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天穹之上,烏雲的裂隙被撕扯得愈發猙獰。墨染的雲層顏色趨于妖異,黑到極致時,呈現一種瑰麗的深紫色。
那如巨眼一樣的漩渦正在扭轉,開合。在曠古未有的震耳雷鳴之中,幾位長老凝神閉目,陣法之上,湧動的靈力正将那破碎的一角仔細修補,與下一道天雷争分奪秒。
越長歌橫着笛子的手在微微發顫。她感覺劈過兩道雷後,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碎了一半。
微明的法芒在她身上亮起,她慢慢回過頭,卻發現柳尋芹正站在她身後。柳尋芹對人軀的熟悉令人咋舌,來自于醫仙的靈力精準而利落地縫補着傷口中的每一道裂痕。
柳尋芹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沒有看。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在場上一掃,又将雲舒塵籠罩入白色的靈力之中。
她——
雲舒塵雖是站着,風姿從容。柳尋芹卻能感覺她每一口呼吸都夾着血腥味,潔白的靈力循着血腥探去,她見慣了多年病患,也從未見過五髒六腑破損成這樣的,遠比越長歌嚴重。
她的丹田已經紊亂,幾乎是用一部分靈力鎮壓才能勉強運轉。體內的寒毒和服用丹藥的情毒也不再平衡,而是處于一種岌岌可危的搖擺之中。
這樣下去會出大事,但此刻陣法不能輕易停止。
柳尋芹內視了一番越長歌與雲舒塵的傷勢,她們的修為尚且被劈到如此境地,那麽這陣法一撤,尚在金丹期跨元嬰的人恐怕立馬會灰飛煙滅。
只是那孩子體質特殊,也不知是否能扛得過。
事已至此,柳尋芹閉上雙眼,以靈力為針與絲線,盡量将她周身關要幾處都彌補妥帖。
第五道天雷力均萬頃,如猛虎下山,劈下來時,陣法又發出铿锵一聲響。
先前被愈合的一角,重新開裂。
躺在地上的卿舟雪動了動,在此次雷聲過後,意識再度回攏,她感覺地面之下似乎蟄伏着什麽,一直在隐約抖動。
擡起眼皮,一灘血已經結為暗色,凝固在她身前不遠處。她慢慢擡起眼睫向上望去,心底驟然一驚,而後墜入無邊的冷意。
師尊閉着眼,眉梢微蹙,唇角的血一直在流,一滴一滴順着下颔掉落,砸在地面。
女人姣好的眉目與臉龐沾着點點血腥,宛若淌下血淚的玉觀音像。
卿舟雪隐約能感覺到不止她一人,其餘幾位長老也在附近。但她在雷霆的威壓之下,僅僅能睜個眼,連翻個身都相當勉強。
第六道電光如銀蛇一樣劃破天際,卿舟雪的雙眼一時目不能視,待到終于再次看清時,師尊突然又噴出一口血,渾身疼得發抖。
雲舒塵終于站不住了,她摸索着盤腿坐了下來,眉梢緊蹙,臉色蒼白,似是隐忍着極大的痛楚。但施法的手勢卻寸步不讓,看起來似乎要與天鬥争到底。
師尊……
不要降雷。
卿舟雪的手陷入地面,朝她的方向爬過一寸。沒過一會兒,又緩緩挪過一寸。終于蹭到陣法邊界時,卻發覺她根本出不去,也碰不到她半分。
雲舒塵閉着眼,至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第七道天雷正在蓄勢待發。
別劈。
不要劈了。
求求你……不要傷她。
卿舟雪揭力擡起眼,看向天穹,她不知道蒼天能否聽得見,近乎懇求地,用虛弱的氣音低喃,一遍又一遍。倘若非要這一條天煞孤星命,拿去就是,何苦要波及她身旁所有之人。
天空上的那片烏雲凝滞一瞬,卿舟雪以為瞧見了微茫的希望。
而後雷劫卻更為猛烈地降了下來。
這一道,天昏地暗,四周雷鳴不絕于耳,偌大的天穹之上,又斷層裂開了許多縫隙,但一縷天光都射不進來。
卿舟雪伏在地上,她現在看不清師尊,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陣法碎了一半。似乎是越師叔在黑暗中凄然喊了一聲,“雲舒塵!”
