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乘畫舫

◎夜游救人溫書◎

遍尋柳九思不見, 沈長林他們只好在原地等候。

直到一刻鐘後,柳九思才匆忙現身,滿臉歉意道:“方才內急, 讓各位久等了。”

“無妨無妨,柳兄待會自罰三杯便是, 哈哈哈哈。”

“我贊成,對了,今日我等去何處聚餐?不知平昌城中, 有什麽好去處。”

“這個嘛, 自然要問柳兄了,他在行。”

諸人言笑一番,商量起去處,柳九思略思索片刻:“中午去錦秀閣吃魚脍,下午去桂樓聽曲,等夜色降臨,我們便坐畫舫,夜游平南江。”

“好!此安排甚妥。”

柳九思的安排得到諸士子的一片贊賞, 文人墨客好潇灑, 他的安排正合諸人心意。

“走, 今日我們也去見識一番。”沈長林道。

錦繡閣的魚脍是平昌一絕,所用鮮魚, 都是當日從平南江打撈的, 不僅有魚脍, 還有河蚌、鮮蝦、醉蟹等等水産,原料新鮮, 料理得當, 佐上中度的梅子清酒, 風味絕佳。

品嘗完美食,一衆人再去聽曲兒,桂樓的清音雅樂,一直為平昌城的文人雅士所推崇,樂師歌姬們的曼妙身姿,也令人賞心悅目。

從桂樓下去後,婉轉的旋律仍舊回蕩在諸人腦海中,賀青山不由的哼起方才的曲調來,孫舒陽在一旁跟着哼。

沈玉壽眉頭蹙緊,有幾分憂慮,沈長林看在眼中,心如明鏡,他走到小兄身旁,用極底的音量說道:“平昌繁華,歌舞升平,的确極容易令人癡迷于享樂。”

尤其是像他們這般的寒門學子,一直苦讀,從未嘗過這等潇灑滋味,便更容易迷失自我,将讀書做文章抛之腦後。

“不過,今日既出來了,咱們就盡情的玩耍,明日收心溫書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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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壽點頭:“長林你說的在理。”

夜幕漸臨,陣陣江風朝江岸吹來,數百只畫舫輕舟出現在寬闊的平南江上,船上花燈煌煌,岸邊人潮湧動,在柳九思的帶領下,諸士子上了一艘大畫舫,可容納近百人同時夜覽游江。

畫舫一層價格比較平民,諸士子合夥出資包一間,船費餐資加起來,大概一人大概三百文,而畫舫二層,更雅致的小包廂,價錢則要翻數番。

他們登了船,進入一層包廂,每間包廂都有一個大窗戶,可以透過窗戶看夜景,船上還有歌姬獻藝,舫上還有小廚房售美酒佳肴,如果不想吃床上的酒菜,也可以請船夥計泛小舟去岸上酒樓代買。

總之,服務周到,歌美景美,透過窗戶往外看去,得見波光粼粼,水中倒影的繁星明月,與夜空中的星月交相輝映。

“春江潮夜月無聲,滿弦清歌珠玉神,若比當年鳳啼凰,嘆遜一縷鵝梨香。”[1]

見眼前景色如此絢爛精彩,沈長林舉杯敬諸人一杯後,賦詩一首。

“若雲好文采,不愧是小三元。”

“在下要有沈案首一半的文采,就心滿意足了……”

“今年秋闱,沈小兄一定榜上有名……”

滿耳都是贊美聲,沈長林再飲一杯表謝意。

一陣涼爽的江風拂面吹來,酒意翻湧,沈長林悠悠舒出一口氣。

這平昌城不僅吃喝玩樂應用盡用,同玩同樂者,也随處可結交到,難怪那麽多士子來到平昌後,就算不第,也不願回原籍備考,而是留在平昌。

或許,就是盛景佳肴,絢麗夜色留客吧。

“來來來,為賀若雲得今日淮華書閣茶會狀元,賀宣瓊得茶會亞元,我等再飲一杯……”

畫舫一層籌光交錯,賓朋盡歡,畫舫二樓則清淨許多。

二樓有竹、菊、梅、蘭、松、濤六雅間,往日也歌舞升平,言笑晏晏,不過今日二層被兩位貴公子全包下了,二位公子除了帶一位桂樓歌姬上樓外,便無旁人。

三人而已,自然顯得清冷。

“大哥,這平昌城鳥不拉屎的,真沒意思,我們去蘇杭玩一圈吧。”

雅間內,江謹之喝一口酒,将一條腿半耷拉在矮幾上,百無聊賴道。

一襲紫衣的江祝元臨窗而立,淡道:“景色雖無趣,人卻有趣,再多留些時日,待我與今日遇見的沈家兄弟結交一番,再走不遲。”

“那兩個,除了會寫幾句酸詩,弄點茍蠅小花招,還有什麽才幹,值得大哥這般低聲下氣,大哥真想結交,我帶人綁了他們來就是。”江謹之滿臉不屑道。

江祝元嘆一口氣:“五弟,你何時能懂事些,人綁了來心不在我這頭,有甚用處?再者,遇事不要總想着魯莽行事,先動動腦子!”

