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備秋闱. ◇

◎歲月雪泥鴻爪◎

試卷很快便發了下來, 第一部 分的試貼經,其實就是詩詞默寫,考的是記憶力和基本功, 共有六道,其中四題出自四書五經, 另兩道稍偏門,但都在沈長林的知識儲備中。

他放勻呼吸,提筆懸腕, 一筆一劃的仔細應答着, 不過小半個時辰,六題全部作答完畢。

接着,便是試帖詩了,只見題目是——

【神仙排雲出】[1]

詩的下句是,但見金銀臺,因此韻腳是臺字,這是一首游仙詩,沈長林想了想, 寫道。

【今我不思蜀, 駕風向蓬萊, 海上雲霞滅,煙濤出芙蓉……】[2]

沈長林先是延續了題目的荒誕爛漫, 接着虛實結合, 抒發了自己的理想, 寫完後他通讀幾遍,檢查立意、對仗、韻腳都沒有問題之後, 謄抄到了試卷上, 這時只剩下最後一道題目, 策論了。

策論是本次考評的重點,題目是——

【安民治國之道 】

沈長林暫且擱下筆,一邊活動手腕一邊思索,這個題目可以說相當寬泛了,只要讀過幾年聖賢書背過幾篇經典策論的人,恐怕都能引經據典,洋洋灑灑的寫下一大篇,但想要不落俗套,脫穎而出,還是得下一番苦工。

要劍走偏鋒,獨樹一幟嗎?府考那次,沈長林用的就是這個方法,但現在回首看去,不過為獨特而獨特,有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嫌。

于是這一回,他準備紮實答題,從游學所見所感入手,寫出一番切身所感。

這時室外報時的銅鐘敲響,提醒學子們現在已是巳時四刻,離天黑還有三個半時辰左右。

鐘聲落,沈長林明顯感覺考場內的同窗們集體慌亂了一下,紛紛加快了答題速度。

不過,沈長林提前估算過,答試貼經用大半個時辰,試貼詩一個時辰,剩下的時間寫策論,他答題節奏控制的很好,并沒有慌張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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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忙慌,反而容易出錯。

因此沈長林沒有急着提筆,而是先在心中打腹稿,胸有成算了再下筆不遲。

旁邊的林天逸答的很順暢,他奮筆疾書,文思泉湧,洋洋灑灑幾乎沒有停筆,連正午送進考場的飯菜湯水都沒碰,他要趕緊寫完,做頭一位交卷的學子。

交卷早排名前,只有這樣,他的才名才會在景安城中傳揚開。

林天逸用餘光打量着沈長林,見他遲遲未曾動筆,心中不免得意。

這小子嘴舌是伶俐,可答起題來不照樣吞吐結巴,什麽狗屁小三元,那是沒在考場中碰着他,這半年他拜在王先生座下,所學甚多,而這小子整日閑游,荒廢學業,就算這次自己不是第一,名列前五應當無憂。

而沈長林嘛,林天逸譏諷一笑,必定明經白蠟,是墊底的命。

林天逸心裏在想什麽,沈長林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一心撲在策論腹稿上,待午飯吃罷,腹稿也打的差不多了,沈長林喝了幾口清水,用棉帕擦了擦嘴角,正欲提筆作答,就見旁邊的林天逸舉手示意,喚監考官來收試卷。

林天逸竟提前三個時辰交卷?

他的這個舉動不僅驚呆了同考場的學子,連監考官羅學訓都驚訝了,羅學訓平日便對林天逸頗為欣賞,不禁好心提醒:“飛羽,交卷時辰還早,再檢查一遍方穩妥。”

林天逸微微一笑,高昂着頭:“不必了,一氣呵成豈不妙哉?”

“不錯,不錯。”羅學訓亦是天然帶幾分驕傲的人,在他眼中,林天逸這樣的人有敢為天下先的氣度,他很欣賞。

林天逸得意洋洋的走出了考場,準備尋一家酒樓提前慶賀一番,沈長林看他的背影一定充滿了羨慕吧,臨出府學前,他這樣想到。

對此,沈長林沒有羨慕,他反而覺得林天逸挺傻的,就算文思泉湧先答完題目,檢查一番又如何呢?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只一閃而過,沈長林沒功夫在意旁人,他要繼續答卷了。

