堂行二,是二房長子,雖然他極聰慧,但爺爺奶奶還沒下定決心送他考科舉,一是家裏孩子多壓力大,二是擔心偏愛了沈玉堂引起兄弟不睦。
因此沈玉堂暗暗發誓,他要成為私塾最聰明的學生,要在村裏營造懂事聰慧的形象,等人人都誇獎他是神童的時候,家裏就會傾力支持他考科舉,這時候不允許任何絆腳石出現。
樹下,埋頭苦寫的沈長林沒有察覺到異樣,他正在練習壹至拾的繁體,一遍記不住就寫五遍,五遍不夠就十遍,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不過寫上小半個時辰後,沈長林會站起來沿着院牆走幾圈,老坐着不動,不利于身體發育,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放學喽~”
“回家吃飯啦~”
剛宣布下課,學子們就歡呼着魚貫而出,李童生無奈的搖搖頭,有的開蒙半年了,認識的字加起來不足五十個,不思進取啊,正郁悶着,沈玉堂乖巧的走來:“老師,學生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李童生點頭微笑:“問吧。”還好有個得意門生給他安慰。
王氏正在做飯,見下課了,趕緊叫住一起回家的沈長林沈玉壽:“等一等。”
她想撮合公爹今日就考察沈長林,對那孩子來說這或許是個機會,但探頭一看,公爹還在廂房裏輔導沈玉堂,真不湊巧,王氏用圍裙擦着手,進竈房抓了兩個剛出鍋的饅頭,一人給一個:“路上吃,先塞書袋裏,不要叫別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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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沈長林常幫她做些小活,王氏挺喜歡他的,對沈玉壽印象也不錯。
“謝謝嬸子。”兄弟倆齊聲道謝,都沒有客氣,家裏的夥食只夠勉強吃飽,今天能多吃一個饅頭,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餘光瞄見沈長林和沈玉壽一塊走了,沈玉堂才松了一口氣,然後笑眯眯的拜謝老師,背上書袋往家走。
上了半日的課,他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想趕緊吃上午飯,因此走得飛快,不一會竟趕上了比他走得更早的兄弟倆。
更令沈玉堂驚訝的是,他們正在吃白面饅頭,饅頭剛出鍋,又軟又大。
沈玉堂心裏咯噔一下,他不饞白面饅頭,白面雖金貴,自家隔三差五也會做,做好了奶奶會緊着孫子們吃,有時候還偷偷塞半個給他,問題是他們哪來的饅頭?
想到剛才老師家的饅頭剛出鍋,沈玉堂瞬間明白了什麽。
這一刻,他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無異于晴天霹靂,他不是李童生最喜歡的弟子嗎?為什麽給他們饅頭卻不給自己?
周氏和錢氏的關系不鹹不淡,兩家的小輩自然也不親密,加上沈玉堂總有些高高在上端架子,沈玉壽對這位堂兄一向敬而遠之,沈長林也懶得拿熱臉去貼小孩的冷屁股,因此,在私塾的這些天,他們一直沒有交流。
見沈玉堂死死盯着手中的饅頭,沈長林有種被狼盯上的感覺,于是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将饅頭解決了。
沈玉壽則沒有他那麽老江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猶豫半晌,掰下一半遞過去:“要嗎?”