卿舟雪一動不動。
她聽着這聲呼喚,心中本該是一片空茫,但這重雷劫仿佛直接劈到了她的心上,裂開了一個口子。
自裂口中,率先流出來的是悲痛。
她頭一次感覺心髒緊得發疼,鼻尖發酸,無所适從的感覺讓她的身軀在不停地顫抖——
一行清淚從眼角,緩緩淌了下來。
而後越積越多,糊了滿臉。
她艱難地擡起手,沾去這些淚,相當陌生地看着。
而後,流出來的是憤怒。
以前興許也惱過,但從未如撕破迷霧一樣,體味過如此鮮明而猛烈的怒火。
憤怒讓她的身軀顫抖得愈發厲害,她體會着如此強烈的情緒,這種沖動似乎可以充作人軀的骨血,她頂着萬重雷劫的威壓,以金丹後期的孱弱之軀,居然就此慢慢站了起來,哪怕每一寸骨骼都被碾壓,她仍在天雷底下,緩慢舒展着身軀,逐漸高昂起頭顱。
最後一種缺失的情緒,名為憎恨。
她以前從不懂恨,兒時旁人對她或避而遠之,或欺她辱她,她心中不記挂,無執妄。餘後遇到一些不公,也并未放在心上。
如果說一時血熱讓她站起來,而此刻鑽心的恨意卻讓她徹底冷靜下來。
她在此刻終于了悟到何為除之而後快。
對于天道。
它為何如此忌憚自己?
非要置于死地?是不是表明自己足矣威脅到它?
如果斬殺天道是讓它不再降下雷劫,不再危及師尊性命的最後一種方式——
或是自己死在雷劫下,雲舒塵與諸位長老,也不必為她再扛這命劫。
哪怕孤注一擲,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舉起自己的劍。
掌門在陣法外驟然睜開眼,先是一愣,而後大喝一聲,“卿舟雪!你要做什麽?”
卿舟雪置若罔聞,而是擡頭望着天,悲痛,惱怒,恨意交織,她如初破繭的蝴蝶,剛展開的翅膀尚青嫩柔弱,在罡風猛吹之下,雙翼逐漸變得堅韌有力,直至穩穩立起。
九重雷劫的威壓也再不能讓她跪下。
卿舟雪的雙眸阖上,再度睜開時,又呈現出一片無情無欲的冰霜色。
她艱難地,一寸一寸地擡起右手,在心底呼喚。
北方掠過千重山的寒風——
嶺上積壓數百丈的皚雪——
凍湖之中萬年不化的堅冰——
天地萬物輪轉有常,以聽法召,助她以凡人之軀,向蒼天斬一劍!
