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悄然發生着,彭盈覺察到了,但找不到蛛絲馬跡,欲按圖索骥都不得。
她只好重新混跡于武館,屏息,凝神,習劍,遺忘。
紀師父看了她兩次,頗為擔憂:“小彭,人活一世,吃喝二字,有什麽放不開的。”
“你現在比六年前還要煩惱得多。”
還要煩惱得多?
手裏的劍被吓得應聲而落。
“我很抱歉,我只是個庸俗的武術師傅,教得了劍法,教不來劍道。”
紀師父把她帶到練功場,自己走開了。
已近年關,莘城大雪初至。
少年們仍是夏日那一身雪白練功服,排着工整的隊列,在首席弟子的帶領下,一板一眼地練習。
“白蛇吐信!”
“喝!”
“鹞子入林!”
“喝!”
“金雞抖翎!”
“喝!”
Advertisement
他們全神貫注,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觀看。
彭盈站在廊前,漸漸看得清雪花的樣子。
“阿非,不要跑那麽快!”
“我要看哥哥們打伏虎拳!”
彭盈驚而回頭,竟是詩情追着兒子過來了。
詩情也看見了她,停下步子,一下子變回莘大那個神仙姐姐般的校花。
阿非見此情景,也安靜下來。
他歪着頭看了彭盈很久,忽而扭頭問詩情:“媽媽,郁叔叔說我會在武館再看到他的女朋友,他說的就是這個阿姨吧?”
詩情面色蒼白,沒有理會兒子的詢問,只對彭盈說:“這是阿非,南冠常常來看他。”
雪太大,和詩情道別後已上燈,回程的車開得很慢。
從樓下看得見她屋裏的光。郁南冠有鑰匙,自然能進去。
她看看手機,有三個未接來電。一個小時一通,都是郁南冠的。
遲疑了一會兒,删除,然後關機。
彭盈不喜歡空調,念過一次,郁南冠便記住了,即使是在他的住處,如果要她過去,他也會先把空調關掉,通好風。
講理而聽話,這是彭盈在郁南冠身上發現的最大的優點。
但是郁南冠挺怕冷,所以彭盈一進門,就看見他蓋着毯子,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左手抱着抱枕,右手拿着遙控板,樣子極為乖巧。
“總算回來了!”他聽見聲音,倏地回頭,“今天下雪,又是周末,你去哪裏潇灑了?”
他沒有戴眼鏡,頭發有些濕,該是剛洗過澡。一扭身,毯子滑下去,露出淺灰色的家居服,配着他那幽怨的表情和語氣,倒還真是可愛。
是的,可愛。
但是很陌生。
彭盈甩甩頭,答他:“沒去哪。”
“我打電話你看到沒?”
“手機沒電了。”她平板板地撒着謊,甚至不屑于假裝看看手機做出驚訝狀。
這是個十分拙劣的謊言。
可郁南冠似乎渾然未察:“本來打算請你吃西紅柿炖牛肉的,現在好了,你去做給我吃。”
彭盈看看他,點點頭,進了廚房。
她只是喝了兩杯咖啡,晚飯還沒吃,這會兒早餓了。郁南冠不知從哪兒弄的綠豆酥,她做飯,他就在她面前一口一個,吃得可歡了。
“你吃不吃?”
“如果我說吃呢?”
“那你先說說今天去哪兒鬼混了,我明明跟你說好下午五點來接你。”
“走開些,如果你還想吃牛肉。”
“……胡攪蠻纏!放鴿子還有理了,我等了你四個小時。”
“嗯,我本來就胡攪蠻纏,你出去自己玩。”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盛世酒店的綠豆酥,你真的不嘗嘗?”
“請帶上門。”
彭盈一團糟的思路,被他這一攪,就更糟了。
自從帶了蕭小寶一段時間後,郁南冠就變得奇奇怪怪。
吃飯時,郁南冠還不消停,把美味挪到自己面前不讓廚師染指。
“先交代,你做什麽去了?”
彭盈看他那幼稚的樣兒,忽然笑出來。
“我下午去聽故事了,你想不想聽一下?”
