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

着臉蛋兒紅撲撲的小女孩兒朝她的方向跑過來。

小女孩兒看見她了,停下腳步,歪着腦袋問:“阿姨,你怎麽了?”

一雙眼睛澄澈清明,能看見眼底那個病态的倒影。

彭盈正欲開口,男童已追上來,一下子撲在女孩兒身上,大叫:“抓住喽抓住喽!姐姐不準跑!”

“快下去!我要去找鎮頭的葉奶奶通風報信!”女孩兒使勁兒甩掉弟弟的身子,一臉緊急,煞有介事。

男孩兒個頭比姐姐矮了一大截兒,這一甩就被甩在了地上。彭盈趕緊上前把小家夥抱起來。

“小姑娘,你找鎮頭的葉奶奶什麽事?”

女孩兒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掙紮的樣子:“有個怪蜀黍在橋上,要見葉奶奶的女兒。雖然聽說葉奶奶的女兒也壞,但她是我們這兒的人,不能給外面的壞人欺負!”

彭盈聽見那個“怪蜀黍”心頭一跳,隐隐生出些期盼,但瞬間又覺自己十分可笑。

“阿姨,你害怕嗎?”男孩兒一扭身,掙開彭盈的手臂,躲到姐姐身後。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壞了。

“不,不是,”彭盈斂去心思,沖姐弟倆笑,“小姑娘,你和弟弟是哪家的孩子?阿姨送你們回去。”

“可是……”

“我就是葉奶奶的那個壞女兒啊。”她忍不住拍拍小姑娘嚴肅的臉蛋兒。

若說還有那麽一絲期盼,這情緒也是留給郁南冠的。

所謂“日”久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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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盈看到俞思成的牧馬人停在獅虎橋的另一頭時,用了極惡心的字眼兒來自我嘲笑并排解。

俞思成穿黑色皮衣,頭發短得幾乎可見頭皮,一臉短硬的絡腮胡子,風騷地坐在車前蓋上抽煙,兩眼微眯,四下裏打量小鎮,像在盤算從哪一處接手比較好。

難怪只見過古鎮居民的小女孩兒會說他是壞人。

他見彭盈走上橋,随手扔了煙支,三兩步走到她面前。

“我很想你,彭盈。”

一身不羁的裝扮,卻說出這麽不灑脫的話。

不待她有所反應,他已長臂一伸,将她整個人攬入懷裏。

彭盈努力掙了兩下,但這舉動只換來他更大力氣的禁锢。

他都找到這裏來了,彭盈還能怎麽樣?又不能打暈了扔河裏喂魚,只好帶回家。

女兒一個人出門,一雙人回家,葉秀本來在撕雞腿肉,一下子愣住了,眼裏閃過錯愕和驚訝,最後定格在感動和欣慰上。

哪有家長會想看着自家孩兒老大不小的還不談朋友結婚?葉秀雖從未向她提過這方面的事情,但就這表情,也不用明說了。

彭盈想笑,這時卻笑不出了,只好一本正經地解釋:“媽,朋友加同事。”

葉秀不是沒見過女兒的心上人上門,彭盈這表現,自然再泾渭分明不過了。

介紹招呼後,葉秀仍回廚房準備午飯。彭盈給俞思成奉茶水點心,請他坐下來看電視。他只擺擺手,愉快地四下張望起來。

茅屋雖小,但是光線充足,室內整潔,甚至鋪了木地板,中央偏南的位置,起了地爐,炭火溫溫地燒着,滿室溫暖。

俞思成把地爐邊的椅子凳子踢開,蹲在旁邊,拿火鉗撥火,玩夠了,又扭頭對她笑:“這個比空調有趣。夏天怎麽辦?”

