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弟子的歷練結束的最後一日,阮明珠總算打外邊兒回來。
因為在人間需得老老實實,不用任何術法,她不知從哪兒牽了匹白馬,用以趕路。
林尋真正在山門前,手中拿着一卷弟子名姓冊,搬了一套桌椅,坐于一片樹蔭處。她隔得老遠,便瞅見了那紅衣姑娘跨着白馬,烏發飛揚,璀璨得耀眼,一路馳騁而來。
一道水幕擋在山門前。
阮明珠将刀尖點地,縱身翻下,又拉住馬匹,笑道:“怎麽,你還特地迎我?”
林尋真也微微一笑,“這一批出門的也就等你一人了。你若是不卡着這最後一日才歸,我現下早不必坐于此處。”
一張紙冷漠地拍過來,阮明珠一把接住,用朱筆往上勾掉自己的名姓,“那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管這事兒。”
“不然,就偏再多耽擱幾日才歸!”她哼笑一聲。
“過期不候。這除卻能讓你去掌門殿喝一壺茶,興許再抄幾本經書外,似乎對我無甚損害。”林尋真逐漸習慣了阮明珠時刻與她擡杠的相處方式。
好歹現下真刀真槍打架時不亂來就成,其餘的地方她從來懶得和這頭腦不太對勁的家夥一般見識。
“走吧。”
最後一只飛鳥也已經回巢,林尋真可以去向掌門複命了,便利落地将桌椅收回納戒,又把幾卷名冊清點一番,确認無有遺漏後,與阮明珠一路走向內門。
阮明珠牽着馬,有一嘴沒一嘴地說着一路上的見聞,林尋真聽得倒是有些新奇,短短這麽幾月,感覺她是将這大江南北跑了個遍。
“我那日随便逛逛,又鑽了個秘境玩玩。”
阮明珠自納戒裏一掏,是一枚圓潤血紅的蛋,“碰上一只雜毛鳥非要來啄人,便将它收拾了一頓。結果那鳥死後陰魂不散地化為了這個?”
林尋真仔細看了看,只見蛋殼上花紋繁複,氣質華貴,定然不是什麽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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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審慎地說:“以防萬一,你還是找長輩看一看。我看這東西來頭不凡。”
“呀,”正當此時,阮明珠隔得老遠,看見了卿舟雪的身影,訝然一瞬,又忍不住問道:“她不會只下山玩了一日,就把自己又種回鶴衣峰了?”
卿舟雪仍然在一心一意地練劍,見到兩位師姐師妹走過來,索性收了劍勢。
“雲師叔呢?”阮明珠和她打招呼時向來如此,畢竟師姐沉默寡言,唯有談到雲舒塵時話題稍多。
卿舟雪說:“她在峰上。”
“奇怪。今日又沒人陪練,你怎得一個人在演武場晃蕩。”
“師尊說……”卿舟雪将劍橫起,以手指貼着劍身,拭去那一層薄霜,“我術法的範圍逐漸擴大,用劍時不得不會凍到一些物什,比如她種的花在反複凍融之間,已經死了兩盆。因此我來此練劍。”
“……”
金丹跨元嬰正是一個特殊的時期。
在金丹期之前,劍修的打鬥方式總是铿锵相碰,樸實得如輕功好一些的武夫。
在此之後,丹田日益充盈,術法也齊頭趕上,不再局限于三尺之內。
阮明珠先是好笑,原來雲舒塵還有侍養盆栽的愛好,而後又忍不住大嘆一聲,“師姐已經這麽厲害了,我得趕上才好。”
她手中捧着的蛋實在過于矚目,卿舟雪盯了那血紅的東西半天,“這是何物?”
“不知道。我打算送給我家雕來孵了。”阮明珠說,“孵不出來就請你們喝蛋湯。”
“萬一是什麽大機緣,你別胡來,未下定論之前不要……”林尋真一聽她說話便頭疼。
阮明珠轉身跳開,架勢似乎要回峰,沒個幾瞬就竄了好幾丈遠,聲音遠遠飄來:“知道啦——你怎麽比我峰上那老頭兒還啰嗦!”