郁南冠看她兩眼,把碗推回去,瞬間恢複正常:“你想說就說吧,邊吃邊說。”
“故事要從男女主人公十五歲說起。
“男主是個調皮的男孩子,不愛學習,鬼點子多,打霸王球,還追求班上的漂亮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就是我們的女主了。她拒絕了男主,讓男主成熟點再說別的。男主很傷心,不知怎的忽然變了個樣兒,好好學習了,換踢足球了,但仍變着花樣兒向女主示愛。
“于是他們就在一起了。兩個人考同一所大學,轟轟烈烈地談着戀愛,畢業前男主找到好工作,兩個人開開心心結婚了。
“但是他們的婚姻有小小的障礙,比如說女主從來不在男主的父母家留宿,女主從來不帶男主回娘家。但這些障礙在心遠夢大的男主面前算不得什麽,他覺得自己和妻子很相愛,其他的都無所謂,于是它們就被忽視了。
“結婚一年後,男主得到去美國進修的機會。為了買房養孩子,他說服了妻子,出國,半年完成MBA課程。但沒想到,就是這樣的神速,也沒敵過人心的變遷。
“女主外遇了,在男主學成回國升職加薪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提出離婚。女主說自己移情別戀,愛上一個富有的西班牙老板,要移居西班牙了。
“男主一怒之下簽了離婚協議,而女主果真跟着男二號去了西班牙。”
彭盈放下筷子,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溫水,看着窗上的霜花,靠在流理臺上繼續說下去。
“其實男主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說,女主因多年節食而罹患厭食症,吃東西很痛苦,心底深藏自卑。男主的父母有火眼金睛,她無法面對他們洞若觀火的神情,總是匆匆來去,并且為害得男主一家不睦十分自責。
“女主家庭不幸,父親是罪犯,母親早逝,自小寄居在男二號的家裏。她視男二如兄,但男二一直視她為妻,并揚言若敢讓男主出現在他面前,定然要男主小命。女主害怕,從來不向男主提及自己的家庭。
“男主出國後,女主的厭食症惡化,在懷孕的第三個月失去了孩子。她自覺罪孽深重,作為妻子,欺騙在先;作為母親,失職在後,不敢再享用男主的深情。她接受了男二的提議,離婚,去西班牙療養,若能痊愈,便回國求男主原諒;如果不能,就老死在他鄉。
“但療養期間出了意外。男二的感情和憤怒積壓交戰多年,某次醉酒後施暴于女主。而後有了孩子,他們只能結婚。
“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女主終于忍不住要回國,履行他們的而立之約。可是男主多年流連花叢,生日那晚更是和旁人一夜**。為了回國,女主用計帶走了孩子,給丈夫留下離婚協議書,破釜沉舟,怎麽能放棄?
“那位男二也跟着回來了,威脅女主要拿走孩子的撫養權。女主向男主求助,男主盡心盡力。甚至,為了躲避男二道上的勢力,男主把女主和她的孩子藏起來了。
“男主傾力照顧女主在國內的生活,但心裏記恨女主的背叛,言語上始終沒有松懈,每次都拿現任女友作擋箭牌。但沒想到,他所謂的女朋友,碰巧遇上了女主。女主又絕望又恐懼,只好向女朋友說了所有的故事。”
彭盈把冷掉的水一點點飲盡,并不轉身去看郁南冠,聲音平靜無波。
“郁南冠,你說他們的而立之約是什麽?而女主,有沒有告訴那位女朋友呢?”
她在心裏默數着,一,二,三,四……數到十的時候,聽到玄關處巨大的聲響。
嘭——
她笑出來,終于結束了。
在“十”的位置,也算圓滿。
詩情當然告訴她了,而立之約是,要奧林集團為他倆專門設計一場燈火表演。
冰上圓舞。
那輝煌,必要獨一無二。
倒帶--1
走在潘西街頭,會常常分不清過去和現在。那些強勢回放的鏡頭,令我不斷湧起淚意。
好在,眼淚不是身為人的苦難,而是活着與存在的最佳證據。
——《影子日記》
#####################################
新年正是服裝公司忙碌的時節,彭盈又打算趁春假回趟潘西,年前本就兵荒馬亂,這下子更幹脆變成生靈塗炭。
沒想到顧梁翼還來搗亂,大喇喇地坐在公司的接待處,聲稱服裝公司壓榨運輸方,要求彭經理親自接見。
在德尚區遇上姚瑤後沒幾天,顧梁翼便打來電話,要求見面。她拒絕了,順便給東南銷售區增加了任務,迫得他忙了半個月才把運輸任務搞定。
行政部調停無果,只得請示營運經理辦公室。
助理把顧梁翼請到會客室,上好茶水雜志,關門而去。
彭盈往會客室去,想着,她要跟顧梁翼說什麽呢?他們有什麽可說的?是到撕破臉皮的時候了?
