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人有七情六欲,全拜情根所賜。

“你說起這件事情。”柳尋芹眯着眼睛,回憶了一下,“的确有一些疑點,她八歲那年來至太初境時幾乎沒有情根。不知是後天所為,還是天生而致。只是這孩子身上太多特殊之處,這一點屬實算不了什麽。”

雲舒塵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放開了柳尋芹的手腕,袖子垂下,掩住了攥緊的力道,“這怎會算不了什麽?人有耳鼻口舌,用以聽風雨聞花香,遍嘗百味。情根一缺……”

便如隐形的目盲,空有一雙眼,卻什麽都不能放入眼中,與行屍走肉無異。

“我還沒說完。這一些年,”柳尋芹看向雲舒塵,“她似乎是有點兒長進,微不可見地,将情根重新長出來些許,如幼苗一樣冒了頭。其後會如何尚且說不準。”

好像也是。

卿兒更小一些的時候,臉上神色更加木然,成天冷着個小臉。但與她的相處時分日漸增多,她的确如一塊漸漸融化的冰川,表情松活了不少,甚至在零星幾個時刻,雲舒塵還能記得她微微笑起的模樣。

原來那情根,像小幼苗一樣,悄然發芽了麽。

若是只需靜待,她青春不老,有漫長的壽命揮霍,能夠等得起。

這般想着,雲舒塵心下微松,方才一時飄忽的思緒也真正定了下來。

“可有助益之法?””

“不知。”柳尋芹思忖一二,“修道之人,心性平和一些也好。你的徒兒修行這般快,破關時相當順利,與此脫不了幹系。”

雲舒塵卻蹙了眉,若有所思。

“這并非是完全的壞事,你為何如此緊張。”柳尋芹坐回原處,淡淡道:“你喜歡她?”

雲舒塵一時被說中心事,錯愕地擡眸,與醫仙審視的目光對上,她清咳一聲,沒有否認,回過神來後,也就是笑了笑。

柳尋芹輕點下颔,“卿舟雪的靈根很合适。早日雙修,病不要拖。女子屬陰,一天之中子時最為上佳,方位正對西南。況且你體質較弱,不宜過久,最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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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女人的身影趨于破碎,化作萬千星光,走得毫不含糊。空中飄渺留下一句帶着點惱意的,“師姐,我自是知道。”

“……一日分多次進行。”

柳尋芹依舊對着空氣,冷漠地說完最後一句話。

雲舒塵回來時,卿舟雪正在院中悟劍。

她甫一走近,卿舟雪便嗅着了師尊衣衫上落着的一點靈素峰的清苦藥香。

“師尊?”

她不自覺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你今日身體不舒服?”

雲舒塵看着她,一時沒說話。卿舟雪得不到回應,手微微握緊了一點,連帶着眉梢略蹙。

雲舒塵将她的神色變化收入眼中,這才道:“不是為了身子去靈素峰的。只是找你柳師叔有一些事情罷了。”

雲舒塵偏頭問,“你不與你的同門師姐妹訓練麽?”

“阮師妹下山游歷,至今未歸。她興許是要将這三個月時限玩滿了。”

“嗯,這倒是愛玩。”雲舒塵笑了笑:“什麽時候你也愛玩一些就好了。”

“師尊當年下山,也并未耽于玩樂,而是去收妖。”

談到這個話題,卿舟雪想起現在還活得好端端的那只大妖,不禁疑惑,“為何妙瞬現下還活着?”

“她?”

雲舒塵解了一層外衣,“比起取了她性命,還不如留着一用。我當年和她做了點交易。”

“是……”

卿舟雪似乎對她的事情都甚感興趣,隐約有一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苗頭。

雲舒塵在心底嘆了口氣,将外衣遞給她,“好了,并不是有趣的事,三言兩語也說不清的。”

她似乎不太想提及當年的事情。

卿舟雪在察覺到這一點後,便點點頭,輕嗯一聲,又道:“師尊,昨夜……”

“打住。”雲舒塵淡淡道,“不許提。”

她的徒兒被連堵兩次,徹底沒了話講,沉默片刻,再次開口。

“師尊,我近日又悟出了一個劍技。”她向後退了小半步,負劍而立,“你要看看麽?”

