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親力親為

大征禮, 須得備下金銀萬兩, 金銀茶筩,數百匹妝緞、蟒緞、大緞等,還有全副鞍辔的文馬、閑馬數十匹, 馱甲數十副, 再備以冬夏朝服、貂裘各一。

就連府中上下, 都要賞銀百餘兩。

這廂禮部備禮送往楊宅。

而另一廂皇宮中, 朝廷命婦與其餘皇室女眷, 再領幾位女官,往坤寧宮去布置殿宇屋舍,以備洞房。

蕭弋從養心殿西暖閣出來, 驟然想起了這樁事。

他轉頭問趙公公:“今日都有誰來了?”

趙公公便與他報了幾個人名。

蕭弋突地哼笑一聲, 聲音裏都帶着冷意:“想來定是意難平的。”

趙公公笑得兩眼都眯了起來, 他道:“意難平又如何?大局到底是定下了。”說罷, 趙公公朝着蕭弋一躬身,道:“該為皇上賀喜。”

蕭弋淡淡道:“留着吧,等到大婚那日也不遲。”

“是。”

蕭弋的步子頓了頓, 拐了個方向:“走罷,去坤寧宮瞧一瞧。”

“是。”

若是從前, 蕭弋也不會惦記那行洞房禮的屋舍殿宇如何布置妝點,左右他對此事都沒有半分興致。

但如今念及楊幺兒,蕭弋到底還是想着, 去瞧一瞧。

立後大婚, 也不過此一回。此後納妃, 又或是廢後再立,又或是續娶繼後,都是不如這一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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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弋下了令,于是衆人便往坤寧宮去了。

坤寧宮外的小太監高聲唱道:“皇上駕到——”

裏頭滿屋子的人,立刻便屈膝跪地,連頭都低了下去。

這裏頭的大都不是蠢笨人,這些日子以來,京中的局勢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已經足夠她們看個清楚了,且不論皇上以後是否長久,如今只要滿朝文武要與太後争個高低輸贏,那就必然會有一方想盡辦法地擡高皇上……也就是說,如今的皇上,手中已經握有四兩撥千斤之力了,他只消動一動手,就可以随意按死她們。

她們又哪敢不尊重呢?

何況,她們對皇權的屈從,是生來便刻入骨子裏的。

于是衆人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行了禮。

蕭弋沒看她們,徑直走了進去。

他環視一圈兒,裏頭的牆壁都飾以紅色,連門也漆成了紅色,上頭貼着鎏金“囍”字,再往裏行進,便能瞧見龍鳳喜床,百子被等物……

但蕭弋再環視一圈兒,始終覺得有些空蕩蕩。

是少了什麽?

蕭弋突地指着一處道:“取一張桌案來,擺在此處。”

女官戰戰兢兢地低頭問:“皇上要什麽樣的桌案?”

蕭弋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眉梢邊上突然洩出了一點笑意,他道:“這樣高的,紅木桌案。”

“此處再置下屏風。”他又指了一處。

“是。”女官摸不着頭腦,但還是都應了。

畢竟皇上這樣的要求,實在太不值得一提了。

如今太後在永安宮中不得随意出入,她們自然都是一心聽從皇上的吩咐。莫說是桌案了,就算皇上再荒唐些,要備一張大床、一床大被,再多攜幾名貌美的宮人一并洞房,她們都不會說半句話。

左右這些都不是她們能管的。

蕭弋又檢視一遍,道:“屋中須得鋪上厚厚的地毯,從殿門,一路鋪至龍鳳床邊。”

“是。”

随後他又零碎挑了些毛病,這才離去。

等他離去後,殿內衆人方才敢大口喘氣。

幾位命婦與皇室女眷都忍不住低聲道:“不是……不是聽聞皇上重病身子弱嗎?今日怎麽還得了空到此處來走走?”

“可見欽天監那一卦倒還真是有些名堂的!那從岷澤縣來的楊姑娘,才在宮中住了多少時日,皇上身體便見大好了……”

“真這樣靈,倒巴不得欽天監也為咱們算一卦才好。”

“去請一繁真人啊!”

衆人細碎地說了幾句話,扯到了拜哪家道觀上頭去。

而後才壓低了聲音,道:“到底是皇上呢,雖說病容仍有留存,但到底龍威赫赫,叫人不敢直視。”

“皇上也着實好相貌,瞧着有幾分肖似文帝……”

她們也只敢這樣不痛不癢地說上幾句,旁的便不敢說了。

畢竟說得多了,一則失了身份,二則擔心禍從口出。

而這廂蕭弋從坤寧宮出來,走出了老遠,他方才心下怔怔,不自覺地放緩了步子。

他方才在坤寧宮中一番挑揀,那将來洞房布置得,豈不是盡按他的心意來?