彭盈本來有些不爽,但看他笑得舒心,突然也緩和下來。于是走到北邊最大的窗戶,拔起窗闩,推開窗,冷風倏地刮進來。俞思成忙跑過去,只見這窗外竟是寬闊的河面,冰層尚未完全融化。

而再往上游一點,偌大的平地裏,紅梅頂着白雪,開得正傲。

俞思成像個好奇心重的孩子,在客堂沒待多久就要往裏間的房間裏鑽。彭盈攔他不住,只好跟着進去。

眼前這屋子裏有點空,靠窗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另外三壁都是書架,但書籍并不多。

椅子背後的牆壁上,挂牌“醫藥”,收書最多,但也只擺了一層。書桌後的書架上,牌子上手書“國學”,只零零星星幾本。剩下一面,牌子上寫着“語言”,但擺着的都是高中課本。

彭盈一一指着解釋道:“我媽是大夫,中醫為主。我哥學漢語言文學和歷史,《三字經》《弟子規》這些書啓蒙。我學英語,你知道的。”

俞思成仍是一臉不解。

她只好把剩下的話說完:“上高中之後,我和我媽才搬到這裏住的。那時候我哥已經走了,他留下的這幾本書,當時是在我的書包裏。”

“伯父做什麽的?”俞思成刨根問底。

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原本是鎮長,看的都是……機關文件,喜歡傳記,也是在我們搬進來之前就去世了。”

“你們之前的書呢?”

彭盈遲疑一會兒,說道:“我下午去找,等找到了再給你看。”

彭家老宅在鎮頭,但并不臨街,高度也沒什麽特別之處,淹沒在鎮子裏古老的樓群間。彭盈遵照記憶的指示,穿街走巷,停在老宅門口時,渾身已出了層薄汗。

宅門緊閉,朱漆已漸漸剝落殆盡,露出木門原本深褐的面目。

彭盈拉起銅環時,對俞思成說:“你不要進去。”

“為什麽?”不等她答應,他已拿起另一只銅環,敲了三下。

等了十分鐘,大門才吱吱呀呀地從裏打開。

白柔向葉秀索要老宅時,二十歲出頭,風華正茂;那時候彭盈和葉秀大吵大鬧,但她不過是個十六未滿的小丫頭。

十二三年過去,白柔也不過三十出頭,并未色衰,但當年靈動的水眸,已變成此時呆滞的魚目。

彭盈微微恻然,但仍上前一步:“我是彭盈,來跟你談點事情。”

彭家雖舊時顯赫,但歷來低調,所謂私宅,其實也不過是幾間正房兩排廂房加前院後院,并無內花園假山水池之類的裝飾。為了習武方便,前院十分寬敞,四角起膝蓋高的木壇,植墨蘭。新年正是墨蘭花時,淺黃花朵雖小,卻送了滿院清香。

白柔把他們帶到東廂近圍牆的一間房,屋裏只一把椅子,她讓彭盈坐,彭盈擺手,開門見山:“我們不會談很長時間。”

白柔細細地看她半晌,輕笑出來:“好,你說。”

說着,還給自己倒了杯茶。那神态,仿佛彭盈是帶着小弟來逼良為娼的。

彭盈深吸氣,呼氣,平靜下來,将一個信封放到她面前。

“這是十萬的存折和錦城名臣山莊的居民卡,你去錦城,不要再來潘西。”

白柔眼角微擡,詫異地看她一眼,不緊不慢地打開信封,一樣樣拿出來檢查,末了,還不忘問一句:“這存折密碼是多少?”

“彭舜去世的日子。”

話音未落,白柔已大笑出來。

她笑了很久,笑得淚花從眼角溢出。

“你知道,如果我請派出所,你什麽都得不到。”彭盈不動聲色地補充了一句。

白柔終于收起笑,抹掉淚花,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你不知道我在這個墳墓一樣的破房子裏,等的就是盈盈你衣錦還鄉給我遣散費麽?十萬,加上一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很豐厚,超出了我的預期。”

彭盈并不想和她玩情緒游戲:“既然你接受,那就在今天之內離開。”

說完便要轉身,卻被她一手拉住小臂:“不,我還有話沒說呢。你猜那天你爸爸帶我出鎮是做什麽去了。”

彭盈微微用力,甩掉她的手:“沒興趣。”