顧梁翼穿着黑色的大衣,眉宇間一片陰郁,哀傷地看着她:“盈盈,我們只能以這種方式見面了麽?”
她站了兩分鐘,把文件放到他面前,語氣平和而嚴肅:“當初簽合同就談好,如果臨時增加任務,乙方必須完成甲方要求,相應的,甲方會在費用上給以補償。我們并未拖欠或者壓低運輸貨款,所謂‘壓榨運輸方’純屬無理取鬧。”
“盈盈,我的意思你很清楚,我只是要見你。”顧梁翼看看她手裏的文件,苦笑着。
彭盈不擅長裝模作樣,到底還是把東西扔到一邊,疲憊靠進椅子裏:“顧梁翼,你想怎麽樣?”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才聽到他同樣疲累的聲音:“我也不知道。”
他雙手握拳,撐着太陽穴處,像個窮途末路的賭徒。
汽車在獅虎橋停下時,潘西正下着大雪。司機師傅幫她把旅行箱提下車,感嘆道:“是回家的吧?這裏太閉塞了,知道的人不多。不過也好,總算保留了一塊淨土。”
彭盈站在引橋上,不知是回答師傅還是告訴自己:“是回家的。”
獅虎橋的石頭還是青的,老房子的屋牆還是灰的,潘西河的流水還是綠的,大雪裏盛開的梅林還是紅豔豔的。
所有的顏色都那般鮮明,純粹。
獅虎橋的另一頭,兩株高大的杏樹落光了葉子,頂着皚皚白雪,這姿勢,大約已保持了百年之久。
一如她八年前離開的樣子。
顧梁翼站在橋上,聽到她的喊聲,轉身,對她溫柔地笑。
賣麻糖的李叔敲得叮叮當當,走到張鐵匠的門口了。
劉伯的小孫子剛剛點燃一支火炮,躲在廊柱後,捂着耳朵,探出個頭來,沖她扮鬼臉。
時光一幕幕倒轉回去,那時她失去的還不算太多。
她停在杏樹下,回身去看剛剛走過的獅虎橋,那裏,卻并沒有顧梁翼等候的身影。
輕嘆口氣,抓住行色匆匆的人問:“大叔,葉秀大夫住在哪裏?”
天黑後,鞭炮的聲音漸漸響起來。
彭盈收了碗筷去廚房洗刷,葉秀抱了柴火進來,在竈旁的柴堆上一捆捆放好。
“文文和小雨今年回來麽?”
“怕是不回來。”擦好一個碗,彭盈又補充了一句,“我過會兒去木伯伯和洛伯伯家。”
彭盈和母親葉秀向來沒話說,何況她已八年沒有回家。這些年,先存了錢寄回來,囑咐另外修房子,從原來鎮外的茅屋裏搬出來。後來,她自己在莘城買了房,除去花費,剩下的工資一半自己打理,一半寄給葉秀。
葉秀自己開小診所,可糊口度日,彭盈當然知道自己寄的錢沒用,仍每月堅持寄。
只是,她們從來不會互通音信。
木母雖大病初愈,精神卻不錯。木父也剛上五十,十分健朗。兩人見彭盈上門,先是愣神,認出她後,木父扭頭去火盆邊坐着,一聲不吭;木母嘴唇顫抖着,最後竟抱着她哭出來。
彭盈在潘西的名聲并不好,丢下老母多年不歸的不孝女。
木母對她态度還好些,和她絮叨家長裏短終身大事,木父卻坐在一邊盯着電視機看春晚,有時候木母點名,他都不一定說話。
大多時間都是木母在說,說完彭盈的終身大事便也沒什麽可說的了。彭盈坐一會兒就和兩人道別,木母送她到門外,那神情,分明是有很多話忍着的。
彭盈看看天色,寬慰道:“伯母,文文明年就能回國,職位也很高,最近打電話還說會帶男朋友回來,你們不要擔心了,她只是太穩妥,凡事總要等到确切了才肯說給你們。”
“我知道,”木母拉着她手低嘆,“我們是擔心你。那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後要好好的。”
“我記下了,這些年謝謝你們照顧我媽。”