蕭弋從未這樣想過。

但這一刻,他竟是覺着,原來大婚的滋味兒也不壞。而自己親力親為地去布置行洞房禮的暖閣,原也是叫人覺得心下滿足的,而不是心下抵觸的。

從前他看書中寫,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他已立在金頂上,坐在常人永遠也不可能坐的一個位置上,他衣食無憂,只是身邊群狼環伺,要權利而不得。

于他來說,“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都是不可能有的三大喜事。

而“洞房花燭夜”,也因欽天監那一卦,徹底斷絕了他對婚事上的期許。當然,他本也沒有什麽期許。在他看來,耽于情愛、沉迷女色而昏了頭,是極為可悲的。

他早已做好了獻祭身邊一切的準備。

就連自己的婚事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他的腦中方才不自覺地劃過一個念頭。

——他之所喜,大抵是車到山前而有路,峰回路轉而有了一個小傻子。

罷了。

不妨再待她更好些,讓她就這樣一輩子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終于有了不用擔心被其背叛的人。

她也得一安身立命之所……不,還不止安身立命。左右他的後位都由她坐着,他可以給她權勢與富貴,讓她立在金座旁,受萬人朝拜。

蕭弋攥緊了手指。

仿佛就這麽攥緊了楊幺兒。

他轉頭對趙公公道:“派人去楊宅,等到大征禮送到後,便接管過去,存于庫中。那可是楊姑娘的聘禮,得緊緊盯着,不容旁人貪去。”

趙公公連連點頭:“是,皇上放心。”

瞧過了坤寧宮的布置,他便又回到了涵春室。

只是今日走入到涵春室中,他突地又改了主意。

“皇上?”旁邊的小太監愣愣地瞧着他。

“回西暖閣。”

“……是。”

蕭弋前一日歇在涵春室,又做了個夢。

他還是做了個春夢。

只是這一回比前一回要更激烈些,夢中情景,蕭弋都不願再回想起來,他便皺了下眉,道:“走罷。”

“是。”

蕭弋轉身往外走。

默不作聲地想,只盼着她要一直像這樣乖才好。

楊幺兒坐在楊宅裏,突地打了個噴嚏。

吓得劉嬷嬷趕緊給她加了衣裳:“姑娘是不是受了涼?不如叫禦醫來瞧瞧?”

楊幺兒擺了擺手,指着外頭樹上飄下來的絲絮,又指了指鼻子:“癢。”說着,她還皺了皺鼻子。

劉嬷嬷笑了:“老奴正想着呢,禮部送了大征禮來,該是一樁大喜事,姑娘怎麽打起噴嚏了?”

蓮桂也笑,道:“奴婢去打盆水來給姑娘洗一洗,洗洗便好了。”

楊幺兒盯着她的背影瞧了瞧,問:“今日,不出門?”

劉嬷嬷道:“姑娘可是又想出門轉一轉了?”

楊幺兒點頭。

大婚在即,哪裏還能再出門?若是磕了碰了,豈不是要鬧出大事來?

但劉嬷嬷不能這樣講,她便只是笑着拉住了楊幺兒的手腕,拉着楊幺兒起身道:“姑娘過來,咱們去瞧瞧那個,那個可比出門要好玩兒……”

楊幺兒便跟着乖乖起身,跨出門去,就見擺了滿院子的大征禮。

管家手裏捏着禮單正發憷呢,見她們可算出來了,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将禮單遞了上前,請劉嬷嬷定奪。

劉嬷嬷接過來,便按着禮單,一個一個點給楊幺兒瞧。

管家在一旁看得咋舌。心說這宮裏頭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這楊姑娘心智稚嫩,哪裏曉得這裏都擺了些什麽,那嬷嬷偏細心得很,還要一樣一樣數給她。

擺在最前面的便是金銀之物。

楊幺兒伸着脖子往箱子裏瞧了瞧,滿眼都閃着光呢,一下子她就不記得要出門這回事了。

再後頭,楊幺兒瞧見了送來的馬。

她見過拉馬車的馬,也見過街上騎馬的……但這是頭一回,她跟前有了這樣的馬。楊幺兒扭頭問劉嬷嬷:“我的?”

“姑娘的。”劉嬷嬷用力點頭。

楊幺兒像模像樣地攥住了缰繩:“……我騎。”

“不不不,不能騎!”劉嬷嬷趕緊撈住了她的小細腰:“姑娘可不能自己騎。”

楊幺兒睫毛撲扇,盯着她看。

蓮桂正打了水回來,見着這一幕,她柔柔一笑:“姑娘下回要騎,得同皇上說。姑娘只要同皇上說了,自然就能騎了。”

楊幺兒點頭。

她知道了。

可是什麽時候才回皇宮呢?

這下子,楊幺兒連楊宅都不惦記了,那對總來陪她玩的李家姐妹花她也不惦記了,什麽旁的人更不惦記了。

那連醉蟹、魚宴,也都不惦記了。

她就記着,等回了宮,她便要同皇上說:“我們一同騎。”她記着了,記得牢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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