阮明珠走了,林尋真這時忍不住掀了下眼皮。
此刻日薄西山,天邊雲如火燒。
卿舟雪獨自練了一日,正準備回去,林尋真則去主殿,兩人正巧順路,便結伴而行。
“師姐這幾日忙着?”卿舟雪問道。
“是,現下不會忙了,下山游歷一事到此為止。”
兩人聊了幾句,林尋真發覺她那冷若冰霜的師妹,在嗯了一聲後,往往就沒有下文。
可若說她是在敷衍,那又全然不像,師妹是在很專注地聽人說話。
她冷冷淡淡的,但并非凍人,相處起來又意外地随和,只要不嫌太安靜。
林尋真以前在家中見過的人不多,但是自從入了太初境,從此再沒人在她耳根子邊念叨“女子不能在外抛頭露面”的昏話,她協助掌門有幾年,不可能所有的活兒都排到自己身上,除卻宗門特殊活動親歷親為,其餘一些例行的事宜都要分散給部分師弟師妹。
這樣就不得不與他人交涉,得有些眼力見,發掘出一些幹活麻利的苗子;她還得時時揣摩掌門長老的意思,以便于做出安排。
這樣一來,見過的人自然不算少,識人也隐約有了點心得。
但是這個卿師妹着實特殊。
一開始看卿師妹天資卓絕,又得掌門器重,林尋真早存了結交的意思,不過她再怎麽表示親近,卿師妹整個人如隔雲霧,喜好性情都不分明,還是一貫的客氣。
她也看不太透她,正這般随意想想,不禁又想起阮明珠說的一些胡話,以及她相當喜歡的一部分有違倫常的低俗書籍。
事後林尋真知道這些“低俗”之物正是出自于越長老之手,她便不好再說些什麽。
許是阮明珠念叨得多了,她再仔細一想,發覺那丫頭說的也并不全錯,卿師妹若還有在意的人,那肯定便是雲師叔了。
一旦談起她,又聽得林師姐表達了對雲舒塵的崇敬之心,卿舟雪的話便多了許多。
林尋真側頭看着她眼底微明的光,眉梢帶着的松然。
旁人說她師尊一句好,她便是如此神色,如此神色,才像是個年輕姑娘該有的生動。
林尋真笑道:“你和雲師叔感情真好。羨煞旁人。”
卿舟雪卻說:“有時候……也沒那麽好的。”
她似乎垂眸想到了些不好的時候,又輕聲一嘆,“師姐,我看你各方面都懂得比我多。你知道常人所說的愛慕,這是怎麽一回事?”
林尋真走着險些一個踉跄,她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這是何意?”
“我不知何為愛慕,但卻時時想與師尊待在一處。”
她不禁又蹙眉,“可是師尊說,我若是不懂這個,便不要再與她親近。近日她又莫名地原諒我,但這終究是一處疑惑。”
那一夜她們抱在一處,又親在一起,卿舟雪甚是喜歡如此,可是不知為何,她現下一提,雲舒塵便說,休要再提那晚的事情,态度相當冷淡。
“這……這,”林尋真總覺得舌頭打結,良久後,才幹巴巴地說:“師妹,你興許是将愛慕之情和敬愛之心弄混了。她,她是你的師尊,于你而言,如父母一般的存在。你應當不會懷着這樣……肮髒的心思的。”
卿舟雪不解,“髒?”
林尋真嚴肅着一張臉,和她掰扯了許久人倫觀念,“若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驟然對自己生了這種想法,師妹,放作任何人心裏都會不自在的。”
卿舟雪最後又将其作為一種“人世間的規則”記下,正如師尊告訴她的那些一樣。
末了,她好像更加低落,“我這樣天天對她好,一心向她,什麽事都事先想着她……師姐,這也髒得很麽?”
林尋真自知那話說重了,可是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便道:“你安心修道罷,興許過個幾年,這事就淡了。雲師叔應當還是會如往常一樣待你。”
而卿師妹似乎受了點刺激,腳步匆匆地走了,走上山巅,踏着劍就飛向鶴衣峰。
一入庭院門,卿舟雪心跳如擂,轉了一圈兒以後,知道雲舒塵此刻不在家,她的呼吸又漸漸平穩下來。
她心中空蕩蕩一陣以後,想着做些什麽來等她。
此刻她無心練劍,也修行不進去,于是将那本《以下犯上》拿了來,重新翻開第一頁。
卿舟雪讀着讀着,入了神。因着這一對寫的是師徒關系,主角心中念着人,她心中也惦記着人,所以看得分外揪心。
裏頭的姑娘因為師父的冷淡而悲,因為師父的回眸與注視而喜不自勝,卿舟雪不至于這樣七上八下,不過內心也總是因為雲舒塵的态度而波瀾起伏,這倒是很像。
她看到逆徒給師父下藥時,心中居然想的是:她怎麽這般大膽?不怕師父從此厭棄她?
緊接着便瞧不出什麽情節了,大多數是在床上浮沉糾纏。
卿舟雪權當看了一場精彩的武打戲,她一目十行,書頁翻得很快,想知道她們起床後會如何。
在這話本中,蕭成玉第一次清醒以後,劈頭蓋臉地将秋月白冷斥了一頓,此後再對這逆徒沒有什麽好臉色。
秋月白心中酸澀,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加上心中的不滿和占有欲作祟,她仍舊囚禁着師父夜夜笙歌。
【
蕭成玉有氣無力地躺在塌上,遮住了周身大片吻痕,她最後只冷冷說了這麽一句:“秋月白,我當時是瞎了眼,才将你撿回來當徒弟。罔顧人倫之輩,不配為我弟子!”
秋月白扶着門框的手一頓,臉上掌痕明顯,是方才蕭成玉甩出來的,現下仍舊是火辣辣的疼。
可是她心裏更疼,一面痛恨着自己為何要這樣對她,一面又如上瘾一般,恨不得把她揉入骨血。
秋月白微微側過頭,眼中含着一層薄淚,彎了彎嘴笑,“師父,我曾經更想要你的心。可是無論怎麽努力,你從來不肯施舍半點給我。”
】
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有人柔聲喚:“卿兒?”
天光射了進來,室內忽然明亮許多。
雲舒塵應當是外出了一趟,她剛擡腳進來,便瞧見徒兒擡頭愣愣地瞧着她,嘴唇發白,眼中難過已經有些明顯,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碎。
而她膝蓋上正攤着那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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