好心提議卻被長兄訓斥無腦,江謹之一時火大,但礙于兄長情面,不好發作,于是恹恹不快的站起身:“上頭待着無趣,我上下頭轉轉,興許有樂子。”

譬如,找個不順眼的揍上一頓。

說着,他下了樓去,江祝元無奈的搖頭。

一樓包廂中,柳九思正在教沈長林他們玩篩子,這類玩意,沈長林還沒學過,一時間頗有興致。

正在興頭上,突然撲通幾聲,有人落水了。

“救命……”落水的人喊道,接着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口水,說不出話來。

畫舫上下一時亂哄哄:“啊,有歹人——”

接着一黑影蹿出,挾持着一抹紫色身影,身輕的如燕飛快的跳到畫舫旁邊一小舟上,舟上有人接應,立即劃開,快速往僻靜處駛去。

“五弟,救我——”一道模糊的男聲從舟上傳來,緊接着小舟遠去。

站在甲板上的江謹之聞聲一眼掃去,見那抹熟悉的紫色身影,暗道不好,急忙跳到旁邊一艘烏蓬小舟上,喝令船家去追。

而此刻,一落水之人已悄然沉入冰冷的江水中,他竭力自救,奮力撲騰,奈何江山洶湧,加身體乏力,好不容易探上來吸一口氣,又飛快的沉入水中,進氣少,嗆水多,整個人已經昏昏沉沉。

而此刻,諸人目光被歹人吸引,人人自危,兼落水之人不止一位,這嗆水男子又恰好落在燈火暗淡處,浮浮沉沉之間,竟無人注意到他,自然也談不上營救。

就在他以為自己将殒命于此時,一雙有力的臂膀穿過他的腋窩,從背後摟住了他,使他的頭臉能露出水面,呼吸到救命的空氣。

“救命,請救救我,今日大恩,必湧泉相報……”

沈長林吐出一口潮腥的江水:“先別說這些,調整呼吸,全身放松,我帶你游到畫舫邊,自有人拉你我上去。”

說罷用力的往畫舫游去,沈長林在現世便會泅水,還曾在省級比賽上拿過獎,後來又和王指揮學過泅水和水中救人的方法,因此一聽有人落水,他就脫下外袍鞋襪,跳入水中救人去了。

待沈長林将半死不活的男子拖拽上來,驚訝的發現竟是位熟人:“江祝元,你醒醒。”

沈長林當年讀警校時,學過基礎的急救知識,急忙對嗆水昏迷的江祝元進行急救,江祝元咳出幾口污水,逐漸蘇醒過來。

“沈……長林,咳咳,竟是你救了我。”江祝元坐起身,一身疲倦,邊咳嗽邊說,“請恩人留下地址,改日,在下定登門致謝……咳咳。”

沈長林将江祝元扶起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你的身體恢複了再說吧。”

沈玉壽賀青山等人都長舒一氣,方才慌亂之間,他們都沒留意到沈長林下水救人去了,沈玉壽接過旁人遞來的幹棉帕給沈長林擦臉:“你沒受傷吧?”

“沒事,小事一樁,我的水性小兄你還不了解麽,不妨事的。”

“但也不可大意,下次救人,至少先同我招呼一聲,好有個支應。”

“知道了,下次定然注意,今日是一時情急……”

這廂正在說話,畫舫上突然蹿入幾個着勁裝的精壯男子,個個虎背狼腰,一看就是多年的練家子,他們快步走到坐在椅子上喘粗氣的江祝元身前,齊齊單腿跪下,滿臉惶然:“屬下救援來遲,請長公子責罰。”

沈長林微一怔愣,這是江祝元的暗衛嗎?他究竟什麽來頭。

暗衛們話音剛落,一抹藏青色的身影飛身上船,這自然是江謹之了,見兄長完好無損,他長松一口氣,一拳砸在朱漆桌案上:“好一招掩人耳目,我與他們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險些害長兄遇險,這一定是——”