樹蔭下,疏朗點影飄入卿舟雪的眼中,那雙黑如墨玉,清得徹骨的眼睛裏,也由此浮現出了點點的微光。

她分明沒有笑,眉梢眼角都相當平整,在一本正經地望着她。但她卻莫名感覺到了卿兒的開心,以至于要第一時間來與自己分享。

雖然柳尋芹也明言不知要如何讓情根長得快一些,但這事态終究是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倘若她多與她說話,多陪一陪她,會不會好一些?

雲舒塵溫聲說:“好。”

卿舟雪卻說庭院內地盤太小,施展不開,得往山上走。她想了想,去裏屋取了一件更為厚的外衣,披上了師尊的肩,又将露出來的一截頸脖遮得密不透風。

“一夢崖上風大,得多穿一些。”

此刻夏意轉為秋意,滿山的葉子都黃澄澄的,分明沒有能吃的果實,但卻能看得人心中充滿一種豐收的喜悅。

雲舒塵将風景盡數收入眼中。這到底讓她惦着點舊日光景了。那時候太初境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宗,尚未考慮風雅氣派,遍野種了一大片可果腹的山核桃,一遇上這等時候,幾個師兄弟姐妹便開始無心修行,趁着師尊出門的工夫,撿起這玩意一個個拿劍柄敲着吃,或是在默念着口訣,将用來降妖除魔的術法用來開核桃。

年紀大了總是喜歡回憶往事,這約莫是個通病。雲舒塵将埋在記憶裏的場景輕輕撇去,再将視線回攏于徒兒端正清麗的背影。

不想別的,便要想到她。

近幾日心緒起起伏伏,當真是牽動了筋肉骨頭,這等狀況,本就是自己一開始極力避免的結果。雲舒塵踏着腳下的枯黃樹葉,她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到底還是走上了這樣的路。

曾經師娘也這樣嘆過,無論對人也好,事也罷,塵兒用心一深,就易生執,門下幾個弟子中,她最是聰慧,可是不夠豁達,日後怕是要生事,也是要吃苦頭的。

這話當時也不知怎的傳進了雲舒塵的耳朵。彼時她并未放在心上。結果過了一些年後,她便跪在了春秋殿上,師尊問了她三遍,她也昂着頭答了三遍“他們該死”。

那是祖師爺頭一次沖弟子發火,氣得手都在抖。

師尊看她的眼神中有憤怒,憐惜,更多的是濃重的失望。

現在想來,師娘那判詞,當真準得太過了頭。

不管是對當年,還是對現在。

卿舟雪已經開始舞劍,只不過一招二式,雲舒塵忽然明悟,徒兒為何要将她帶來此處。

她十八歲那年舞劍是對着滿山皓雪。

所用招式,與現在很是相像,大體幾乎是一致的。

卿舟雪的手與劍動作很快,但卻呈收攏勢,不曾突破周身多尺地盤。她于空中凝出的潔白的冰雪,也正如那一個雪天傍晚一般,紛紛揚揚地圍繞于她的身側,似如風卷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又聽得徒弟于風雪中飄渺的一道聲音,“師尊可以試着朝我這邊攻來。”

雲舒塵随手摘了一片草葉,裹着靈力朝她松松飛去,自脫手的那一刻,這葉子便硬得如鋼針一般。

圍在她周身的雪花如有生命力一般散開再聚攏,像是萬千翩翩的蝴蝶,以柔力将那飛葉擋開。

“這可作防身之用?”

随着她一步站定,雪花悉數掉落下來,“我正是此意。”

雲舒塵踩着滿地點點的白色走過去,擡袖拂去卿兒頭頂上沾着的碎雪,“以柔克剛,倒是很不錯。比別的冰靈根修士來得強。”

“別的?”

