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我師尊她怎麽了?”

卿舟雪看向白蘇,白蘇一時斟酌着字句,不料卻被她誤會。她心中驟然想起一個極壞的打算,再顧不得如何體面了,撞開兩人,衣衫不整,鞋也未穿,就此跑了出去。

阮明珠一時都沒拉得住她,只得遙遙喊道,“你師尊沒事!在柳長老那裏啊——”

柳師叔,柳師叔又在哪裏?

卿舟雪心頭沒由來的慌,似是懸了兩個搖搖欲墜即将傾盆的水桶,一步一晃悠哐當。

她非要親眼看見雲舒塵才好。

柳尋芹剛從房內出來,便瞧見一姑娘披頭散發,如鬼魂一般四處尋覓着,她身上的白衣穿了一半,另一半飄着的是沾血的紗布,往下一瞧,腳踝還是光着的。

“卿舟雪?過來。”

柳尋芹略有不滿,那兩個小的到底是怎麽照顧人的?居然大咧咧放她一個病患跑出來。

卿舟雪見了柳尋芹,仿佛揪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幾步便來至眼前,但俨然也不是沖着她,而直取她所在的房內。

柳尋芹偏開身子,放她進去。倘若再攔着,她總覺得這丫頭便會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卿舟雪終于瞧見了床上安穩睡着的人,她顫着手去摸她的脈搏,又探了探鼻息。最後感覺到了微弱但是相當安穩的脈動與呼吸,她這才輕輕喘了口氣,将臉頰貼上她的手背。“師叔,她……她怎麽樣了?”

“昨日是最兇險的一日,已經熬過去了。她性命無憂,你不用太擔心。”

卿舟雪聽得此言,心流中堆起的一層層浪,這才忽地洩去。渾身的力氣也如抽絲,細微地飄走。

“只是。”柳尋芹頓了頓,察覺到師侄驟然緊張的眼神,“她此次內傷頗重,早先的舊疾一直未痊愈。如是又開始複發,這一番折騰下來,難免有傷根本,你要仔細照顧。”

“……好。”

柳尋芹交代了幾句,便走了出去,準備前往主峰。

窗外的曦光刺目,她沒由來地也覺得一陣眩暈,不禁扶了扶門框。

卿舟雪昏迷這幾日,鐘長老,周長老,還有越長老皆已經閉關修養,太初境人心惶惶,上下一片死寂。掌門尚準備與她交接一些事務,不過多時也要閉關。

柳尋芹作為唯一未被天譴波及的長老,不得不在此刻接手統領太初境的重任。又加上雲舒塵重傷,病情總是來回反複,時好時壞,她需得時刻打起精神,撐過整整三日後,也不免覺得疲憊。

她踏過春秋殿,掌門正在打坐調息。聞見人來,靈力的運轉緩緩慢了下來,乃至最終平息。

“雲師妹她醒了嗎?”

“還未。”柳尋芹說,“卿舟雪在全盛狀态下只扛了一道,體質特殊,也足矣昏迷三日。雲舒塵她扛了八道雷劫,情形不容樂觀,要醒來恐怕得再需多日。”

“她沒有性命之憂就好。”掌門也咳了幾聲,三日之間,似是蒼老了許多。

“那孩子果真不是常人。才金丹後期,居然能……”柳尋芹頓住,“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大乘修士,倘若可以,一舉擊穿雷劫不至于如卿舟雪這般艱難。”掌門道,“只是可惜,并不可以。”

“相比于她,我們都是法則之內的存在,再怎麽心有不甘,再如何力大無窮,也無法向天道舉刃,所有的進攻都不會有效用,只能在九重雷劫之下等待宣判。”

“罷了。”柳尋芹嘆了口氣,“橫豎她現在也已經不是金丹後期了。”

“她此次渡劫兇險,元嬰結得可順利?”

“不是。金丹已碎,元嬰未成。”

掌門頓時愣住,他将這個幾個字念了幾遍,又沉默半晌,“世事無常,索性命大,留得青山在就好。”

卿舟雪待在雲舒塵身旁,守了她幾天幾夜,但是師尊一點清醒的跡象也無。

她用手帕沾着一點水,染濕她的唇。

雲舒塵睡容不甚安穩,似乎是在夢着什麽。如是能夢着點什麽也好,至少不像白日那般了無生氣地躺在此處,如此安靜的師尊總是讓卿舟雪心神不寧,唯恐她就此抛下她離去。

第五日時。

卿舟雪正半阖着眼睛,靠在她床邊,一只手握着雲舒塵的手。她忽然感覺自己手中的力道有所緊縮,猛然擡眼看去,卻再次落入失望。

師尊并未清醒。

但她眼角緩緩滑下來淚水,自此一行連着一行,如串了線的珠子,從未斷過。

這是夢到了什麽?

卿舟雪想,約莫又是一些她不知曉的陳年往事。

卿舟雪自打學會哭出來以後,才知道這種感覺很是難受。鼻尖心口哪哪都是酸的,而眼眶則是一片焦灼的滾熱。

她擦去雲舒塵的眼淚,結果卻越擦越多。

第八日的曙光微明,天朗氣清。卿舟雪向外望去,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初春。

白雪之下,綠意将生。

百姓都說春日複蘇。卿舟雪心中揪起這個盼頭,眼巴巴地等着。直到外面的藤蘿都長得快要伸進屋內時,雲舒塵再次動彈了一下。

她的眼睫驟然下壓,而後輕輕擡起,一只手在身下摸了摸,又很快被人握住。

“……師尊?”