黃昏漸漸降臨,收卷的鐘聲敲響,諸位考生停筆交卷。

沈長林站起來揉了揉手腕,随着大部隊走出考場,他站在考場門口等待了一小會,今日是賀青山的生辰,諸人約好了要找家實惠清淨的小館子,一起為賀青山慶生。

沈玉壽和趙悲煦先到,接着是賀青山孫舒陽,還有其他幾位學子,一行七八人,踩着夕陽出了府學,往飯館走去。

路上,諸人自然談論起本次考試,大家都覺得不難,但要答的出彩也不容易,考試已結束,深談也沒必要,大家讨論過後,将注意力放在去哪兒吃飯上。

“去城西吧,那邊飯館多,價錢也實惠……”

“好久沒吃烤雞了,今日點只來嘗嘗吧。”

正所謂冤家路窄,沈長林一行人走到一家飯館前,正好碰上了林天逸,林天逸身後是與他交往密切的萬永珺。

二人盯着沈長林一行人,眼含譏诮,似乎有一肚子挑釁的話要說。

沈長林沈玉壽還有趙悲煦彼此交換着目光,很有默契的選擇了無視,今晚的主要目的是為賀青山慶生,實在沒必要為了不相幹的人掃興。

幸好賀青山尚不清楚沈長林他們與林天逸不睦,否則以他的性子,非當場和這位鼻孔朝天的小林公子對嗆。

這樣能挫一挫林天逸的傲氣,但沒必要,沈長林懶得和這種人糾纏,多接觸一刻都讓他覺得不舒服。

“這家館子不錯,聞着飯菜的滋味很香,咱們進去吧。”

沈長林說罷,一行人欣然同意:“就這家吧。”

“……”

做好了舌戰群儒的準備,并預備大獲全勝的林天逸就這樣被忽視了,沈長林甚至都沒看他一眼,憑什麽!這個鄉巴佬窮小子哪裏來的底氣,竟如此嚣張。

萬永珺和沈長林他們并無過節,但他搭上了林天逸,交上了一個富貴朋友,出身普通的萬永珺還是很有眼力見的,只要是林天逸讨厭的人,他會表現的比正主更讨厭此人。

“這群人整日結伴而行,叽叽喳喳,哪裏有一點讀書人的文雅氣息,咱們讀書人的臉,都叫這些淺薄之人給丢盡了。”

林天逸冷哼一聲:“什麽讀書人,也配。”

萬永珺急忙接話:“啊,也對,就是一群鄉巴佬,就算念過幾年書,認了幾個字,也不配為讀書人。”

聽見這話,林天逸心裏才稍微舒坦了些。

一行人走進飯館,找了一處臨窗的位置落座,點菜期間,賀青山後知後覺的擡臉道。

“方才在門口遇見的兩個人,似乎有些面熟,是府學的同窗嗎?”

趙悲煦道:“倒也不算。”

沈玉壽也學會了損人:“算我也不認。”

看着賀青山滿頭霧水的樣子,沈長林忍不住大笑起來:“管他呢,壽星公,快點菜吧,我都快餓癟了。”

“好好好,我也餓極了,店家,我們要一只燒雞,一盤蝦餅,一打春卷……”

考評過後,府學的學子們照常上課,成績要五日後才公布。

開年考評是府學一年中最重要的考試,除學長學谕,各先生教授閱卷外,還會請衙門裏的學官參詳,若知府得空,還會将優秀答卷呈到知府面前過目。

“既考完了,便不再多想,安心上課便是。”

許先生沒将這次考評放在心上,老師的心态會影響到學生的心态,沈長林沈玉壽以及趙悲煦徹底丢下要考好名次,為先生長臉的想法,每日輕松上課。

出成績這日,恰逢許先生一至交好友抵達景安,此人學識淵博,許先生帶三位小弟子前去城外接風,心想若好友能看上小徒的資質,點撥幾分,對他們而言将是不小的收獲。

沈長林一行人坐上馬車,晃悠悠的往城外去,春日裏草長莺飛,微雲風遙,好不惬意……

而府學中,尹直學正在帶人粘貼本次考評的成績排名。

林天逸清早起來便有幾分緊張,尹直學粘貼成績後,他摁捺着性子沒有去看,考得好,名次前,自有同窗前來賀喜,但等了一刻鐘預想中震驚四座的場面沒有出現,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搖着一柄竹骨扇,故作鎮定的到榜下來看。

打眼一瞧,沈長林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排第一位,他竟是第一?