雲舒塵相當專注地,以指尖将她睫毛上的一片碎雪也蹭去,末了才笑道:“前幾日尋到了一本《降妖伏魔錄》,民間流行的修仙志怪傳記,裏頭描繪了一個冰靈根劍修如何由一個小廢物,變成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厲害人物。”

卿舟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看麽?”

“亂七八糟的,逗樂倒是可以。”雲舒塵思忖道:“不過那個劍修每每防身之時,總要十分潇灑地在周身凝出三尺厚的堅冰,并嘲上一聲‘天下武功,唯堅不破’,為師瞧着總有些奇怪,今日看了你舞劍才豁然開朗。”

“……師尊,這是為何?”

“你仔細想想,他将自己護于堅冰之中,動不了一寸,挪不了一尺,這……”她彎着唇,“這不是所有小王八都會的一門妙技麽?”

“好在雪花疏而不漏,靈動自如,遠不至于如此。”

雲舒塵松開她,“不過,你再試一遍。”

卿舟雪點點頭,當她劍尖一挽,雪花再次萦繞周身,至為幽冷之時,雲舒塵才悠悠地擡起手,掌心凝結出的水流一股腦兒朝卿舟雪送去。

水遇至寒成冰。

卿舟雪渾身一僵,直接被冰層套了個徹底,被動地變成了龜縮之術。

她被困在裏頭,看不見師尊的人,只能聽見她在笑。

“……”

待她理着衣擺,終于掙出來時,神色嚴肅地想了想,“師尊,此式果然是有些缺漏之處。”

“無需灰心,”捉弄弟子似乎也是一件趣事,雲舒塵甚為愉悅,溫聲安慰道:“只是提醒你,對着水靈根慎用罷了。旁的已然很不錯,這樣的法子,為師在你這個年紀時,也不一定能琢磨出來。”

卿舟雪卻搖頭,“師尊年少時很是聰慧,遠甚于我。這并非虛言,我那日是見識過的。”

她半點也沒有自己不如人的難過,好似覺得師尊就是天底下最為厲害的人,不如師尊是相當正常坦蕩的事情。

卿兒看她的目光裏,總是透着毫無保留的信任與瞻仰,将她捧得甚高。

這種目光鮮少有人不能為之觸動,雲舒塵亦然不能免俗,但她心思微微柔軟了片刻,又悄然想道:她才見過多少人,你自己心底不曉得麽。

與卿舟雪一道走回去時,兩人踩着來時已經踩過一邊的金秋落葉,于鞋底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偌大的鶴衣峰,清寂得容不下再多一人。

雲舒塵平日裏不喜歡太吵,此刻一路上默默走過去,卻突然覺得确實有些寂靜了。她在時還好,她若是去幹點什麽別的事,譬如出門或是閉關,徒兒又不愛下山,只能孤獨地和貓咪在一處。

卿舟雪瞧見了什麽,會與她分享;有什麽一舉一動,都放在心上。

這是否不是因着她,而是因為……徒兒單薄的人生中,別無選擇,只能是她?

雲舒塵稍稍蹙起眉梢,又念起柳尋芹今日所言,她的情根在緩慢生長。

她的七情六欲,若是因此而日益豐盈,必然是會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間滾滾的紅塵。

見到的天地就此廣大,見識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興許有青年才俊,紅顏知己,卿兒可還會這樣待在她身旁,寸步不離麽。

她……

雲舒塵的想法與昨夜并無二致,也許人在情欲的恍惚中才能袒露自己最深層,亦是最自私的想法。

一面上,她知她情根不全,自然是失落,但也正是知道如此,又暗生了幾分慶幸——哪怕不是她,也不會是別人。

卿兒說過只她一人的,雲舒塵記得很清楚。

下意識地,握住卿舟雪的手無意識縮緊。

卿舟雪似乎是感覺到了師尊的沉默,“怎麽了?”

雲舒塵回過神來,垂眸道:“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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