“但我想說。”白柔退開一步,眼神漸漸現出些光華,但那光只将她照得一臉瘋狂,“那天他是要遣散我的,剛剛下床,他就說分手,理由是繼續和我在一起,他覺得對不起才死了一個星期的兒子。他根本沒提過你和你媽媽,在他眼裏,你們只是兩具有生命的屍體而已。”

彭盈本沒在意她的話,待她停下喝水,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不由得心火大盛:“我哥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你哥是彭舜的兒子啊,是潘西彭家的獨苗呀,我可是彭舜唯一愛着的女人,這關系不大嗎?”白柔媚眼如絲,困惑而無辜地看着彭盈,手上的青瓷杯襯得着握的手指嫩如小蔥。

彭盈再沉得住氣,此時也被激怒了,上前一步抓起了茶壺,但又生生頓在半空。

白柔被她的舉動逗得前仰後合地笑:“真可愛,怪不得那位中尉會喜歡你喜歡成那樣。”她指的誰,屋裏的人當然清楚,她看了眼門外的俞思成,眼裏面上全是不屑,嗤道:“不過,中尉先生怎麽沒來?”

白柔耍嘴皮子這會兒,彭盈卻徹底平定下來。既然走的都走了,她現在再拿白柔出氣,也徒然将場面弄得難看罷了。

于是,她放下茶壺,打算就此抽身:“記得今天離開。”

然而,走到門口,卻聽得她說:“盈盈,我只是給你哥寄了一封信,跟他說了些事情。比如說,我當年是帶着對潘西和傳說中的彭家多麽熱忱的向往來到這裏,又是如何被他正直的父親綁在床上。比如說,他爸爸在我的床上時,如何說他媽媽性冷淡,為人死板無趣,令他神明般的爸爸非得跌下神壇不痛快。比如說,我之所以仍留在這個美麗淳樸的古鎮,其實是想看着這個古老家族如何腐朽,如何連種都絕了的。

“沒想到啊,不過是半個月之後,你那天人般的哥哥就撲通一聲,跳下了莘大的雙子樓。啊,你不是去莘大找他的足跡嗎?怎麽樣?是不是常常站在天臺迎風痛哭?”

她說這話時,嗓音柔和,語氣惋惜,仿佛對彭盈有多麽深切的憐惜。

彭盈站在門口,定定地打量白柔。她還記得白柔二十歲的樣子,紮馬尾,穿碎花裙,背白布包,一雙小腿筆直粉嫩,站在獅虎橋上,答鎮人問:“我是慕名而來。我想我可以為這個傳奇的地方做點什麽。”

仿佛一股清新的泉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潘西河緩慢的水流裏。

而此時,三十三歲的白柔,面目依然美麗,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瘋子。

“對,我确實在天臺為哥哥哭過。但雙子樓有二十層高,比潘西的秋千蕩到頂點還要高出百倍,你沒有到過,永遠不知道站在上面的人看到的是什麽風景。”

說罷,彭盈轉身,大步走出去。

倒帶--4

直到春假結束前的最後一晚,彭盈才再次踏入老宅。

那天是她二十九歲生日。從這一天起,二字打頭的歲月像是乘上了子彈頭列車,一聲槍響,便沿着生命窄小的過道一去不複返。

所有的過往,到此,也該告一段落了。

葉秀把長壽面端上桌時,彭盈這樣對自己說着。

年初一那日去拜訪時,研究生就詳細跟彭盈說過他的打算。

潘西要維修,争取三年內申遺成功。

潘西要規劃新街。老屋修好了,是發展旅游用的;房子太低矮,潘西又多雨雪,長期居住對居民身體不好,大家都要搬到新街生活。

申遺要資金,能申請到的上級基金頂多也就總數目的五分之一,剩下的只能靠自己找路子。

所以,潘西的牌子,必須在申遺之前打出去。

彭盈困在書房裏,把潘西的現狀一條條列下來。

左手是潘西豐厚的資源:千年的歷史,浩瀚的傳說,如畫的風景,浪漫的風俗,醉人的美味……

右手是潘西匮乏的渠道:資金,宣傳,交通……

林惜南的初戀譚進現在掌握着QFB大權,當初也正是他一手創立了城鎮發展部,專門評估因發展需要融資的城鎮。以彭盈和林惜南的交情,林惜南幫她牽個線說個情不成問題。而譚進踏入金融圈這些年的另類作風,向來褒貶不一。但有一點毫無懸念,譚進是個有良心有眼光的投資家,不是靠錢生錢的吸血鬼。潘西的機會很大。

