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蓮桂從後頭扶住了楊幺兒, 低聲道:“娘娘冷不冷?”

楊幺兒蜷了蜷腳趾。

是涼的。

被子像是硬的, 怎麽也暖不起來。

她放下了擱在肚皮上的手。

蓮桂貼了貼她的手背,道:“不如奴婢叫人送碗湯來罷?姑娘喝了一碗再睡下,身子便暖和了。待到睡醒, 皇上便該要回來了。”

楊幺兒頓了頓,點了下頭, 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

不多時, 蓮桂便端着湯碗回來了。

熬的是紅棗枸杞湯, 她扶着楊幺兒坐起來,将一碗湯喝去了小半,楊幺兒眨了眨朦胧的眼,困意上了頭。

她軟綿綿地躺倒下去, 蓮桂将湯碗交與旁人,叫他們拿下去收拾了, 她便坐在了床邊的腳踏上, 擡手扯下了帷帳, 聽着裏頭的呼吸聲逐漸均勻起來。

娘娘睡着了。

“在此地守城的是烏力罕, 他是木木翰大王胡思勒的叔叔。在此地駐紮已有十餘年,每年給木木翰當先鋒,騷擾大晉和大月國的邊城……”蕭弋淡淡道。

一人沉聲道:“臣聽聞過此人,十年前是木木翰有名的勇士,又因為是胡思勒的叔叔,所以才被派遣到越城,頂替掉了原先的将軍烏日達。他手下的兵不好打。”

蕭弋道:“無妨。”

那人便道:“與此人作戰, 臣心下着實沒有底……倒也不怪大晉士兵,只怪木木翰人從來都是骁勇善戰之輩,那烏力罕還聲名在外,少有不怕他的人……”他一邊表明退意,一邊還沒忘記給自己挽回一下面子。

蕭弋掃了他一眼。

那人繃住面容,作出一臉誠摯憂慮之色,對上蕭弋的目光,都還敢一邊搖頭一邊嘆氣。

在朝中,他自然樂得聽皇上的,可到了這兒,誰想去送死呢?

這一路行來,蕭弋也早就将這些人,究竟是個什麽貨色,摸了一清二楚。

他帶了大軍二十萬,其中有號稱“天子親軍”的二十六衛,有曾經在名震寰宇的晉陽軍,還有鈞定侯手底下的定軍……

其中二十六衛由蕭弋直接掌軍,其餘無人能號令,也無人敢號令。定軍則自然由蕭成鈞兄弟掌領。

而晉陽軍分四大營,方才開口那人,便是其中一營的參将,其人姓董。

文帝在時,晉陽軍最多時曾擴充到六十萬兵士。

六十萬人在他手中化作了利器,征戰四方,以至于至今,大月、天淄、新羅等國,都仍舊以大晉為尊。

只是木木翰到底野性難馴,惠帝繼位始,便一反反到了今天。

蕭弋不緊不慢地出聲道:“既如此,董參将率晉陽軍西大營,留守邊城。王參将、馮參将、蕭世子,分別率晉陽軍東大營、定軍上下,随朕與二十六衛一并,攻越城。”

董參将松了口氣,忙道:“臣便在此地恭候皇上大勝歸來!”

王參将的臉色便不大好看了,便是他說要等大月國、天淄國的人出手相助,再行出兵。現下自然滿心以為,這一去怕是要去送死的。

馮參将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他是李家人,聽從李家的指使,自請上了戰場,可真要他付出性命,那可是不行的。

蕭弋卻不再瞧他們的臉色,只看了一眼蕭光和。

“爾等都歇息吧,待夜間子時行軍奔赴越城,不得有誤。“

“臣遵旨!”

蕭弋轉身走了出去。

王參将嘆了口氣道:“如何攻城,連個章程也沒有。”

馮參将低聲道:“皇上到底是不善兵事。”說罷,馮參将看向了蕭成鈞,笑道:“先前世子在緬甸、石城都平過亂吧?怕是要仰仗世子了。”

蕭成鈞并不理會他笑臉,冷淡道:“不敢當。”

說完,蕭成鈞便也跟着走了。

蕭光和自然也跟上了自己的兄長。

馮參将忍不住冷嗤道:“倒是同他爹是兩個性子。”

蕭光和快步跟上了蕭弋。

蕭成鈞伸手去抓,沒能抓住。

“皇上。”蕭光和先朝蕭弋躬身行禮,随即才直起身來,道:“娘娘……娘娘留于邊城?”