卿舟雪四周的空氣趨于凝滞,降到冰點,連風都不再吹得動。興許是心中的念想太過強烈,興許是方圓幾千裏也就這一個冰靈根,此次術法異常強大,皚皚風雪仿佛席卷着整個冬意的凜然,環繞在她周圍,又濃縮于她微微發抖的掌心。
那把寒氣缭繞,光華初現的劍,重新被她握在手中。
卿舟雪沒有貿然出擊,她在等待天雷降下來。雷劫的威壓讓她胸口悶疼,她攥緊了那把劍。
掌門和諸位長老忽覺不對,凡是帶在身旁的佩劍,皆開始嗡鳴抖動,似乎非常想破鞘而出。
烏雲在天頂盤旋,似乎在謹慎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對手。
這一次的雷劫拖的時間格外長,似乎在蓄力。
但最終是劈了下來。
電光響徹之時,陣法沒能抵擋住雷劫的拼命一擊,應聲全碎。諸位長老都被餘震擊中,紛紛吐血,往後退了好幾步。
也正是借着這股反彈的震動,卿舟雪腳踏着陣法的碎片,一劍直指天穹。
第九道大劫,也是最後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了下來。
雷聲轟鳴,天地驟然失色,電光照亮了那一躍而起的白色身姿。
此刻陣法已經無用,底下的長老紛紛撤開手勢,擡頭看着她。峰上的弟子也不禁擡頭看向深紫的天邊。修士面對雷劫或躲或避,也有從容者咬牙硬抗,但從未有人能在雷霆威壓下擡起頭,且有膽量劍指蒼穹。他們目不轉睛地盯住了那片雪白。
那個将來興許成為傳說的身影。
卿舟雪這一劍,寒氣彌漫,攜卷漫天大雪,毫不猶豫地刺入低壓烏雲的那顆“巨眼”,她的身後緊随而上的有各式各樣的佩劍,似乎都已經傾鞘出動,三千靈劍如星虹一樣圍繞在她身後。
掌門和長老在底下似乎在喚着什麽,但卿舟雪已經聽不見了,耳邊全是雷聲的怒吼和嗚咽。
她也看不見什麽了。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
但當她那一劍刺出時,天空在顫抖,巨眼驟然睜大,而後又迅速縮小。
她身後懸浮的靈劍一根一根沒入天眼。雷鳴之聲先是擴大,而後逐漸平息。
卿舟雪聞到了一股焦爛的味道,還有自己身上淌下的血腥。但此時她渾身都疼得幾乎麻木,僅僅靠着一口意氣,将那把至寒之劍捅到底——
再一次被雷劫擊中時,她的神思逐漸遠去,感覺這好像一場夢。
若真是夢就好了。
夢中昏昏沉沉,她念起了許多往事。兒時住過的四方院牆,一隅天空,爹的身影。洞府,水潭,紫衣的美貌女人,然後是太初境四季分明的風景,鶴衣峰上的飛鳥與雲,溫柔多情的晚霞,冬日紛飛的大雪。
卿舟雪走馬觀花地領略了一遍,她頗有些遺憾地想,自己可能是死了。
她若是死了也好,師尊和其他長老不用再撐着那陣法。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師尊她……會難過麽?
再難過的事,過上幾年,過上幾百年,應該也變得不難過了。
這樣也很好。
卿舟雪以為有了那紅繩,便能伴她長久,沒成想到頭來,還是算岔了一遭。不免心中輕嘆,人事無常。
她覺得雲舒塵若是再收徒,也一定要仔細算過八字,千萬莫要再收自己這種,劈了她的峰還要她命的天煞孤星。
思緒飄到此處,又添幾分淡然。
罷了。反正她也已經死了,再怎麽想詐屍起來告誡一下師尊,也沒有半點門路。
不如安心地死着。
“師妹?師妹?”
有人在摁她的肩膀,似乎是白蘇。
“她的手動了!”好像傳來阮明珠緊張的聲音,“卿舟雪,你快睜開眼,別吓唬人。”
卿舟雪忽覺不對,她慢慢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靈素峰相當熟悉的裝潢。
而後是白蘇和阮明珠的臉,兩個一見她醒,皆欣喜若狂。白蘇松了口氣,“師尊說你若是醒來,此關算是過了,不會再有什麽性命之憂。”
卿舟雪動了動手指頭,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包裹着一層白布。她坐起身,幾下扯開,白蘇剛想制止,卻發現在昨晚還是血肉淋漓的肌膚,今天已經愈合得光滑如初,只有幾處仍留有淺淡的疤痕。
白蘇愣在原地。
卿舟雪啞着聲音,伏在床邊咳了幾聲,又擡起頭來,“我……我師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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