江祝元蹙眉輕咳,江謹之瞬間閉嘴。

顯然,江家兄弟的有些事,不便在外人面前說。

“是你救了我兄長?”江謹之見沈長林渾身濕漉漉,睥睨的問道。

沈長林不屑和這無禮之徒多言,沒答,江祝元在旁打圓場:“正是沈小公子舍命救我上岸的。”

“喂!”江謹之氣焰還是很嚣張:“你救了我兄長,便也有恩于我,我素來恩必報仇必果,來日你若遇見難處,盡管開口,我定相助。”

說着掏出一枚金片,上有蓮紋,塞給沈長林的同時,湊過來耳語道:“大乾兩京十三省,只要看見門口招幡或招牌上有一樣的蓮紋,進去尋掌櫃的,将此物交給他,自會助你。”

沈長林擰起眉,印象中,景安城便至少有兩處商肆的招牌上,有此紋路,如此神通廣大,他們究竟是何人?

“哼,只幫一次,可別想挾恩圖報。”江謹之充滿譏諷的話打斷了沈長林的思路。

看着他這副目中無人的嘴臉,着實火大。

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心情,沈長林将金片收入荷包中,仰起頭:“你最好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

眼見二人火藥味漸濃,江祝元再次打圓場:“謹之住口,不可對恩人無禮,快道歉。”

江謹之瞬間蔫了,看向沈長林:“對不起,方才是我沖動了,請你原諒。”

沈長林挑眉,欣然消受。

這時柳九思突然不知從哪裏端來一壺熱姜湯,先倒了滿杯遞給江祝元。

“在下柳九思,和沈家兄弟乃同窗,這姜湯是廚房剛燒好的,祝公子快趁熱喝下,祛一祛風寒吧。”

“拿開!”一旁的江謹之粗聲呵斥,長兄才遇險,現在任何吃的用的都不可近身,免得再遭人暗算。

柳九思一讪,正欲轉身将姜湯遞給沈長林,沈玉壽已經給兄弟倒好了姜湯,沈長林都喝到第二杯了,他只得作罷。

今夜出了這樣的事,諸人再無心情繼續飲酒夜游,互相道別後,各自歸了家去。

回到百梓巷,沈玉壽賀青山幾個鑽入小廚房,給沈長林燒了一鍋熱騰騰的洗澡水,讓他泡澡驅寒,接着拿出随身常備的驅寒藥丸,讓沈長林服了一粒。

第二日醒來,三人見沈長林無恙,這才放心。

同時,他們也收起玩樂的心思,在家靜心溫書做文章,偶爾去參加士子們的詩畫茶會,也只待上一兩個時辰,維持簡單的社交了解最新時政後,便又歸家,繼續溫書。

之後的十來日,沈長林收斂鋒芒,沒有在詩畫茶會上再露頭角,不過他之前所做的幾首詩文,還是在平昌的士子中傳揚開來。

沈家兄弟的才名,逐漸傳開。

期間江祝元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了他們的住址,帶了兩幅名家字畫登門道謝,并告訴沈長林,他們要離開平昌返京了。

原來他二人竟是京城人士。

“日後沈兄若到了京城,可找我敘舊,有什麽要幫忙的,也請盡管開口。”江祝元說罷,留下地址,告辭離開。

時間過的飛快,不知不覺到了盛夏時節,六月裏,氣溫已十分炎熱,好在院裏有大樹遮陰,前門後室敞亮透氣,穿堂風徐徐吹過,帶來陣陣爽意。

若實在炎熱,去打兩桶寒泠泠的井水澆在地板走廊上,燥熱的氣息瞬間就會降下。

住了快兩個月,左邊傳說中性子古怪刁鑽的老秀才,沈長林幾人沒怎麽碰照面,只記得是個臉色蠟黃的幹癟老頭。

而右邊那戶即将做六孩爹的鄰居,姓文名平憲,字濟川,為人沉靜本分,沈長林他們與文平憲倒是漸漸熟絡。

文妻尤擅美食,這不,早上沈長林他們才才聞見隔壁飄來酸梅的清香,到晌午飯點,院門就被咚咚敲響了,沈長林拉開虛掩的院門,就見隔壁文家的長子,年九歲的文大郎提着一個大銅壺,一本正經道。

“請沈小叔的安,這是我娘親早上熬的薄荷酸梅汁,已用井水鎮過,正涼着,請沈小叔拿去和其他三位叔叔一同分享,我爹說了,夏日炎炎,喝這個最是消暑。”