沈長林得了第一的消息如當頭棒喝,予林天逸迎頭痛擊,他強撐着在紅榜上搜尋自己的名字,第二排最末,第四十二名。

這個成績在甲班學子中還算過得去,在甲一班中則稍稍有些丢人,林天逸不服,急忙去看沈長林的答卷,凡考評,學生們的答卷都會粘貼在榜,以瞻公正。

而沈長林是第一名,他的試卷自然貼在最前,十分好找。

若前一刻林天逸對這次考試的公正還有質疑,認為沈長林不過一時僥幸,那麽下一刻,他心服口服,邊上一位同窗也在看沈長林的答卷,邊看邊念學官們的評語。

“試貼經一字未錯,字跡清隽,可為優,試帖詩對仗工整,立意雅正,可為優,策論層次分明,針砭時弊,可為優,三場全優,沈長林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啊!”

萬永珺考了第一百零一名,他成績本就普通,但名次這般落後還是出乎意料,沒來得及為自己傷懷,看見林天逸在旁邊,他趕緊走上前貶低沈長林擡高林天逸。

“飛羽兄切莫感傷,這一切只是偶然,下次考評,你必能超過那個鄉巴佬……”

“璞如住口,讓我靜靜!”

萬永珺這次拍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林天逸黑着臉,不客氣的叫他閉嘴,然後快速離開人群,找了個清淨地方反思。

林天逸雖目中無人,自恃才高,但他四歲開蒙,受名師調/教,是有幾分鑒賞力的,他看得出沈長林無論是詩賦還是策論,都高自己幾籌,這不是偶然也非運氣,是實實在在的能力。

正是他看得清楚這一層,因此,他格外挫敗。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許先生的好友名叫柳瀚卿,人稱青空先生,是本省學政楊敏然之同年,曾是翰林院編修,後致仕雲游,如今亦是大乾名流。

老友在城外碰面,相談甚歡,許先生向柳瀚卿介紹了自己的三位弟子,沈長林等人規矩的行禮拜見,不過,青空先生的反應十分冷淡,微一颔首,并未多言。

回城的路上,包括接風宴,這位青空先生只當沈長林等人不存在,只和許先生敘舊清談好不熱鬧。

沈長林等人略有些尴尬,許先生特意帶他們前來,明擺着是引薦,青空先生反應冷淡,便是看不上他們的資質。

三人眼神交流一番,略有幾分失落,不過很快就振作起來,不得柳瀚卿的青眼,不代表他們資質平庸,各花入各眼罷了。

很快,暮色四合,夜晚即将來臨,到了分別之時,沈長林等人向青空先生道別,預備随許先生返回府學。

“且慢。”

一直對他們冷臉相待的青空先生竟微微一笑,喚書童取出三件墨寶贈與他們三人。

像青空先生這樣的名流大儒,其墨寶價值不菲,能得其親贈,無疑是沈長林等人的榮幸,也代表青空先生對他們的認可,可他剛才……

“哈哈哈哈哈。”青空先生同老友對視一眼,捋須大笑:“爾等資質不錯,改日得空,再來相聚吧。”

柳瀚卿故作冷淡,為的是考驗沈長林三人的耐心,他們受到忽視卻仍規矩恭敬,尊他為長,可見其涵養。

許先生早就看出老友的心思,一直不點破,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學生有信心,他十分自豪:“能做我徒弟的,人品自乃上佳。”

待沈長林他們回到府學,考評排名引起的波動已散去幾分,沈長林和沈玉壽還有趙悲煦一路上光顧着談論青空先生,以及他所贈墨寶之事,竟将成績排名的事情抛在腦後。

還是賀青山忍不住為好友高興,特意跑來甲班齋室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長林,你得了第一!煜照兄也不錯,考得第三,玉壽進步特別大,得了第六名,你們是甲班學子中,成績最好的小組!”

沈長林一喜:“當真?”

“诓你做甚。”賀青山說完自豪的拍拍胸脯:“這次我也考的不錯,一百零六名,應該可以升到乙一或乙二班了。”

沈長林急忙拱手:“恭喜恭喜。”

“嘿嘿,同喜同喜。”

四人倚着齋室走廊的欄柱,愉快的交談着,為各自的進步而高興,精神亢奮,一不留神便聊的久了些,久久不曾散去。

而此刻,一個黑影正焦躁的候在暗處,等他們散場。

林天逸的齋室靠後,要回屋必須要從沈長林他們面前過,以往他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态,但今日排名折戟,他面上無光,沒臉露面,遙看沈長林四人談的熱切,林天逸不禁咬緊牙關。

這夥人這般高興,一定在笑話他吧?一定是!