卿舟雪一下子坐直了,她心裏的石頭這才算重重落了下來。

那雙眼睛終于睜開,還帶着幾分初醒的倦意。沒怎麽挪動,也無甚神采,卿舟雪突然感覺不對,伸出手在雲舒塵面前晃了晃。

雲舒塵感覺面前有一陣微風,她偏頭向四周看去,聲音還有些許幹澀,“什麽……時辰了?好黑,你去點個燈。”

卿舟雪舉着手,呆呆愣在原地。她看向屋內一片春光明媚,分明是白日,怎麽可能還需要點燈。

她的手松下來,又握上了雲舒塵的手。雲舒塵此刻才覺得不對勁,就算是晚上,也不會黑到什麽也看不清。她自卿舟雪的手中掙出來,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是我看不見了麽。”

一片黑暗之中,雲舒塵感覺自己的肩膀上有些許溫熱滴落,很快轉為一片濕涼,被那人察覺,又有點手忙腳亂地試圖擦去。

“卿兒?”她心裏想,該不會是哭鼻子了罷。但是她始終不敢确定,畢竟卿舟雪從未掉過眼淚。她只好用手去摸了摸她的臉,待到碰到一片鹹濕的眼淚時,雲舒塵一時恍惚。

她竟學會哭了。

如此,到底在心中存了些憾事。也不知眼淚汪汪的徒兒是什麽模樣,尤其是頂着一張仙子般的臉,眼淚糊去一半,想想倒是頗為得趣。

“白日裏,柳師叔都不在靈素峰。她在主峰,甚是忙碌。”

卿舟雪吸了口氣,似乎在努力平複,“……傍晚她回來,我再去請她給師尊瞧瞧眼睛。”

“嗯。”

雲舒塵并非很擔心此事,按理來言,約莫是天譴降下的懲罰,一般過個幾月便能好轉。

于是她又問,“你還好麽,境界可穩固了?”

雲舒塵發覺徒兒沒吭聲,不由得捏了捏她的掌心。卿舟雪頓了頓,“師尊,我沒結成元嬰。”

雲舒塵一愣,片刻後嗯了一聲。

“罷了,那你只能再沖一次關。其實修士渡劫失敗的先例還挺多的。”

她在握住卿舟雪的手腕時,分出一縷微弱的靈力探入,本是想看看她的金丹如何了,卻不想什麽也沒看見。

“金丹,”卿舟雪輕聲說,“也碎掉了,沒有了。”

……什麽?

為何會如此?

那一日哪裏出了岔子?

雲舒塵蹙眉,一時思慮萬千,興許是大病初醒禁不得如此多想,她想着想着胸口愈發沉悶,偏着身子,咳了口什麽出來,聞着一股血腥味。

“師尊。”徒兒的聲音又開始發顫,“你這是哪裏不适了?”

雲舒塵躺回去,閉上眼睛,“先前胸口就堵得慌,現在咳出來好多了。你無需緊張成這樣。”

她感覺徒兒站起身來,幾聲腳步輕響,遠去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又回來。床頭上響起瓷碗和木櫃輕輕相碰的聲響。

清苦濃郁的藥香彌散開來。

“柳師叔說,你醒了要喝這個。”她似乎還在收拾地下那灘血,又是窸窸窣窣一陣,這才坐定,“師尊莫要多想了。我才二十三歲,便是從頭再來也沒什麽的。”

雲舒塵大概曉得自己目前身體孱弱,亦禁不得多思,于是将冗雜思緒都暫且擱下。

事已至此,她想也無甚作用。

卿舟雪摸了一下碗沿,已經是不滾不燙的溫熱。她小心翼翼地将雲舒塵扶起來,用勺子喂了幾口,師尊的眉梢蹙得很緊,似乎被苦得說不出話來。

她往她口中及時送了塊冰糖,女人的神色這才松活許多。雲舒塵柔弱無骨地靠在她懷中,還是低聲說,“苦。”

“可是蜜餞吃完了。靈素峰好似沒有制備這等小食……我問了白蘇師姐,她只找得到冰糖。”

雲舒塵半阖上眼,冷哼一聲,“你去問了人,她們豈不是都知為師吃藥怕苦了。”

卿舟雪萬萬未想到,還能在此等層面上不慎堕了師尊的威嚴。她一時愣住,“我下次說,是我需喝藥就好。”

下一口藥送入口中,雲舒塵卻并未咽下,她以手觸着卿舟雪的嘴,然後和着藥含住她的唇。

卿舟雪只覺那口藥被她灌了進來,一時苦得頭皮發麻,雲舒塵不善罷甘休,一直迫着她咽下去才松口。

聽得卿兒苦得倒吸冷氣,雲舒塵閉上眼,又親了她一下才罷。如是她終于耗光了留存不多的力氣,轉身繼續靠在她身上,慵懶地阖上眼睛。

“苦麽?”

“……苦。”

“不許吃糖。”

卿舟雪才剛剛拿起一塊,聞言,只好把手裏的冰糖放回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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