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內門的課業不算繁重,卿舟雪尚是游刃有餘。只是每每逢到她師尊講授時,她的思緒總是跑得漫無邊際——被阮明珠笑了不知多少次後,卿舟雪決定順其自然,不再掙紮。
每個燈火長明的夜晚,她事先自己學上一遍,然後白天就可以坦蕩地去看着她……走神。
不知不覺,這日頭就在日複一日的修行中,晃蕩到了考試這一日。
卿舟雪垂眸書寫,字跡清隽。她沒有別的模仿對象,兒時曾暗暗模仿雲舒塵的字跡,學成的模樣有她七分飄逸風骨,又摻着幾分自己的工整。
其他一切都很順利,直輪到丹藥這一門的筆試時,阮小師妹一臉凝重,滿身寥落。她在修煉和習武上頗有天賦,卻打小不愛煉丹制藥,更別說這本丹書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她看着就頭疼萬分。
這一類考核的監考一般由前幾屆的師兄師姐擔任,多半不會管的太過嚴厲。
眼看着小半柱香燃到了頭。
卿舟雪剛寫完最後一字,待着墨水晾幹。她擱下筆,一個小紙團夾着阮明珠的全部希望,啪地一聲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蹙眉,瞥了阮明珠一眼。那姑娘單手撐着下巴,朝她手上的紙團努努嘴。
卿舟雪頓了頓,擡眼看了一眼那小雞啄米的監考師兄,将那小紙團默默拆開。
是阮師妹狗爬一般的字。
【培元丹怎麽配呀。】
她本想把那紙團原封不動地扔回去,目光下挪,卻看到一句——
【拜托拜托,師姐,事成必有重謝。】
一行寫不下。那“重謝”旁邊畫了一個箭頭,又指向一句話。
【關于某個人的事情!你會感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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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人。
卿舟雪細細一思忖,對上阮明珠童叟無欺的神色,她忽而明白過來,特指雲舒塵。
不知為何,這一段時日,阮明珠似乎對她和師尊之間的事情格外上心。
卿舟雪将那紙團和自己的內心一起揉皺,擱在一旁。片刻後,終于嘆了口氣,另鋪開一張紙,認命地把自己的理解謄抄了上去。
空中劃過一個隐秘的弧。
阮明珠接得穩當,偷瞄一眼,在剩下的半柱香時間裏,下筆如有神,寫得一氣呵成。
她專心致志,全然忽略了卿舟雪在數次試圖引起她注意無果後,早已無奈地捂住了額頭,以及自己身後站着的女人。
一只手伸過來,将那小紙團夾起來,慢條斯理地讀了一遍。阮明珠猛然一驚,剛想去搶,卻聽到一道女聲似笑非笑,“誰寫給你的?”
她僵住,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雲長老。
“……”
後山禁閉室。
卿舟雪再次和阮明珠整整齊齊地坐在了一起,對面坐着安然品茶的雲舒塵。
“雲師叔。”阮明珠哭喪着臉,“掌門吩咐長老執法的範圍,已然從太初境山腳青樓邊上,深入到如此細微了麽。”
“本座可沒這麽無聊。只是恰巧路過,瞧見小紙團亂飛罷了。又忽而憶起青春時舊事……”雲舒塵手中的折扇輕抵着自己下巴,似乎很懷念。
阮明珠一聽,似乎有點轉機,眸光灼灼,“是吧師叔,這種考試您當年也——”
雲舒塵勾着唇角,一字一句說,“那就抄經一百遍,後山禁閉好了。當年你祖師爺也是這般規矩。”
阮明珠一下子蔫了吧唧。
那雙美目又挪到卿舟雪身上,一寸寸地打量。卿舟雪面上一派淡定,忍不住挺直了背脊,随時等待師尊的發落。
“長本事了?”女人的聲音淡淡。
卿舟雪垂眸,搖搖頭。
方才雲舒塵對着阮明珠說話尚是柔聲細語,又帶着調侃的意味。可是落到卿舟雪身上,她的語氣中似乎凝了一層薄冰,冷淡下來。
阮師妹義氣不改,“師叔,師姐确乎是被我脅迫的。”
對面的椅子被拉開,雲舒塵扶着扶手站起來,朝外走去。并不曾理會阮明珠之言。
“卿舟雪。”
屋外的陽光斜斜,她停在門框邊上,半邊側臉被照亮,恍若神明,看不清面上喜怒。
“你随我過來。”
乍一下被叫到全名,卿舟雪攥着衣擺的手緊了緊。她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好,便急走幾步趕上了師尊的影子。
阮明珠看向外面,張了張嘴,雲師叔看着溫溫柔柔,沒成想生氣時的壓迫感半點不輸柳尋芹。
現如今她把宗門二十四孝好徒弟帶進了溝裏,掌門若是知曉,怕不是單只折幾年陽壽那般簡單,恐怕還得讓自己也喝上一壺。
她蹙着兩道眉毛,郁悶地拖着腮幫子。
心中卻又想道,卿舟雪會哄好雲舒塵麽?