蕭弋回過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領騰骧衛留守邊城。”

蕭光和張了張嘴:“我,我不敢……”

蕭弋看了一眼從後頭跟上來的蕭成鈞,道:“那便讓你兄長教你。”

蕭光和又張了張嘴,最後到底是閉上了。

他心中始終耿耿于懷,李妧做戲要拉他入局,讓他去退柳家親時,卻反牽連了那時仍是姑娘的皇後娘娘。

也正因為這樣的牽挂,他才總不自覺地去想對方如何如何。

他心道,若是皇上要帶兵去打越城,至少,至少他留在邊城,倒是個可信的,他總會想法子保護皇後的,也好解了心下的那點愧對。

蕭光和轉頭,正對上兄長的目光,他結巴了一下:“皇、皇上說要将騰骧衛交給我,讓我領着駐守邊城。”

“要你護衛皇後?”蕭成鈞問。

“是、是吧。”

“随我過來罷。”

“是、是。”

蕭弋緩步走進了院子裏,宮人們朝他屈身行禮,只是都并不出聲,一時間院子裏靜悄悄的,似是怕驚醒了皇後娘娘。

蕭弋跨過門檻,進入到門內。

屏風後,依稀可見床榻上的身影。

蕭弋走上前去,蓮桂這才立時站起身來,躬身道:“皇上,娘娘已經睡熟了。”

“嗯。”蕭弋擡手揭起帷帳:“出去吧。”

“是。”

室內轉瞬間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蕭弋伸出手勾在了楊幺兒的腰間,只聽得物件與物件相撞的聲音,她腰間的什麽東西被取了下來。

蕭弋将其托在掌心。

那是一只精巧繡囊,常年被她佩在腰間。

蕭弋抽開繡囊的繩子,取出了其中的東西。

平頭翹尾,為虎狀。

金玉制成,長約二三寸,身刻銘文,分量微微沉手。

是虎符。

這是文帝留下來的虎符。

在他的手記之中有記載,晉陽軍中曾單獨分出一營,是為龍虎營,其中盡選軍中兇猛忠勇之士。正是這一群人,方才是文帝麾下真正的虎狼之師。

後來文帝身死,晉陽軍三次易手、重組,龍虎營被打亂分散。就算有人聽見“龍虎營”三字,也往往會聯想到二十六衛的龍虎衛上去。

大晉士兵入籍,記為軍戶,世代相傳。

文帝時的龍虎營士兵雖已經死去了,但他們的後人仍舊将這個編制傳了下來,至今日,龍虎營仍在,依然聽從這枚虎符調動。

文帝将手記、虎符封于一處。

只是惠帝在時,因與木木翰一仗,徹底心灰意冷,整日渾噩度日起來。反倒是蕭弋後來無意中發現了此物,他翻看手記後,還尋得了文帝曾寫的兵書。

蕭弋将虎符握在掌中,那只繡囊也順便放入了袖中。

他擡手摩挲了兩下楊幺兒面頰。

她的确睡得極熟,這樣也沒有醒來。

蕭弋目光深沉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方才起身,走到門外問:“幾時了?”

“将要子時了。”趙公公答。

“走罷。”

“是。”

蕭弋換下了身上的常服,披上了盔甲,他的頭發束成冠,露出銳利的眉眼。

他面色冰冷地走出去,翻身上馬。

蕭成鈞等人跟随他左右。

“啓程!”蕭成鈞高喝一聲。

只聽得兵甲武器碰撞之聲,随即便是腳步聲響起,衆人一并朝着城門邁去。

蕭弋帶走了十五萬大軍,一路急行軍,行到了越城附近。

他雖身在深宮,但卻從未遮蔽雙眼,對外界一切俱都不理不睬。

烏力罕是厲害。

但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了。

比起木木翰族內的領地,越城是大晉的地盤,這裏有田地有糧食,有金銀財寶,有大晉的美人……人在艱苦的地方,自然便會磨砺出兇悍堅毅的性格,因為磨不出的早就死在那樣的環境下了。可人若是在溫柔鄉、富足地,自然就會磨去雄心,磨去強悍……

木木翰之所以數年來只騷擾大晉邊境,不止是大晉無力與他反抗的緣故,實際上,烏力罕也早沒了打仗的心思。

一個是心已遲暮的老将,一個是正當壯年的帝王。

蕭弋還當真不畏他。

只是馮參将此時望着前方原本屬于大晉的城池,頓住了步子,道:“皇上,不如在此地安營紮寨,再議如何攻城?”

