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楊幺兒嘗到了一點甜腥味兒, 唇邊濕潤。

她呆了下, 才松開了牙。

她咬他了。

她怎麽會做這樣的動作呢?

楊幺兒這才緩緩擡了擡眸子,小心地對上了蕭弋的面容,對上了他的目光。

她掐住了自己發麻的指尖, 胸口好像被誰塞了一團會動的活物進去,攪着又悶又疼, 她覺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眼前一陣陣地眩暈。

她張了下嘴, 想說話,可最後又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說什麽,她不知道。

“幺兒。”蕭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再度有耐心地托住了她的腰, 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帶了帶,道:“你同朕說, 要還是不要?”

他受傷的那只手垂落在身邊, 指上的血蹭了一點到衣裳上, 所幸衣裳是玄色, 蹭上去倒也看不大清。

反倒是一邊的兩名女子看得心驚膽戰。

今日争執,豈不是因她們而起,若是,若是鬧得不好……那她們豈不是要被捉去砍頭了事?

女子忍不住出聲道:“皇上,奴家……”

奴家想走。

蕭弋叫她這樣一番打斷,心下不快,便立時轉過頭, 目光森寒地掃了她們一眼。兩名女子只好閉了嘴,再不敢出聲。

到這會兒,她們便已經有些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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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便不該踏入這道門。

“幺兒。”

楊幺兒這才艱難地從喉中擠出來兩個字:“……不要。”

可這是不對的。

從她學會表達之後,便常會說“要”,“我要這個”“我要那個”“我想要這樣”……因為她骨子裏明白,不能說“不要”。

甜的、令人歡愉的,要。

苦的、疼的,也得要。

“人要知足。”娘常同她說。

她不大懂得何為知足,但她知曉,餓了不能說,困了不能說,冷了不能說……若是說了,便是……便是……

楊幺兒努力從書中拽出了四個字:恃寵而驕。

于是她說完便緊緊閉上了唇,但她又梗着脖子,擡頭緊緊盯着蕭弋,心跳如雷也不想要往後退。

她不能這樣做。

可她想要這樣做。

她的唇微微泛着白,面容也泛着白,好像呼吸不過來了。

蕭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張嘴。”

楊幺兒盯着他,一雙漂亮的眼眸歸于一片沉寂的黑。

“幺兒要将自己活活憋死,然後來氣朕嗎?”蕭弋無奈地道。

楊幺兒這才張嘴喘了口氣,她想了想,艱難地從喉中擠出來一句話:“我不說。”

她伸出手去拽蕭弋托在她腰間的手掌,她又抿了下唇,道:“我不同你說,不同你說話。”

這于她來說,大抵就是很了不得的發脾氣了。

蕭弋卻将她扣得更緊,他俯下身湊近了她的面容,他的聲音傳遞出一絲強硬的味道:“幺兒今日不同朕說清楚,便走不了了。”

楊幺兒眼底染上點點怒意。

蕭弋便将她打橫抱起來,這才抛下一句話,同那兩名女子道:“出去。”

兩名女子打了個哆嗦,忙不疊地出去了,還順手将門緊緊關好了,方才趕緊邁着步子走遠。

蕭弋将楊幺兒抱進去,擱在了床榻上。

楊幺兒覺得自己氣壞了。

她原本不知道生氣是什麽樣的滋味兒,可現下她就覺得,自己氣壞了,氣急了,氣得要沒法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壞脾氣了。

她便只好大聲又說:“我不同你說話!”

“可朕想同你說話。”蕭弋站在床榻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楊幺兒眼底“啪”地掉下了兩滴眼淚,然後很快就變成了一串的淚。

他擡手撫過了她的臉頰,擦過了她的脖頸,啞聲道:“錯的是那二人,是朕,你将自己氣哭作什麽?”

楊幺兒茫然又難受地想。

我怎麽知道呀。

蕭弋便只好又自個兒往下說:“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後,又有什麽話是你不能說的?你若要,那便留着,你若不要,那所有人都會為你驅走你不要的東西。你不說,朕怎會知曉你的心意是如何?”

楊幺兒擡頭看了看他:“能說?”她的聲音還帶着一點哽咽的味道。

“能。”

楊幺兒咬了咬唇。

蕭弋的話,同她天生形成的行為方式,有了沖突。

她便想了想,搖頭,道:“不能。”

蕭弋的手指收緊,他壓着心頭翻湧的心緒,低聲問:“為何不能?”

“……會不喜歡。”

“誰會不喜歡?”

“皇上。”她想了想,又道:“所有人。”

乖巧,不做聲,坐在那裏就是。

這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

“若因為這樣,便不喜歡你的人,那可見他們從一開始,便喜歡你不夠深。喜歡本當是恒固不變的。”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

這會兒洩了勁兒,她便覺得疲累極了。

她喃喃道:“這樣?”

“是這樣。”

蕭弋便趁熱打鐵地問她:“朕喜歡幺兒,幺兒喜歡朕嗎?”