“我不是要飯的!”沈玉堂雖然看上去很傲氣,但是為了營造懂事禮貌好孩子形象,他一般不亂發脾氣,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玉壽,你不要拿饅頭來侮辱我。”
說完頭也不回,超過他們飛速往家跑。
沈長林不明白沈玉堂為何反應這麽大,大概是書念久了,有了不受蹉來之食的骨氣。
回到家,錢氏已經做好了晌午飯,是一鍋紅薯粥配豬油渣炒辣椒,味道很香。
這個世界不是現世中有的朝代,紅薯、玉米、土豆以及辣椒胡蘿蔔等糧食蔬菜在這很常見,物種豐富程度與清末相似,百姓的衣着則像明朝,風俗則近宋明。
開飯前沈長林緩慢的,一字一頓道:“吃了,饅頭。”
經過十來日刻苦鍛煉,他已經可以說話了,只是說得很吃力,很艱難。
王氏給他們的饅頭雖然在路上吃掉了,但還是要和錢氏說一聲的好。
“玉壽,怎麽回事?”沈長林說話太吃力,錢氏等不及,便問寶貝孫兒。
沈玉壽将饅頭的事清楚說來,解釋給家人聽。
聽完沈如康點頭誇贊:“李先生一家人真好。”
羅氏則說:“娘,中秋時給先生送一條魚吧。”
錢氏邊喝粥邊點頭:“應該的。”尊師重道,她即便沒念書,也明白這個道理。
但叫她驚訝的是沈長林,他不僅很快學會了說話,竟還記得将這事告訴她,饅頭雖小,卻關乎人情。
若村人早知這孩子不傻不啞還挺機靈,怕是好幾戶人家都會争着搶着要吧?
沈玉堂回到家,沒吃上惦念的午飯,只有冷鍋冷竈。
周氏前些日子摔傷了腰,還躺在床上休養,這一休息,家裏三個兒媳就鬧翻了天。
沈老大是長子,從小最得爹娘重視,為了娶回一個好長媳,周氏和孩他爹可是操碎了心,花了大價錢娶了板正條順的曾氏過門,小倆口三年抱倆,生了一子一女,前兩年又生了個小兒子,日子算是順風順水,但不知道為什麽,老大兩口子和自己最不貼心,周氏知道老大已經有了分家的意思。
至于沈老二,當年娶了長媳後家裏沒錢,給他湊合娶了個,二兒媳模樣磕碜,但婚後夫妻倆倒和諧,是感情最好的,如今一子三女,兒子是生的少,但唯一的兒子沈玉堂聰明啊,極其有前途,但不知道為啥,老二兩口子特別摳門,藏私房錢幹私活,特別的自私自利。
沈老三夫妻倆本是最得周氏歡心的,三兒媳一氣生了四個大胖小子,嘴又甜又會張羅事,可前不久老三在外和人賭錢,欠了六兩銀子的賭債,看着老三媳婦一副家裏理當幫他們還賭債的樣子,周氏瞬間寒了心,原來以前的聽話都是裝的。
因此周氏一受傷,家裏三個媳婦就猴子稱霸王了,今日誰也不肯做飯,周氏躺在床上氣得半死,聽見沈玉堂回來了,沖外面喊:“老的大的不吃,小的也跟着餓死嗎?老大老二老三,你們幾個還喘氣不?婆娘鬧到這步田地,管是不管?老大,你是做大哥的,也做縮頭烏龜?”
沈老大這才沉着臉,叫媳婦趕緊去做飯。
沈玉堂沒得吃,只好喝了瓢井水,先回屋複習功課,他發誓,将來一定要有出息,擺脫這種烏糟糟的環境。
“哎,倒黴啊。”周氏還念叨不停:“那天就不該到那家人屋裏去,好心當作驢肝肺,害的我隔日就滑了一跤,一定是去她家沾染上了黴氣,呸,下次請我去都不登門……”
那家人自然指的錢氏一家,村裏十個有八個都說錢氏一家倒黴不走運,但是也沒周氏念叨的這麽邪乎,去一趟就摔跤,實在是她心裏郁悶,得罵人出氣。
家裏鬧哄哄的,沈玉堂有些靜不下心背書,突然又想起今日王氏說的話,只要沈長林天天去蹭課,老師遲早會去考他。
沈玉堂突然心生一計,他倒了碗水進周氏的屋子:“奶奶,渴不渴,喝口水吧。”
“哎呦,好好好,玉堂你真孝順。”周氏感動極了:“今日老師教了什麽?”