蕭弋并不看他,只道:“聽朕號令,重弩、撞車行在前……”

“皇上!此時不宜攻城……我們尚且不知城內情況……”

“越城城內安寧數年,能是什麽情況。”蕭成鈞淡淡道。

“可木木翰人,全民皆兵,縱使我們來得突然,可他們早先應該也得了皇上禦駕親征的消息,這會兒應當也有準備了。只要他們的人拿起武器,便……”

蕭弋突地高聲道:“龍虎營何在?”

軍中陡然一片靜寂。

馮參将更是狐疑地道:“皇上在說什麽?軍中何來龍虎營?皇上可是說龍虎衛?”

王參将也道:“皇上,馮參将說得不錯……”

倒是那頭蕭成鈞臉色微變,想來從他父親口中聽聞過“龍虎營”三字。

這時,晉陽軍中一陣兵甲碰撞之聲,只見不少人從其中邁步出來,其中更還有騎兵,他們聚到面前空地之處,這些人面上也有猶疑和不敢置信之色,但其中也不乏面上神色激動的。

馮參将臉色一沉:“周指揮使這是何意?”

“寧千總為何站出來?”

“曾千總?”

蕭弋慢條斯理取出一物,高舉起來。

虎符。

那是王參将與馮參将從未見過的一枚虎符。

一眼望去,竟是黑壓壓一片。他們朝蕭弋一拱手,齊聲道:“龍虎營在!”

随即緊盯着那道虎符,目光灼灼。

“龍虎營,昔日虎狼之師。今日臨越城城下,可會退縮?”

“不會!”

“聽朕號令,待再行三裏,兩炷香後!以攻城車為掩護,龍虎營左營為先鋒,上城樓,殺木木翰守城士兵。右營随蕭将軍所率定軍,攻城門,待到城門開,盾牌手、長槍手、刀斧手、弓箭手在前,步兵在後結二龍出水陣,騎兵随朕沖殺!”

“是!”

除卻他口中叫到的龍虎營、定軍外,其餘晉陽軍都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王參将心下隐有不好的預感,他擡頭朝蕭弋看去。

他既然不調用,那便說明他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就在王參将擡頭時。

蕭弋抽出長劍,與方才的高聲不同,這時他只是淡淡道:“參将王餘,馮成濤,臨陣脫逃,畏死不敢護主……殺之。”

劍光一閃。

王參将當先喉頭一道血線劃過,從馬上摔了下去。

馮參将渾身皮一緊,當即叫道:“皇上便能保此戰定勝嗎?”

蕭成鈞抽出他慣用的彎刀,一刀劈砍。

馮參将震驚地盯着他,便也一頭栽倒下去,沒了氣息。

與皇帝未領軍,威嚴便不足相同。

将軍不打仗,同樣也收服不了軍心,上下士兵,無一人會為其抛頭顱灑熱血。這二人多年未征戰,比之蕭成鈞尚且遠遠不如。他二人一倒地,晉陽軍中竟一時無人敢發聲。

蕭弋眉眼更見冷厲,他道:“離文帝征木木翰,已過去四十餘年。昔日,大晉龍虎營,結三才陣,木木翰何其骁勇兇猛,也依舊被斬于馬下,木木翰大王布屯屍首曾懸挂于城門上足足半月,威懾木木翰長達三年!如今文帝不在,可龍虎營未亡!大晉男兒本也是忠肝義膽、悍不畏死之輩,今日便當随朕,再征木木翰,建功立業,一雪前恥!”

“建功立業!一雪前恥!”

“一雪前恥!!!”

衆士兵随他身影穩步向前,朝越城走得更近。

他們踩過王參将、馮參将的屍首,望向前方城樓。

當第一道飛爪勒住城樓,龍虎營士兵手腳并用飛快地爬上去時,城牆上不只何時睡着的木木翰士兵,方才睜開了眼,便被捂住口鼻,一刀封喉。

烏力罕此時,還尚且睡在大晉舞姬的床上,手中還拎着酒壺。

裏頭裝的,也是大晉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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