有了資金,宣傳片就不成問題。曉陽服裝的電視廣告一直是彥汐在做,雖然自去年夏天來過莘城,她就再未踏足,但片子一次比一次做得好是事實。以彭盈和詩情的“恩怨”,加上梁耀國對妻子拍廣告的挑剔,齊雅那邊一直沒出事,足可證明彥汐的能力。

煙州正在規劃通錦州的高鐵,潘西的行動拿上去,上面自然會撥點小錢順便修條公路過來。她不用擔心這個。

還有呢?

還差一個總設計師。

大大的空白留在紙上,她最終沒寫下唯一配得上這個位置的那個名字。

翌日便要回莘城,晚飯後,彭盈用圍巾和帽子把自己武裝好,去老宅。俞思成這幾日一直借住在陳秉正處,賴了好些天了,此時當然要跟着她去。

白柔占了彭宅十二年,一旦離開,倒是半點痕跡沒留下。

她住的東廂客房裏,頭發絲都沒留下一根。

名臣山莊的劉經理打來電話,告知白小姐狀态很好,每日上午和果農勞動,下午和晚上看書,大概是準備考學。

從東廂房出來,俞思成長聲感嘆:“真幹淨。那位小姐到底是怎麽想的?”

彭盈見這角上的墨蘭葉莖被雪壓得垂下了,于是彎身輕輕拂去積雪:“如果你錯手害死了你又愛又恨的人,你會怎麽樣?”

白柔是彭簡的直系師妹,因彭簡的一部潘西史稿來到潘西。

那時的彭舜是這個古老小鎮的鎮長,人在不惑,家族的每一個優秀品質都光芒閃閃地簇擁着他。

白柔彼時不過二十一,本是想考察潘西,為畢業論文做準備。

一個是望門嫡傳,一個是史家信徒。

羁絆潘西十三年,是彭舜那條繩子之罪還是另有其他,彭盈不是白柔,無從得知。

“你不恨她?”俞思成見她出奇平靜地說清關系,訝異極了。

彭盈也詫異地看着他:“我恨她做什麽?”

“她是你爸爸的情人。”似乎真沒事,俞思成也膽肥了。

彭盈愣了下,似乎這才意識到這個事實,忽而無所謂地笑笑:“有什麽可恨的?她做第三者,還不是因為那個男人心猿意馬?我媽尚且不恨,我更沒有道理恨她。”

“可是,你爸爸不是為了護她才……還有你哥。”

“彭舜出事那天下大雨,他自己心情激動沒有控制好。”彭盈想了想,慢慢将存了多年的心事說出來,“至于我哥,肯定不是因為那封信。即便那封信催化了他輕生的念頭,真正的原因也還在別的地方。”

“你……”大概是她迷惘的神情太驚心,俞思成說話越來越結巴。

“我覺得我快要找到了。”

說罷,她打開正屋的鐵鎖,推開塵封多年的木門,從俞思成手裏提過燈籠,邁步跨進高高的門檻。

屋裏的電線被老鼠咬斷,照明系統早已癱瘓。所幸葉秀離開前将整座宅子都清掃了一遍,室內并沒腐臭的味道,連揚塵都未見得有多少,唯獨阻擋不了一應古舊家具蒙上塵垢。

她沒有時間打掃,徑直走到樓上,打開書房。

書桌兩端有青銅燭臺,彭盈憑着記憶,從左側最下層的抽屜裏拿出只燃了半截的蠟燭,一根根點上,放在燭臺上。

書房一片通明,俞思成在看清的一刻,已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

正屋的二樓只書房一間,書架縱橫着安靜伫立,迷宮一般;兩人寬的過道,從東首延伸到西首。

“蠟燭夠點燃所有的燭臺麽?我想把他們全部點亮。”俞思成回過神,已語無倫次。

“當然,所有的蠟燭都只燃了一半呢。”

“你還記得?”

