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傍晚時,柳尋芹回了峰。
她跟着卿舟雪再去探查了一下雲舒塵的情況。亦如雲舒塵所想,失明一事半是因為天譴,半是因為她靈力虧空太厲害,興許還得持續一段時日才能恢複。
比起這點小疾,雲舒塵顯然更為她的徒弟頭疼。雖然保住了她的性命,但金丹碎了,元嬰也沒有,還不知她要怎麽辦。
“的确是聞所未聞。”柳尋芹亦是一臉疑惑,“如若是沖關失敗,她入不了元嬰,也應該跌到金丹境,而不至于什麽都沒有。”
“興許是你那日劈下第九道雷劫,受傷過于嚴重所致。”
雲舒塵循着聲響,擡頭蹙眉,“她劈什麽雷劫?”
那一日,第七道雷劫陣法碎了一半時,雲舒塵幾乎已經無甚意識,自然沒有看清卿舟雪的壯舉。
卿舟雪沉默不語,柳尋芹瞥了她一眼,“你自己與你師尊交代,我就不多言了。”
柳師叔沒有久留,翩然離去,她現下不止掌管藥峰,雜七雜八的事情一堆。
只留下師徒二人,此刻靜到掉根針也當如震雷。
過了良久,雲舒塵淡聲開口,“你倒是說說,那日幹了什麽好事?”
卿舟雪對上她的雙眼,分明知道師尊此刻看不見,但這種對視還是讓她心中有些發怵,只瞧了一下就挪開。
“說話。”雲舒塵蹙眉。
卿舟雪輕嘆一口氣,最終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當時的原貌。她試探性地丢出幾句,仔細觀察着雲舒塵的神色,倘若她微微蹙眉,卿舟雪便頓一頓,自畢生所學之中拎幾個聽起來沒那麽嚴重的詞兒才形容當時的慘烈。
只不過此事平鋪直敘都很慘烈,卿舟雪盡力不氣到雲舒塵,但是她的師尊聽到後頭,難免還是動了氣,“你……”
“平日瞧着你倒是穩重,怎的一到緊要關頭就犯這等毛病?”
“你到底知不知曉——我與其它幾位長老,為你扛下這天劫是為了什麽?”
“為了我活。”她的徒弟聲音弱下來。
“那你又在幹什麽?”
雲舒塵一動怒,胸口又開始悶疼,嘴角隐約滲了血,“你若是自己迎上去被劈死,你可對得起我?!”
卿舟雪瞥見那抹紅色,心中略慌,自懷中掏出幾顆柳尋芹吩咐過可以喂雲舒塵服用的止血丹藥,又倒了杯水,茶杯還未送過去,就被雲舒塵一甩袖打翻。
溫熱的茶水潑在地上,濺濕出一片深色。索性卿舟雪握穩了茶杯,她定了定神,将其擱在一旁的桌子上。
雲舒塵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她的徒弟頭一次沒有順着她說話,而是問道:
“師尊扛不下去怎麽辦?”
雲舒塵垂眸拿開她的手,“九道雷劫,我心裏有數,陣法抵去個七七八八,剩下的還可用幾件法器頂用。其他師叔——尤其是掌門,也不會看着你出事的。”
“誰說雷劫只有九道?何人能保證它只有九道?”
她徒兒的聲音平靜中有一絲哽咽,“它本就為了要我的命而來,與尋常雷劫不同,九道見我不死,何況劈十道呢?劈十幾道呢?師尊要一直扛到灰飛煙滅麽?”
雲舒塵微微一愣,她被卿舟雪一把擁住,卿舟雪的鼻尖壓在她垂在胸前的烏發之中。
她的小徒弟将她抱得很緊,似是想起那日的場面,生怕人離她而去,大片的溫熱又浸濕了她的肩膀。
懷中的姑娘在抖,逐漸止不住地發抖,聲音也波瀾得像被砸碎的水面,她不斷地凄聲重複:“……但你若是沒了,我該怎麽辦?”
她哭得發顫,但還是透着隐忍,聲音聽起來有些可憐。雲舒塵此刻看不見卿舟雪,居然不自覺想起來在許多年前,蹲在石獅子旁邊,滿頭滿臉雪花,像被抛棄了的那個小姑娘。
傻姑娘。她在心底嘆息。天底下誰又能一直陪着誰呢?也沒有誰是缺了誰就活不下去的。
但雲舒塵的脾氣被徒兒這一埋,再一哭,就此去了一多半。
不知不覺地被人放在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上,屬實很難再對她生氣。
仔細想想,徒弟好像也沒什麽錯處。雲舒塵雖不願意承認,但倘若将她放在這個年紀,這個位置,此等情形,她估計也能和卿舟雪幹出差不多的事情。
畢竟她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是這般想的——甚至比卿舟雪更甚,總放不了手。
雲舒塵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背脊,卻感覺這人像是瘦了一圈兒。她拍了拍她,“放開我,壓着胸口了,悶。”
卿舟雪聞言才放松了一點,又吸了口氣,鼻子似是被堵住。她仍是執着地去倒了杯水,又将丹藥一并喂給雲舒塵。
喂完這杯水,卿舟雪不再出聲了。雲舒塵看不見她,也不知她是止了眼淚,還是在閉嘴之時轉為了靜默地流淚。
方才動了怒,此刻氣勢洩去,倒是感覺有些疲軟。
雲舒塵半躺下來,正覺腰後有一點硌得慌時,又被人輕輕撐起,墊進來一床被褥。
她閉上眼,刻意留心。
沒過半晌,還是捕捉到了徒兒把衣袖擡起來,疑似擦淚的窸窣聲響。
雲舒塵心中無奈,不由得放軟了聲音,“還在哭?”