比起木父木母,洛雨家慘淡得多。洛父躺在躺椅裏,雙腿疼得完全不能起身。洛母在燈下補衣服,眼神兒不大好,許久也穿不上針。
彭簡那枝梅,将彭家和洛家的關系一下子拉得很近。而彭簡突然去世,兩家一下子又變得十分尴尬,尤其是洛雨這麽多年沒有嫁人,甚至沒談男朋友。
三個人都沒什麽話,彭盈幫洛母穿好線,把棉襖縫補好,留下禮品便告辭了。
走出老遠了,聽到身後的雪地被踩得叽叽喳喳響。
洛母跑近來,把一捧米白的毛線織品交到彭盈手裏,說:“只織了一條圍巾,打算你們三個丫頭誰來了給誰。沒想到你還會回來……要不然,我該織綠色的,以前總看你穿綠色的荷葉裙……”
彭盈借着街邊人家的燈光仔細看了看那條圍巾,雙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小雨……好像是談戀愛了,伯母你們不要再擔心。”
“她在那邊過得很好,有人照顧她。”
“是個捷克人,也是翻譯,會說俄語、捷克語、英語和法語,現在在學漢語,學會了就會回來看你們。”
回去時特意去廣場繞了一圈。廣場上兩根木柱仍筆直地指着天空,但秋千卻不見了。紅彤彤的樹根大火仍舊燃着,但火坑在廣場角落上,幾個老人家圍坐着,絮絮低語。
潘西不見了的何止“折梅戲”,還有“秋千會”。
彭盈在邊緣站了一會兒,腦袋空空,折身往家裏的茅屋去了。
雖然給葉秀寄了買房的錢,房子仍是她離開時的老房子。
其實那也不是真正的老房子。
彭家自唐宋時就是潘西望族,而潘西曾是煙州軍事重鎮。彭家出過狀元郎,也出過大将軍,戰争年代為國捐軀的烈士在祖祠裏擺了三排靈位。
只有襁褓中的小兒子存活下來了。
彭宅是潘西最古老的私宅。
但是在她十六歲時,失去了哥哥和父親,葉秀帶着她搬出了彭宅。
彭宅落在父親的情人手裏。
她在破敗的茅草屋裏準備高考,打點好永遠離開潘西的行李。但因為顧梁翼一句話,她回來過一次。
顧梁翼說:“盈盈,你不想回去無所謂,但是,我想看看生你養你的地方,一眼就好。”
他來了潘西,向她僅存的親人保證一輩子疼愛她,留下一夜浪漫的回憶,匆匆告別。
然而,這一別,竟是永別。
活着的永別,比死別更令人不甘。
這不甘,掏空了她。
屋子裏有略顯蒼老的男聲低聲念:“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葉秀隐含笑意的聲音傳出:“這一則倒是印象深刻。哥哥自小就比女孩兒還白,模樣也俊。三個丫頭那年才七歲,大夏天的,小雨學了這個,撺掇着哥哥煮面吃,結果三個小丫頭吃得渾身汗津津,哥哥臉上汗珠子都沒見着。”
“小簡那孩子确實靜得住,可動起來也沒人比得上。”
家裏人喚彭簡哥哥,喚彭盈妹妹,一直是這樣,潘西人都知道。
确實是七歲時學的《世說新語》。
而這個男聲,聽完這則逸事彭盈就想起來了。他叫陳秉正,妻子去世後四處流浪,最後在潘西落腳。彭舜死後,陳秉正一直明裏暗裏幫襯着葉秀。上次回家,葉秀跟她提出要和陳秉正結婚。她以李清照再嫁之事相諷,并發誓葉秀若敢嫁陳秉正,她一定永遠不回潘西。
那時候,她剛用兼職的錢還掉陳秉正資助的兩年大學學費。
正想着,陳秉正又讀了一則。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作驢鳴。”
“這一則也有典故。小雨學了母雞咯咯的叫聲,纏着哥哥,非得要他學公雞打鳴給她聽。”
葉秀停在這裏,只聽陳秉正催促道:“小簡如何了結這樁懸案的?”
