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落在地上的秋葉被風卷起,打了個旋兒,輕飄飄地吹走。阮明珠在靈素峰躺了許久,這些天昏昏沉沉,大汗淋漓,痛暈了再醒過來,如此反複,一直捱到今日,才終于尋求了一線生氣。

她坐起來,四下無人,相當清淨。在內裏灼燒的火焰好像安分了許多,她探查一番,似乎已經與丹田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這是什麽情況?

再嘗試着用了用靈力,卻驚訝地發現,她一下子跨了個小境界,就此來到了金丹末期跨元嬰的路口,自己還渾然不知。

指尖上燃起的一撮小火苗,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赤紅,而是一種深邃而富有層次感的紅色。

“醒了就回去。”

一道聲音,讓她止不住打個激靈,阮明珠扭過頭來,只見柳長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後,走路無聲無息,像個大白天飄蕩的鬼魂。

“柳長、長老,”阮明珠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枯樹皮相互摩擦,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幹咳了幾聲以後,又摸上自己幹燥開裂的嘴唇,“我現,現在還活着?”

“你能見到我。不然是我死了麽?”對面那女子面無表情地抛出這麽一句話來。

“哦。”她沒有理會柳長老的冷嘲,面上喜色愈顯,高高興興地掙紮着下床,以一種半身不遂的姿勢扶着牆走出了門,剛跨過門檻又縮了回來,像是想起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

柳尋芹莫名其妙地看着阮明珠在身上摸索一陣,然後掏出了一枚燒得半邊焦黑的納戒。

納戒受損,其中之物必然會影響。然後那孩子在這枚納戒中又尋到了一本封面被煙熏火燎,面目全非的話本。

阮明珠翻開來,裏頭的內容都是完好的,她大松一口氣。她幾步又扶着牆艱難地挪過去,将話本留在桌上,扭過腦袋,“師叔,有空看看哈。”

嗯,越師叔交代的大事業又進了一步。

在将這些爛俗話本宣傳遍大半個太初境以後,唯獨靈素峰,阮明珠若不是真出了事兒,一般是上不來的,因此她一直未能涉足此地。

阮明珠走掉以後,柳尋芹用一根手指撥了撥那書頁,撲簌簌掉黑灰,依稀見得上頭寫了娟秀的“徵羽”二字。

黃鐘峰上,一貫的熱鬧,不過現在更熱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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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珠多走上幾步,舒展開險些躺廢了的四肢,覺得靈活了許多。她不是個閑着的人,準備向越師叔誇耀一下自己的功績。

但飛上黃鐘峰,卻發現雲舒塵也在此地,兩位長老齊齊朝她看來。

“活着呢?”越師叔打量她一眼,笑道:“這副尊容真是不敢恭維,頭發都焦在一起像麻繩,你可別過來,也別靠着你雲師叔,她素愛幹淨,恐怕會出人命的。”

雲舒塵正喝茶,聞言橫了越長歌一眼。

阮明珠一愣,越長歌還相當體貼地在空中凝成一道水鏡。她瞅着自己這像是沿街乞讨了小半個月的憔悴模樣,一時人都蔫巴些許,便站在原地,“越師叔,你的話本我送到了。”

“靈素峰?”

“嗯!”

“好孩子。拿去看吧。”越長歌相當滿意,一卷《飛月群俠傳》落到阮明珠手中,阮明珠相當熟稔地翻到最後一頁,又瞧見了“且聽下回分解”這幾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大字。

“不成!”阮明珠說,“師叔太不厚道,又要吊着人。後面幾卷不能一起給我麽?”

“沒寫呢。”越長歌撐着腮邊,笑時沖她眨了下眼。

“師叔,你這幾卷快拖了小半年了!”

“那是因為有別的要——”越長歌剛開口,雲舒塵便打斷她,看向阮明珠,柔聲說,“近段時日累了,你且回去收拾一下,你的師姐們還在等你早日回去訓練呢。”

雲師叔說話一直溫溫柔柔,一下子就如春風一樣吹酥了阮明珠的骨頭。她不禁在心底暗嘆卿師姐的不容易,異常聽話且乖順地道了聲好,然後又輕飄飄地走了。

雲舒塵止住了這種可能脫缰的話頭,暗松一口氣。聽罷方才阮明珠所言,又不禁輕嘆道,“便是差人送上去,你也知道她藥峰事多,不會看話本的。”

“她看與不看,有什麽要緊?”越長歌唔了一聲,“我寫話本,就圖自己一樂。不然哪能寫這麽多年。”

雲舒塵對面的女人笑起來,仍就一副無良的紅顏禍水相。文如其人,亦是大江東去一洩千裏的孟浪。但若說她寫出的一挪談情說愛讀物中,這五百年來,沒有一字一句動真意,雲舒塵是斷然不信的。

雲舒塵自知是個局外人,因此不再多言,放眼局內,又想起了鶴衣峰上那位不言不語成日修煉看書的小祖宗。

小祖宗這個點兒應當是和師姐妹待在一起,沒空理她。今日李潮音也沒有工夫陪她來一局手談,那位蓬萊閣的少主居然一不做二不休跑到了太初境來找人,這會兒兩人正忙着斷家務事。

雲舒塵料想得不錯,卿舟雪的确在演武場上訓練。

今日可算是再度見到了阮師妹意氣風發的身影。

其餘三人都在圍觀她,只見阮明珠手握刀柄,真火順着鋒刃蔓延,蓄力愈久,再度揮出去時,一道灼熱的焰浪向前劃出,隐約呈現出火鳳雛形。

并非只是花樣把戲,白蘇在火焰氣浪中被逼得倒退一步,感覺阮明珠這勢頭明顯強橫了不少。

林尋真道,“不錯呀。不管如何,這勝算便又大了一分。”