這是被她兇得哭了,還是因着念起那天被吓哭了?
徒弟那前半生沒能流出來的眼淚,自從頓悟後,就如開了閘一般,時不時都要掉幾顆。
她好像也沒什麽丢臉的意識,因着以往情緒淡漠,故而此時對處理情緒的經驗并不老道,一念及師尊險些出事,便悲意上湧,只能通過最為原始的法子來發洩。
“不哭了。”
她揉了揉她的頭發,彎起唇,“總之我還在這裏。你哭得像是我——”
一根手指抵上了雲舒塵的唇,将那個不吉利的字眼堵了回去。卿舟雪連連搖頭,“師尊,不說這個了,可好?”
“好。”雲舒塵閉上嘴,像是就此吻在她的手指上,“我餓了。去做飯。”
卿舟雪聞言,放下手,應了聲好。
其實雲舒塵并沒什麽胃口。但她認為得給徒兒找一些事情做,免得瞧着她又觸人傷情,把下輩子的眼淚也掉完。
她聽着徒弟出門,再度慢慢躺了下去。近幾年她一直未再修煉,無非是顧忌着性命,不願冒然突破。好不容易近幾年稍有好轉,結果天意如此,又經此一難。
也不知還要再養多久才能恢複到之前的水平。
不幸之中的萬幸便是,雖是代價慘重,好歹性命都沒出事。
她翻了個身,覺得有點熱。
卿舟雪走出房門,聽到師尊要吃飯,她心裏抱有一絲希冀,五髒廟一向是跟着身體走的,若是有了胃口,說明人也有所好轉。
她出門時,正巧碰見白蘇師姐路過。白蘇見了她,便蹙了眉,給她遞了張手帕,“怎麽哭了?你還是擦一擦吧。”
卿舟雪嗯了一聲,鼻音頗重。但她面上的神色終于平靜下來,“師姐,你們這兒後廚可還能用麽?”
“可以啊。”她領着卿舟雪向後廚走去,“正巧今天還買了點米。”
柳長老瞧着完全不像是會有工夫吃飯的人,但出乎意料地,此處居然還有一些新鮮小菜。白蘇解釋道,“師尊不會做飯,也沒有進食的習慣。但剛來靈素峰的弟子,一般都未辟谷,偶爾也會有擡上來的傷患修為不高需要吃飯。所以保持這廚房時時能用,還是相當有必要的。”
“你盡管用就好。”白蘇說,“小菜有許多,葷腥恐怕不剩多少了。哦……好像還有一些臘肉,魚幹。”
她看着卿舟雪刀法娴熟地切着蔥,不禁很是驚奇,“師妹,你看着的确不太像是會做飯的人,原是我想錯了。”
“手藝不是很好。”她很有自知之明,“勉強能吃。”
但是刀工俨然不錯。一排蔥絲切得整整齊齊。
她也不太會相當複雜的菜式,念及雲舒塵才醒來不久,哪哪兒都虛弱,于是下了碗面,較為清淡。
白師姐一臉凝重地看着卿舟雪在斟酌醬油的放法,看她拿着個碗小心地倒個半天,也只落下一兩滴。
一碗清湯寡水的面被撈了上來,看起來就打算這麽清湯寡水地送過去。白蘇到底還是不忍雲師叔喪失五味調和,她的手藝還算體面,于是又熱心地炒了幾道小菜,讓卿舟雪一并端過去。
卿舟雪回到老地方,卻發現雲舒塵的神色隐約有些不對勁。近來一直蒼白的膚色上染了紅暈,像才醉了酒似的。
她将吃食放在桌上,走過去,用手背貼上她的額頭,“師尊,你怎的了?”
雲舒塵是在卿舟雪出門時覺出不對的——
方才她氣急攻心,好像隐約又觸動了體內好不容易被柳尋芹制衡的兩種毒素。彼時和徒兒說這話,一時居然未察覺出來。
宛若溫水煮面,不知不覺地就軟了。軟到此刻,化為一灘柔軟的水,腰身像是抽去了脊梁,直都直不起來。她極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翻了個身,伏在床邊,腰肢塌陷下去,上半身支起來,靠在先前墊腰的被褥上,幾個來回間,呼吸愈發粗重。
她此時靈力虧空,在體內蟄伏百年的情毒或寒毒一旦反撲,那将會是江水潰岸,後果不堪設想。正是乘虛而入之時,她沒有……沒有任何辦法。
怎麽辦。
雲舒塵有些難耐地并攏了雙腿,她此刻很熱,占據上風的當是情毒,不禁心下暗恨,早也好晚也好,怎麽偏偏是這等時候?但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靈素峰,哪怕就是別人不知,以後瞧見柳尋芹也難免尴尬。
溫涼的手碰到她臉頰的一剎那,雲舒塵不由得顫了一下,她一把捉住卿舟雪的手腕,語氣略急,“抱我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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