“哥哥告訴小雨,翌日淩晨他會模仿雞鳴,叫小雨那時候仔細聽。小雨賴在哥哥房裏,瞪着眼睛瞧了哥哥半夜,天亮前睡着了,晌午才醒。為錯過哥哥‘打鳴’,哭了一個下午。”
陳秉正大笑起來,待笑過了,評價道:“聽你說了這麽多公案,倒是妹妹最乖。”
葉秀卻長嘆了聲:“哪裏乖了,有委屈也悶在心裏。哥哥在時偶爾還跟哥哥說一說,哥哥走了,就真成了悶嘴葫蘆。十二歲時坐在路邊不動,行人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只搖頭。那天哥哥放假回家,看到了,才知道她急着去接哥哥,摔了腿。”
雪小下去,又漸漸大起來。彭盈站在門外,靜靜地聽着葉秀和陳秉正聊天。
門是茅草和樹枝紮成的,墊了蛇皮袋,門背後釘着整張的藏獒皮,任外間風雨夾雪也奈何不了屋內的人。
說一陣子,陳秉正就再讀一段《世說新語》,葉秀總會想起一兩個典故。兩個人說笑一番,又開始下一個故事。
彭盈站得有些累了,便靠着桦樹換個姿勢。
白天問起鎮裏人:“葉秀大夫住在哪裏?”
“還是那間茅屋,聽說是擔心女兒回來找不到地方。”
倒帶--2
想得出神,連葉秀送陳秉正出來都沒發現。兩人說得開心,紅光滿面,見到門外的她時都是一臉尴尬。
陳秉正先反應過來:“盈盈不要誤會,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
彭盈站直了:“我剛回來陳叔就要走麽?陳叔愛喝六安瓜片,我帶了些回來,再喝杯茶吧。”
“天晚了,路滑,”葉秀出了聲兒,“改天再喝也一樣。”
陳秉正短發花白,皺紋如刀刻,身板硬朗,笑容卻很溫和:“你媽媽說的是,你們都要休息了,我改天再過來。”
彭盈把葉秀推回屋內,對陳秉正道:“陳叔稍等,我送你。”
葉秀一直喝花茶,彭盈的六安瓜片其實是專門為陳秉正準備的,那就整包拿出來。
陳秉正獨居,又上了年紀,食物上肯定不仔細;盛世酒店的點心集世界名點之大成,她事先就挑好了軟糯可口風味各異的點心,一并拿出來。
還有三十年陳的花雕,景曉陽從景老頭那裏偷來,送了她一瓶。家裏兩個女人,還是送給陳叔吧。
收拾好了,給仍自驚怕中的葉秀說:“媽,我送送陳叔就回來,你等我。”
從葉秀一聲不吭把老宅讓給彭舜的情人,彭盈再沒喊過一聲媽。隔了十二年再喊,其實也并沒那麽拗口。
事實是,“媽”這個稱呼,怎麽會不順口。
幾間茅草屋,怎麽撐得過十幾年風雨?
彭盈很想說聲謝謝,卻無從開口,只提着輕薄的禮物,一路相送。
“鎮西要建新街,如果自己蓋樓房,地皮很快就能批下來。”
陳秉正外出流浪前在政府工作,在潘西落腳後,依然做着那些事情,只顧提建議,卻不掌事。
“換鎮長了?”
“嗯,今年剛下來的,研究生畢業,在村裏鍛煉了兩年,主動請纓來發展潘西。”說到這裏,陳秉正頓了下,望了望屋檐下的燈籠,放慢腳步,繼續前行,“雖然經驗少眼光高,但有心總比沒心強。”
“我挺喜歡這個年輕人。”陳秉正又補充了一句。
快到了,陳秉正的步速更慢了。
彭盈略略一想,接下他話裏的意思:“新鎮長住哪裏?我明天去拜個年,把這事談下來。”
自己蓋房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找施工隊還是自己當總設計,哪裏去買材料,修成什麽樣子,包括最後地磚用什麽材料都要自己做主。這些事情葉秀是沒辦法的,她的假期只有半個月,必須在這期間談妥當。
陳秉正寬容地笑話她的盤算:“你想蓋成什麽樣子?說給我,具體的事情我來,做服裝品牌和蓋房子,可不是一個專業領域的事。”
彭盈愣了下,實在想不到他會知道自己的工作。
“但做品牌的道理是相通的。”陳秉正忽然長嘆口氣,“研究生的想法很好,申遺,搞旅游,把潘西幾千年的歷史和文化做成品牌,打出去。潘西很幹淨,沒有變成爛大街小玩意兒的集散地,底子還在,後勁很足。只是這一步,談何容易。
“潘西的‘折梅戲’沒了,‘秋千會’也沒了,因為年輕人都出去給別人修房子鋪路了。”
彭盈張嘴想說話,卻哽住了,咽了口口水,終于說出來:“如果哥哥還在……”
“潘西的好兒女,豈止小簡一個,”陳秉正拍拍她肩膀,“再說了,當年是他自己選擇從雙子樓一跳了之的,他不合格。”
“陳叔!”