沈長林沈玉壽和趙悲煦考試成績名列前茅,無聲的粉碎了關于許先生誤人子弟的謠言。

甚至有人效仿許先生,帶着學子四處游學,同窗們提起沈家兄弟,也總是贊賞有加,誇二人年少英才,也誇趙悲煦優異。

沈長林他們坦然的接受諸位師長親友的誇贊,但內心并未又多大波動,仍按部就班的上課讀書,習字做賦。

偶爾随許先生一起拜訪青空先生,聆聽青空先生的教誨,青空先生見識廣闊,看待問題思考深入,角度新穎,沈長林幾人受益頗多。

半個月後,府學獎勵考評榜首白銀五十兩,第六名白銀十兩,沈長林沈玉壽一起留了十兩在身邊,剩下的全部交給錢氏保管。

當初沈長林考得院案首,縣裏鎮裏就給過獎勵,加上這次的五十兩,錢氏手頭已攢下一筆小財,可以在景安城買一棟獨門獨戶的小院了。

她笑的合不攏嘴:“都說讀書費銀錢,你倆不一樣,讀着讀着反而往家送錢,有出息!”

漸漸的天氣變得炎熱,春末夏初,學子們都換上了薄衫。

最近一個多月,林天逸見沈長林等三人都是避着走,生怕遭受沈長林的嘲笑。

這一點,純粹是林天逸自己想多了,許先生又列了一批書單,沈長林和沈玉壽以及趙悲煦忙着找書、讀書、談論,每日樂在其中,才沒閑心關注無關人等。

期間甲班學子內部又進行過一次小考,沈長林依舊拔得頭籌,林天逸和他的同門萬永珺排名依舊落後。

放榜這日,林天逸盯着紅榜郁悶了很久,這一個多月他痛定思痛,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課業上,不應該啊,當他留意到萬永珺竟是最末一名後,林天逸琢磨出一些什麽來。

他悟了,一定是他倆的先生,王先生水平不行,不如許先生會教學生。

林天逸後悔了。

于是第二日,他寅時就候在講堂外,一夜未眠,硬是将自己熬成面色憔悴的模樣,加上一襲素色衣裳的襯托,瞬間從一個不可一世的公子哥,成了真心悔悟的可憐人。

他要重新拜許先生為師!

趙悲煦感覺一陣惡心:“林天逸,你厚顏無恥!”

林天逸掀起眼皮看趙悲煦一眼:“煜照兄,我只是虛心好學罷了,難道好學也有錯?”

“你!”趙悲煦被氣的直喘氣,恨不得不顧斯文,上去踹他一腳。

沈長林扯了扯趙悲煦的衣袖:“不管他,我們先進講堂吧,等許先生到了,自由先生定奪。”

林天逸雖然可恨,但是收徒的權利在許晉蓓手上,沈長林他們作為弟子,不可多言,但依沈長林的判斷,對這等朝三暮四的小人,許先生絕不會心慈手軟。

果然,許先生到後,一眼就看破了林天逸的惺惺作态。

“飛羽,快走吧,切莫再做輕浮之舉。”

林天逸落了個沒趣。

許晉蓓閱人無數,林天逸這點小伎倆,豈能入他眼。

講堂內,沈長林拍拍趙悲煦的胳膊:“煜照兄,這下解氣了吧。”

“稍微氣消了幾分。”

雪泥鴻爪,蟬去冬來。

三載光陰匆匆而逝,期間發生了諸多事情,沈長林他們各有際遇,但從整體上看仍是歲月安穩。

人初靜,月正明,一派悠然芳菲景。

顧北安在興源縣期間順利建成水庫,打擊鄉紳勢力,讓百姓生活安穩,且短短三年間,讓興源縣從歲歲無糧可納的下縣,成為有糧可繳的中縣。

知府宋槐程考滿得優,被調回京,入吏部供職,臨走前修書一封,向平南布政使司奏明顧北安之功勞。

從永清縣任訓導設立縣學,到景川府任課稅司大使打擊黑錢莊設立官辦錢莊,到督工興源水庫,一一禀明其功勞,由此得布政使大人青眼,向吏部推薦,顧北安破格調任成縣令,官正八品。

而白雪醫術日漸精湛,随夫赴任後,在當地開了一家醫館,救死扶傷。

賀青山和孫舒陽也考過院試,目前也是甲班學子了。

他們将一起備考,來年八月,省府平昌将舉辦鄉試,亦稱秋闱。

能在秋闱折桂者,便是舉人,等于擁有了做官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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