若是早之前的阮明珠定要翹起尾巴來,得意洋洋——不過她這次倒是沒有如以往那般争勇鬥狠,只是嘀咕道太不容易。興許是被那鳳凰火虐慘了一次,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一個月,再鋒利的脾氣也被磨了些許。

卿舟雪近日裏仍在悟劍法,雲舒塵在無事之時會來折磨一下她唯一的弟子。她雖未再悟出第三式,不過在修為與韌性上都大有長進。

她們二人,一冰一火,都在向上蓬勃,在這一次人終于齊活的演武之中,林尋真早先擔心的一事,終于還是發生了。

在她們習慣的二人一進一退的陣型中,阮明珠和卿舟雪已經開始相互影響,再怎麽拉大距離都是避無可避。

何況,也如她所言,問仙大會的擂臺,遠沒有演武場這般寬闊。

卿舟雪訓練歸來,飄在雲端,隔得很遠,便聽見了鶴衣峰遠遠傳來幾聲争吵。

鶴衣峰?

師尊?

她眉梢一蹙,禦劍迅捷了一倍不止。湊近一看,雲舒塵并未在此,長亭之中有兩個女子,一長一少,似乎各不相讓。

“李觀滄,”李潮音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她倚靠在石桌的一角,“回去。”

“不回。”

李閣主對面的少女騰地站起身來,她生得一張好面皮,眉眼分明,皮膚白皙,又被養得珠圓玉潤的,帶點兒貴氣。

這想來就是她口中的少閣主了。

李觀滄撇着嘴,“我偏要跟來。”

“此處是鶴衣峰,莫擾了別人休憩。”李潮音的聲音逐漸冷淡下來,“去外邊再談。”

“不去。”她又一屁股坐下來,“我是來見雲長老的。”

庭前掩映的花木間,現出一女子袅娜身姿。卿舟雪剛下飛劍,便迎了上去,而後與師尊一齊走過來。

雲舒塵的目光先是落到卿舟雪身上,而後看向她身後的兩個人。閣主大人俨然是頭疼得緊,那位少閣主則像個石頭樁子一般鎮在那處,一動不動,似乎也在生悶氣。

“少閣主來了。”雲舒塵笑道,“長高了愈發漂亮。是有幾分大人的樣子了。”

聽得此言,李觀滄臉色稍霁,“我想和雲長老單獨談一談,不知您現在有空麽?”

李潮音剛蹙眉,雲舒塵卻是應了,“嗯。你随我過來。”

轉身時,她給了李閣主一個“沒事”的眼神。李閣主本是想把那逆徒拉回來,因此便沒有動,只是捏着茶杯的手松了又緊。

李觀滄走了過去,卿舟雪自然也在跟着師尊。她隐約能感覺到李觀滄在打量她。

“好了,這裏她肯定聽不見的。”

李觀滄有點猶豫,看向卿舟雪,說,“你能回避一下嗎。”

雲舒塵卻說,“她是我徒兒,既不認識李閣主,也不認識你,更不會說出去。你不用顧忌。”

只見那位少閣主放了心,深吸一口氣——

下一瞬,她一把抱住雲舒塵,眼圈兒一紅,方才強行用架子撐起來的氣勢,悉數随着眼淚一起噴洩而出。

卿舟雪微不可聞地蹙了眉。

“雲仙子,我要怎麽辦……那個壞女人!她将蓬萊閣甩給我,說勞什子磨練,這便走了!”

“那你不也走了?閣中現在有人打理麽。”雲舒塵很快推開她,無奈道。

“我……嗝,”她艱難地咽下口水,聲調開始哽咽,“我自己處理了幾日事務,出門時安排左右仙使了,頂個幾天不打緊的。她又罵我胡鬧,不務正業,從小到大她逼我學這個寫那個,從來沒問過我樂不樂意。”

“你是未來的繼承人,她當然要栽培你。不然養個花瓶出來裝點門面?”

“她哪裏把我當個人看?每次回去,也只是問修為如何了,境界如何了,什麽什麽學得怎麽樣!”李觀滄哭道,“這麽多年來,一句關心也沒有……嗝,前幾天她答應要給我過生辰的,但是又因為外邊有事,沒趕得回來,其實就是無所謂罷!事後每次都給我送點東西就打發了,她當我是什麽?”

只見滿臉鼻涕眼淚的少閣主一通亂罵,從納戒中取出一堆物什,什麽鑲滿紅寶石的珊瑚,鲛人淚的珍珠項鏈,高階的靈器法寶,珠光滿目,晃得雲舒塵眼睛疼。

李觀滄看着這些東西,每一件都價值連城,但好像每一件都是李潮音放她鴿子的回憶。她越看越傷心,于是長袖一揮,将那紅珊瑚摔了個粉碎,然後蹲下身子哭起來,“誰稀罕這個!我不要了!”

“別糟蹋東西了。”

雲舒塵嘆了口氣,這傻姑娘方才不知摔了人間幾座城池。

一顆紅寶石骨碌碌滾到卿舟雪腳邊,她審視片刻,淡定地将其撿了起來。

她确定面前這位姑娘是當真不想要以後,便收了起來。如是這般,卿舟雪感覺自己離賠完半座鶴衣峰的大業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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