“盈盈,陳叔不是想觸怒你,”陳秉正語重心長,“只是,既然你已經有心回來,何不為潘西打算一下?你可以為潘西做很多事,你自己都想不到有多少。”
回到茅屋,葉秀正喝茶,雙手握着小小的杯子,顯然是緊張。
彭盈去的太久,什麽情況都可能出現。葉秀的反應很正常。
彭盈在她面前坐下,艱難地開口:“媽,老宅的房契在哪兒?”
葉秀很訝異:“在我這兒。”
“請你給我,”彭盈盡量心平氣和,“是……爸對不起她,我們是爸的家人,應該補償她,但應該犧牲的不是老宅。我會給她安排好一切,但她必須把老宅還給我們。”
葉家自來便是潘西的大夫世家,葉秀的教養承襲自祖父的嚴肅和寡欲。兒子的早逝,丈夫的離開,從面上看,似乎并沒給她帶來什麽打擊。她依然每天早起,練兩遍功夫扇,吃清淡均衡的三餐,喝養顏清心的花茶,治病不出錯,睡覺安且穩。年近六十,少有白發,不會感冒,皺紋也未見得有多清晰。
彭盈曾經憎惡過她的嚴肅和寡欲,可自己卻一直學着她在生活。
因為彭簡教她的,正是葉秀在做的。
嚴格來說,她和葉秀的分歧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座并不宏偉壯麗的彭家老宅。
彭盈的改變太多,葉秀的情緒難以掩飾地盡數出現在面上。
驚訝,激動,困惑,為難,信任……複雜到彭盈難以評估自己方才的表現是否有八十分。
“妹妹,你跟媽說清楚……”葉秀倏地流下眼淚,因為自己過于美好的猜測。
“我會回潘西,最快明年,最慢三五年。老宅是彭家的,一定要拿回來。就算不為了祖宗,也為了哥哥在那裏生活過。潘西的每個女孩子都該有機會在‘折梅戲’上得到一枝紅梅,每一對情侶都該能在‘秋千會’上和心上人蕩一次秋千。春天的魚頭湯,夏天的蓮子羹,秋天的五果糖,冬天的梅花糕,還有剪紙,刺繡……我想把它們找回來。”
彭盈定定地看着葉秀,眼前一暗,卻是被她按在懷裏。她屏息了一瞬,深深地吸口氣,淡淡的草藥香撲鼻而來。她張臂環住葉秀纖瘦的身體,輕聲說道:“媽,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難過。”
隔日雪停,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輕柔安撫雪下的潘西。
深灰的老屋,純白的積雪,互相排斥,互相襯托;屋群低矮,天際作留白,這水墨圖神色俱具。
聽陳秉正的口吻,研究生鎮長怕是不會接受禮品的。但彭盈讓葉秀準備了自己做的五果糖和梅花糕,以薄絹為衣。五果糖的薄絹上繡有一小株落花生,花朵淡黃,葉片青嫩;梅花糕的薄絹上繡一枝紅梅,薄絹如雪。這兩方絹子,都是彭盈少時學刺繡時的滿意之作。
鎮政府仍在舊時的衙門裏,研究生住在後院。彭盈自後巷進,敲門三聲,聽見裏間有年輕男聲高喊“就來”。
研究生模樣周正,身形清瘦,戴黑框眼鏡,标準書生樣,似乎還有點腼腆,見一大姑娘提着小包裹站在自家門口,面上倏地紅了。
彭盈笑笑道:“簿鎮長,我是彭盈,鎮頭葉大夫的女兒,來給您拜個年。”
研究生微微張了嘴,呆呆地看了她許久才醒神,猛拍腦袋,側過身讓彭盈進門:“小彭請進請進,別客氣。不嫌我套近乎,稱一聲簿哥就是。”
竟是深得偏遠地的相處之道。誰會正正經經地喊先生小姐王總李部,都是哥姐叔嬸。
研究生把她引進東邊一間屋子,屋子自正中間隔了一方簾子。青色幔布很舊了,但幹幹淨淨。
“只有兩間屋子,一間做了廚房,另一間隔開來,外面就是書房。”
書房裏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三面書架,地上還堆了成山的紙張,擠得挪不開步子。書桌上一個戴爾筆記本,露着孔雀藍的外殼。