她想着想着,腦中飄過一堆女子情感話本的情節,于是越想越精神,妙趣橫生,郁悶一掃而空,嘴角不自主上揚。
雲舒塵走在外頭,此刻開春,萬物複蘇,滿目都是新綠。但她心情着實算不得好,看着熨帖的春光頗覺熱得燥。
徒兒仿佛又變成了當年安靜的小尾巴。習慣也是如一,愛用手虛虛地攥住她的衣袖一角,不遠不近,這點多年之後也未被歲月磨掉。
她素來乖巧的徒兒,自己安安分分,從不越池一步。偏生每次違反門規都是為了別人——卿舟雪對她的師妹可真不錯。
一個幫忙小師妹舞弊,一個生怕罰了她的好師姐。
兩人坐在那禁閉室的對面,頗像兩只落難赴死忠貞不屈的鴛鴦。
雲舒塵先前本沒有感覺,這樣一體悟,反倒于心中染上了絲絲不悅。
她曾經說阮明珠那丫頭,性情開朗坦蕩,卿兒與她結交并無壞處。
現在看來,壞處一堆。好的不學,盡日裏帶着她的徒兒去逛青樓、上課摸魚,考試舞弊——這都是什麽狐朋狗友?
“師尊,我錯了。”
她養大的姑娘,虛虛地拽着那衣袖,又一點一點,拽得多了點兒。然後終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聲音放得很輕。
那雙黑如墨玉的眼睛,不躲不避地盯着她瞧。雲舒塵挪開眼光,不再去看。
“你一聲錯了便完事了麽。”
“師尊莫要生氣。”她低聲說,“于身體不好。所有責罰,徒兒自當領去。”
“罰?”雲舒塵道,“自是要罰的。既然阮明珠已經禁足,你這幾日便待在房內好好反思。”
卿舟雪腳步一停,“嗯,弟子這就去後山禁閉室。”
還讓你們倆攪在一塊?哪有那麽好的事兒。
雲舒塵冷着眉眼,“你給我站住。”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眉梢微微蹙起,烏如鴉羽的眼睫下,清透得似乎能望進人心裏。
在這一對視間,雲舒塵反應過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留在鶴衣峰就好了。”
最終,她頓了良久,聲音重新溫軟下來,“卿兒,你以後凡事有自己的主見,莫要一味跟着別人混。”
卿舟雪渾身一僵,不知這頭該不該點,她的主見其實是對阮明珠的“重謝”生了些好奇。
最終她還是道,“我知道了。師尊。”
傍晚。
雲舒塵看着自己房內搬來的一些書冊,還有一個凳子。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你做什麽?”
卿舟雪正抱着一堆功法,在自己的房間與她的房間之間來去穿梭,聽到師尊問話,她的疑惑分外坦蕩:“師尊不是讓我在房內禁足麽。”
“那你搬書來我房內作甚?”
卿舟雪更是詫異,“倘若徒兒在自己房內不得外出,到了晚上,該如何給師尊暖床?”
雲舒塵只覺“暖床”這二字分外燙耳,但教這丫頭說得清清朗朗,大義凜然。她一時被噎住,頓了頓,垂眸輕嘆,“這怎能叫暖床……你直說暖身就好。”
不對,暖身也不對,暖被窩也不對。怎麽聽都分外怪異。
飽腹詩書的雲長老一時也犯了難,搜刮着肚內墨水,企圖避免徒兒再次口出狂言。
卿舟雪品了半天“暖床”和“暖身”的區別,卻如兩碗清水一樣毫無別味。
她再次為自己的寡淡文采而悄然自卑,于是由衷道,“師尊說暖身,那就是暖身好了。”
其實雲舒塵并未嚴苛到這種地步,非要卿舟雪大門不邁二門不出。
但她家的徒弟似乎在悟性上總是如此超群——摳字眼般地嚴謹,師尊讓她禁足,她當真就住在了雲舒塵房內,不再出門。
雲舒塵看着那坐在她書桌上,執着墨筆,端正清麗的背影。燭火在她的周身投了一道淡淡的光影,宛若仙姝。
她寫完今日的課業,吹熄了燭火。然後去沐浴,再按例爬上了床,埋進被窩,等着雲舒塵來抱她。
柔白的側臉清冷,但生性又分外溫和,天然得有點耿直,耿直中夾雜了一絲可愛。雲舒塵也不知是看了這麽多年的緣故還是怎的,她現下越看她,便越是覺得很順眼。
就像鶴衣峰上紛飛的雪花一樣,冰冰涼涼,純白無暇。
這般幹淨。
卿舟雪阖上眼眸,呼吸綿長。她睡在雲舒塵身上的一片疏香裏,全身放松,毫無防備。
雲舒塵悄然擡起手,輕觸着她出塵脫俗的輪廓,指尖微微一點。
這般惹得人,喜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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