“這不用記。以前潘西冬天常常停電,晚上,我媽坐最東邊的桌子看古醫書;我爸坐我媽旁邊的桌子,看名人傳記,不過他最愛《史記》的《游俠列傳》;我哥坐我爸旁邊,看《世說新語》、《閱微草堂筆記》;我和小雨、文文在這裏,圍坐在地上,把《三國志》和《三國演義》對照着來讀。”

彭盈微微垂頭,看着靜靜的燭火,眼裏倒映的暈黃火光,照亮了兒時最快樂的記憶。

站在俞思成的角度,能看到她的睫毛,輕輕地顫動。那細小的動靜,仿佛一場風暴,刮過他心底每一個柔軟的角落。

然而,他剛伸出手,她卻忽然扭頭對他笑:“要不要看看當時是怎樣一種情景?”

路徑一偏,拂去她鬓邊的雪粒:“有圖才有真相,當然看!”

這圖自然是指照片,可彭盈轉身那一刻,俞思成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裏的狡黠。

俞思成提着燈籠,跟随彭盈在迷宮的高牆裏穿來繞去,最終在“魏晉風度”那一個書架前停下。只見她跪伏在一地灰塵的木地板上,将下層的書取出十來本,掏出個紅木盒子來。

彭盈席地而坐,欣喜地将盒子反複查看,末了,探手在黑洞洞的格子裏摸了半晌,摸出一把銅鑰匙。

她舉着鑰匙,對俞思成笑說:“現在我要打開我的百寶箱了。

“杜十娘的描金文具裏有翠羽明珰,瑤簪寶珥,玉簫金管,夜明之珠。俞思成,你猜猜我這箱子裏有什麽?”

仿佛回到幼時與夥伴親人玩樂的時候,彭盈突然換了個人,盤腿而坐,面上的笑容,是俞思成從未見過的可掬可愛。

他所有的力氣全用在手臂上,控制着自己向她伸手的沖動,哪有多餘的力氣來思考她的問題?只好也坐下來,曲起一雙長腿和高大的身軀,搖頭。

彭盈露出個“我就知道”的得意笑臉,埋頭認真開寶盒。

沒有照片,連圖畫也沒一張。

但有黑白刺繡一大幅。

薄紗上,細線輕走。

三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兒坐在地板上,矮椅被她們棄之不用不說,還被踢翻在一旁。

稍遠些,青年男子仰着頭,唇邊帶笑,似乎在咂摸方才讀到的字句。

更遠處,中年男子伏案奮筆,金屬筆尖在薄紗上幾乎活過來。

最遠的地方,女子一手上的狼毫筆懸停在紙張上,左手托着腮,似乎正想寫下什麽心得,不防新的問題半路殺出。

“你繡的?”俞思成幾乎咬了自己舌頭。

“哥哥描的線。”彭盈收起薄紗,又拿出另一幅,展開來,是一副肖像,“這是我媽三十五生日上哥哥畫的。”

繡品上,葉秀舉着酒杯,微微遮住唇邊的笑意,眼眸微垂,神情略帶嬌羞,當真罕見。

“你确定是三十五不是二十?”俞思成咋舌不已。

“我爸也說我媽一直都是二十歲的模樣,像個妖怪。”

“有你哥哥的麽?”

“你确定要看?”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彭盈吐吐舌頭:“羞愧自殺的話,記得先出潘西。”

繡布上的青年男子二十出頭,劍眉修長,斜飛入鬓;鳳眼修長,璨如星子。明明是個死了許多年的人,偏偏那清淡的笑容,活的一般,眼波還隐隐流動着。

彭簡是标準的美男子,面目英俊,氣質溫潤。

所以——

“彭盈,我整天好型好色地在你面前現,是不是跟一只開屏孔雀一樣?”