楊幺兒茫然地盯着他。

蕭弋便只好換了句話,又道:“朕喜歡幺兒,便容得幺兒說任何話,做任何事。”

楊幺兒沉默一霎,道:“不是的,騙人的。”

她是傻。

可她的腦子裏記得許許多多的記憶。

這樣說的人,都是騙人的。

她離家的時候,坐上馬車的時候,娘就拉着她的手說:“你要乖乖的,旁人說什麽你都要聽,不要同人提你的家,不許哭,不許鬧,少說話才受人疼。你知道街口的芸娘嗎?她本是嫁了戶好人家。可她每日裏的要求着實太多了。她要從丈夫的手中拿錢,取衣食。可她又不許丈夫納小。她總哭鬧,不尊她的丈夫。後頭,她的婆婆就将她趕了出來,她娘家不肯要她,她便只有窩在草棚裏……”

楊幺兒只消理個頭,那段話便躍入了她的腦子裏。

“幺兒前些日子,不是在書上瞧見了?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不是還瞧見了,金口玉言?”

楊幺兒叫他唬得一愣一愣:“是,是……”

書上總是沒有錯的。

她陷入了為難中,掐着自己的手指頭,想着想着又掉了兩顆眼淚。

“那,那我說了……”

“你說罷。”蕭弋沉聲道。

無論她是說,不想再見那兩名女子也好,還是說他不應當放她們進門來也好……都是好的。

楊幺兒又咬了咬唇,慢慢擡頭,胸口被心敲得咚咚響。

她鼓足了勇氣,道:“我睡覺。”

蕭弋愣了下。

她卻接着又道:“你走!”

她仔細觀察着他的神色變化,似是根據這樣來判斷,她能不能繼續說下去。

蕭弋便只好僵住了表情,讓她打量。

楊幺兒看了看他,淺淺松了口氣,便又憋足了一口氣,大聲道:“我不同皇上睡!”

蕭弋臉上的表情這下是真僵住了。

楊幺兒一說完,卻是飛快地一扭身子,脫下身上的外衫甩下了床,然後便鑽進了被子裏。

蕭弋愣在了那裏。

他一時不知該感嘆,她的醋勁是否過大了些,一開口便也懂得這樣狠地發脾氣了。

楊幺兒見他不動,便戰戰兢兢地抓住被子邊緣,探出頭來,看向他,道:“怎麽不走?”

她擰起眉,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皇上騙我……”

蕭弋道:“好,朕走……但你得說清楚,為何要朕走?”說罷,他語帶誘哄,問:“莫非是因為瞧見了那兩個女人?因為她們方才進了門同朕說話?你瞧了不高興?”

楊幺兒攥着被子邊的手都泛了點白,她大聲道:“我……我……我喘不了氣!好難受!我不喜歡皇上!”

蕭弋知道,她是因今日突然遭受了沖擊,方才說出這句話。

他心下一面又覺得酸疼,可一面又有種歡喜。

像是他悉心養了一盆名貴又嬌氣的花,那盆花歷經了春夏秋冬,熬過了四季,方才終于結出一朵花骨朵。

楊幺兒定定盯着他的神情,似是不願他生氣,也不願他反悔。

她想了想,便又添了一句道:“今日不喜歡皇上,你走!”

“好,那朕走。”蕭弋倒是極為幹脆地轉了身。

楊幺兒盯着他的身影,卻又覺得難受。

她是病了嗎?

為何這樣也難受,那樣也難受?

楊幺兒咬了下唇,我真壞。讓人家這樣也不行,讓人家那樣也不行。

這廂蕭弋走到門邊,方才回頭道:“幺兒,下回說話不必這樣大聲。”

楊幺兒一口氣憋在了喉嚨裏。

嗨呀。

更氣了。

蕭弋為了履行他說過的話,讓楊幺兒知道,他說話是算數的,她的要求都是有用的,便只好當真住在了一旁的次間,将主間留給了楊幺兒。

楊幺兒哭着哭着累了,便蒙着被子睡過去了。

等到第二日,因為要啓程往邊城去。春紗早早服侍着她起了身,見她眼圈紅紅,心下膽戰心驚,連問也不敢問,忙給她梳了頭,就扶着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娘娘是同皇上置氣嗎?娘娘整治那兩個舞姬便是了,何必同皇上生氣呢?皇上若是也生氣了,對娘娘無益。”

楊幺兒睡得頭昏腦漲,春紗一句話也沒能聽進去。

待出了門,到了擺下飯食的次間。

她一擡頭便瞧見了蕭弋。

楊幺兒本能地瞧了一圈兒,沒有腰細細、聲軟軟的胡裙女子。

只有一個坐在那裏的皇上。

難得如此分床一日,蕭弋近乎貪婪地打量着楊幺兒的模樣,将她的模樣引入腦中,随即眸色深沉地低聲道:“幺兒過來。”

楊幺兒卻如同炸了毛的兔子,她說:“今日也不同你一起!”

說罷,她匆匆又補了一句:“我沒有大聲。”

蕭弋頓生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錯覺:“…………”

這個醋勁兒,着實有些綿長了。

可她的面容如畫布活過來了一樣。

趨于靈動,鮮活。

眉梢眼角都帶上了世間所有普通人都會有的悲歡苦樂。

作者有話要說:  小皇帝: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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