周氏和錢氏一樣,雖然沒文化,卻格外喜歡聽私塾裏的事。
沈玉堂笑着答:“學了《音律啓蒙》還有一些生詞,奶奶,我陪您聊聊天,說說私塾裏的新鮮事兒吧。”
三日後,大岩村李童生開辦的私塾,來了十幾個蹭學的孩子,有的還很頑皮,在院裏招貓逗狗,打架互罵,王氏拿着掃帚趕人,對沈長林也不可例外,就算躲到籬笆牆後也不行。
自從沈玉堂把沈長林蹭課聽,有饅頭吃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訴周氏,沒幾天,李童生那裏默許可以蹭聽,還給孩子發免費饅頭吃的事情就飛快的傳遍鹹水村,連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了,反正不要錢,還有饅頭啃,小孩們或是跟風或是被大人教的,一窩蜂全部湧來,吵得課都沒法上。
看見沈長林被趕走,沈玉壽紅了眼眶,沈玉堂正襟危坐,眼底有一抹得意。
王氏叫沈長林不要再來:“饅頭的事不是囑咐過你,不往外說嗎?這下好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沈長林沒有着急解釋,這時候越解釋越說不清,王氏被熊孩子糾纏,還要挨公爹訓斥,心裏正煩,讓她靜一靜再說。
這些孩子主要奔着饅頭來的,見沒吃的,走的還算幹脆。沈長林爬到附近的一棵半大樹上躺着,這裏雖然聽不見教課聲,但可以看見整個院子,至少等沈玉壽下課了,二人可以結伴回家。
沈玉壽是名義上的兄長,一直以他微小的能力處處照顧着沈長林。
作為一個成年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種天真純粹的關心,因此,現在沈長林是将沈玉壽當作弟弟看待的。
“顧訓導,久仰久仰。”
往北三裏,正有一輛牛車行駛在土路上,車裏坐着的是永清縣的訓導顧北安。
一縣之長是為縣令,而縣令之下掌一縣文廟祭祀,教育生員的則是教谕,教谕手下還配有訓導數名,這位顧北安顧訓導,今春新上任,一般教谕和訓導是不下鄉的,鄉下的私塾的學子算不上正經生員,但各裏長會統計本轄區私塾的數量以及學子數量報到縣裏。
沒成想大岩村私塾竟不小心成為了其中的典型,是村民數量最少,學子最多的一間私塾,有十二位學子。
學風如此濃厚,顧訓導産生了濃厚的興致,今日特意坐牛車前去實地考察。
裏正劉行得到消息,匆匆前去接人,同時急出一腦門汗,因為那數字是他随口胡謅的,只為面子上好看,他沒想到縣裏的大人會真跑鄉下來瞧哇。
一面接人,他一面派人去大岩村通知李童生,無論如何,今日課堂上得坐滿十二個人。
路途不遠,很快就到了,劉裏正一路提心吊膽,直到進入私塾,數清楚一共有十二個男童,他的一顆心才算安然落地。
顧訓導一身青布長衫,二十出頭的年紀,五官端正,氣質高潔。他走進簡陋的廂房時,所有的孩子都盯着他看。顧訓導十分溫和的站在教案後面和孩子們說話,鼓勵他們潛心向學,知書明理,接着話鋒一轉,說要考教一下學子們的水平。
劉裏正的心瞬間又懸到嗓子眼,連李童生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不提魚目混珠的,學生裏除了沈玉堂,其他的水平一言難盡。
唯一興奮的只有沈玉堂,他默默祈禱,一定要點我,點中我……
顧訓導環視一周:“後排最小的孩子,對,就是你,站起來。”
“嗯?”沈長林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後乖巧的起身。
李童生臉色通紅,面露尴尬,一世英名,就要毀在今日了嗎?那沈長林可是一日書都沒讀過。
沈玉壽也沒好到哪裏去,緊張的直攥拳,指甲都嵌到肉裏了,要不,他替新弟弟應考吧,可現在貿然開口講話,是不是不禮貌?
“你會背《三字經》嗎?背來聽聽。”顧訓導的聲音不大,但是随着屋子裏逐漸安靜,使得他字字清晰,甚至有點振聾發聩的味道,劉裏正、李童生、沈玉壽、門外偷聽的王氏,有一個算一個,皆心事滿懷面露不安。
“人之初,性本善……曰士農,曰工商,此四民,國之良。”清朗的童聲卻意外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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