研究生把椅子上的書放到地板上,請她坐下,又倒上熱茶。
“秋天向葉大夫求了個方子,我媽的老寒腿已經好多了。聽說葉大夫的女兒在外工作多年,沒想到這麽快就見到了。”
“好多年沒回來,一回來就發現鎮子要出新樣子了。”彭盈不太會打哈哈,幹脆單刀直入。
研究生把茶盤放好,終于坐下來:“其實小彭如果你今年不回來,晚些時候我也要去打擾你。我給我們鎮弄了點東西,想請小彭幫忙瞧瞧。”
研究生說的是一部書稿。
書稿從五胡亂華起始,說潘西往事。
字數不多,但典故衆多。似傳奇似歷史,均為彭盈所熟悉。
“這是潘西的歷史,我走訪了很多老人家,從他們口中得到素材,再結合故紙,考證,推敲。從東晉到當代,一千七百多年,似乎每一頁都和一個‘彭’字休戚相關,小彭,我很想聽你說點什麽。”
研究生停頓了下,又補充道:“這書稿是為了申遺,一方面作為文字記錄,另一方面,如果能賣出去,也能為鎮子的維修積累些資金。”
潘西很窮,窮得只剩下幾千年的傳奇。
雖是潘西彭家僅存的後人,彭盈卻沒什麽可給予的,她只留下了那包點心和一個故事。
和許多傳說一樣,故事裏有戰火,有英雄,有美人。
東晉時,煙州以西是胡地,時為西羌。潘西扼守西羌通煙州的要塞,本地雖無沃土,但往東千裏,俱是一馬平川,水澤良田。
彼時潘西有守将彭韬,有美人落梅。
将軍有紅纓長槍,美人有落梅之舞。
而豺狼西羌王殘虐好色,為了名動煙州的那枝梅,揮師東來。
傾舉國之兵,狼師百萬,欲踏平潘西。
煙州大軍按馬不發。亂世無情義,信使回報,除非将軍親往求援。
煙州平川,惟潘西一險可守。
美人懇請将軍放她出城,為潘西争取時間。
将軍不允。
她趁夜爬上城牆,跳進潘西河。
時值寒冬,夜雪不霁,潘西梅林的第一枝紅梅悄然吐蕾。
西羌王得美人,大軍停駐在潘西百裏之外,笙歌樂舞為慶。
将軍悲憤交加,策馬東馳,求來十萬鐵甲。
三日強行軍,兩日鏖戰,一萬鐵甲換十萬狼兵。
西羌王兵敗如山倒,向西潰逃。彭家軍兵伏雪山,取狼王首級。
西羌氣盡,煙州長安。
将軍遍尋王營,不見美人。
士兵在梅林發現折斷的梅枝,紅梅在雪地上怒放,雪白梅紅。
枝頭纏着紅緞,緞尾繡“落梅”二字。
從此以後,潘西有了“折梅戲”。
梅林的第一枝紅梅吐出花蕾時,潘西男子齊聚獅虎橋。主持人一聲令下,皆可跳入潘西河。沿護城河游至梅林,搶第一枝紅梅,贈心上人。
一枝獨秀,喻獨一無二的心上人。
相得益彰。
倒帶--3
“妹妹長大想做什麽?”
“妹妹不知道。”女童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哥哥想做什麽?”
少年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女童的發辮,望着窗外,輕嘆:“哥哥也不知道。”
窗外是雪山。女童仿佛得到答案,驚喜地跳起來:“哥哥是想出去麽?”
少年回頭,刮刮她的小鼻子,笑道:“不錯,爺爺以前教訓得是,先看看再說,妹妹還記得?”
女童小臉皺成一團,搖頭:“不記得!是哥哥自己老看窗外!”
少年很開心,一把将女童抱進懷裏:“妹妹真聰明,哥哥以後幫你找個好妹夫。”
“不要妹夫,要哥哥!”女童咯咯笑着,左扭右扭,想躲開少年撓癢癢的手。
後來為什麽會從雙子樓跳下去呢?
想了這個問題好多年,然,無處求解。
彭盈心頭陣痛,忙扶着街邊人家的廊柱站穩。
“姐姐,你要去哪兒?”
稚嫩的童聲打破雪後初霁的古老小鎮。彭盈循聲望去,戴瓜皮帽的男童張着兩只小胳膊追
同類推薦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