沈長林還挺喜歡文家幾個孩子的,都十分聽話安靜,極少哭鬧。

“那多謝啦,大郎你随我進來,待我将酸梅汁倒出來,好将銅壺還你。”

沈長林不僅還了銅壺,還順手拿了幾塊糕餅用油紙包好,給文大郎帶回去同弟弟妹妹們分享。

小孩子再年少老成,到底是嘴饞的,文大郎舔舔嘴唇:“謝沈小叔,對了,我爹還說了,請問諸位相公今日夜飯後可有空閑?我爹昨日做了一篇文章,想拿來同諸位議論一番。”

“有的。”沈長林到底沒忍住,摸了摸文大郎圓溜溜的頭。

剛送走文大郎,對門的柳九思又登門了,請沈長林去參加史家舉辦的書畫會。

史家乃平昌城首屈一指的富商,雖是商賈,卻極其好風雅,史家的家主資助了不少貧家士子,并開辦好幾家收費低廉的私塾,支持基層教育事業,同時史家名下的醫館時常幫窮人免費看診,無償贈藥,災年荒馑時,史家則設立粥棚施粥。

此外,他們還築橋修路,扶老濟幼。

因此史家在平昌城頗有聲望,和平昌城中的一衆官員,相處的也頗為融洽。

柳九思道:“去年史家老太公過大壽,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轉運鹽使、市舶提舉司等幾位大人,私下都差人送了賀禮到史家府上,若雲、宣瓊,你二位文采德行俱佳,若能在書畫會上得史家注意,他們必定會資助你二人應考讀書,這經濟上的壓力,不就解了麽?”

“官商私下往來,為《大乾律》所禁,柳兄方才所言,豈非官商勾結之實證?”

沈長林蹙眉問道。

柳九思一愣,連忙改口:“送賀禮的事我只是聽說,并無實據。”

這兩個月中,柳九思頻頻邀請沈長林等人外出,但四人一直未曾赴約,今日看沈長林這神态,又是要婉拒的模樣,柳九思不禁心急。

“沈小弟,你年輕,或許嫌棄史家一介商賈,滿是銅臭,也不屑受其資助,但等你到了我這歲數,便知這些都是虛的,交際、應酬,同樣學問深厚。”

交際是學問,應酬是學問?

沈長林一挑眉,這話當然有道理,但人有人途,鬼有鬼道,他立志讀書科舉,入仕為官,靠的是真才實學,而交際應酬于他沈長林而言,只是錦上添花。

他不想,也不願本末倒置。

沈長林原不想幹涉旁人的生活,做那等好為人師的讨嫌人,但這兩個多月的相處下來,沈長林漸漸看清柳九思的僞裝,此人雖是院案首,小有才華,但早已迷失在平昌城的燈紅酒綠中。

他對平昌吃喝玩樂的享受去處了如指掌,對聖人書疏于溫讀,每日嚷嚷着一步誤大事,卻日日只顧飲酒聽曲,那書本紙筆,恐怕一日看了不到半時辰,在外結交的,也全是閑散圖享樂的人。

秋闱在即,這般作态,考得上才是怪事。

“柳兄,恕兄弟直言,我不去史家書畫局,并非看輕商賈,而是離秋闱還有三個月了,我要潛心備考,柳兄今年難道不下場嗎?何不多翻閱書本,将交際應酬暫擱一邊,交際應酬,又酬不出功名。”

屋子裏,沈玉壽賀青山孫舒陽幾人聽得一陣心顫,柳九思長他們半輪,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被沈長林這般當面直言,柳九思的面子恐怕是挂不住了。

這性子磨砺來,磨砺去,沈長林心中那股寬宏熱血卻總磨不幹淨。

他實在不願看到柳九思這樣一位有天資,只是一步踏錯,尚有轉運之機的同窗自陷泥沼,在沈長林看來,什麽誤娶庸妻,被婚事所累,如此種種都是借口,逃避的借口。

“……”

柳九思頓時啞然,臉色漲紅,臉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默了片刻,他憤然拂袖離去。

“若雲兄,你嘴忒毒了些。”隔壁的文平憲恰好在自家院裏讀書,院牆極薄,隔音不佳,他将什麽都聽清楚了,聽的心驚膽戰,“柳兄這下傷心了。”

沈長林嘆氣:“忠言逆耳。”

柳九思能聽進去最好,聽不進去,也不會再登門打擾他們讀書了。

如此甚好。

作者有話說:

[1]作者胡寫的

有次說要日萬沒成,欠了五千,現在補上感謝在2022-06-13 23:33:59~2022-06-14 16:32: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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