俞思成好半天才擡起頭,黑着臉對彭盈說。

彭盈愣了下,大笑出來:“是你自己要看的!”

俞思成牙癢癢,磨了兩下,把絹子收起來,自己伸手去她的盒子裏翻。

煙雨中的彭宅。

大雪裏的獅虎橋。

春光下的潘西河。

……

“彭盈,你是怎麽長大的?”

俞思成一副副翻過去,刺繡沒了,還有剪紙,看得他嘆聲不斷。

“你信不信我初三之前連英文字母是二十六個都不知道?”彭盈俯着身子,手肘支在腿上,歪着頭看俞思成大驚小怪。

俞思成聞言慢慢轉頭看她:“你……”

“哥哥說,要先學好母語,這是一個人精神家園賴以存在的基礎。如果母語沒有學好,精神世界永遠都有一塊是殘缺的。所以,從能說話起,哥哥就從《三字經》《弟子規》教起,四書五經,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歷代經典,一直讀到初中三年級。哥哥專門找老師談過,所以初三之前,我不用參加英語考試,但別的科目,每一科的分數都能超出別人很多。”

彭盈輕輕慢慢地說着,目光停在木盒上,嗓音越來越柔,落在俞思成耳裏,蠱惑一般,雙手不受控制的感覺又上了來。

他咽咽口水,勉強克制着自己:“你怎麽考的高中?”

彭盈終于看他,卻是一臉好笑的神情:“初中英語很簡單的好不好?我只用了一年,中考英語還是比別人考得好!差兩分就滿了哦。”

俞思成臉又黑了:“是嘛。”

“是不是你又上補習班又請家教,結果混了個及格?”彭盈不負責任地猜測着。

俞思成一張臉完全垮下去,果然如此。

彭盈笑得渾身亂顫。

“潘西有很多很好玩兒的東西,大多數我都多多少少學了些,有的學的深,有的學的淺。刺繡和剪紙是十歲前玩兒的,十歲後就去各家點心鋪子的廚房亂蹿,這裏學三天,那裏待五天……

“可惜你吃不到了,魚頭湯要李叔家的,因為李叔身手好,都是臨做才下河撈魚,魚又新鮮又肥美。

“蓮子羹卻要吃董姨的,她有祖傳的秘制糖方,加在蓮子羹裏,蓮子的味道不會流失,甜味很濃很香,但是一點都不膩!有一次我吃了五碗,真的是五碗,撐得胃疼了,都沒覺得膩!

“五果糖還是我媽做的最好。初秋果物剛剛成熟,她會收集新鮮的核桃仁、花生仁、杏仁、板栗和黑芝麻,剁得很碎,混在一起。把從焦姐姐家買的水果糖煮融化,再把五果的碎塊在糖漿裏攪拌均勻,等凝固下來,果實的鮮味都還在裏面。

“至于梅花糕,那是家家戶戶都能做得很好吃的,只要按照普通的食譜一絲不茍地做。不過,這個糕可不能久存。隔天,梅花的香味就沒了……”

彭盈說得高興,回去的路上摔了個趔趄,俞思成便趁機攬着她腰背不放。

實在是高興,被他占去小便宜便也不算什麽。

俞思成看着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和初次見到她時一個頻率,一個強度。

彭盈認真地說,完全沒察覺到他的目光,直到快近家門,他忽然發力,将她攬進懷裏。

身子親密地貼在一起,呼吸相觸。

她一下子安靜下來,努力地想往後退。

俞思成順着她意,待她退開一點,順勢把她困在樹幹和自己的懷抱間。

“俞思成!”彭盈一個激靈,回複正常狀态,偏頭躲開他的嘴唇。

“彭盈,我可以陪你一直待在潘西。你要做梅花糕,我替你采花;你要繡潘西鎮,我幫你描線;你要讀聖賢書,我為你掌燈。不會背叛,不會先你而去。”

他微微低頭,用力抵住她額頭,不讓她躲閃。

這話哪會不動聽?

彭盈聽得心尖一顫一顫的,只好垂着眼眸,不答他。

“彭盈……”低低的嗓音自喉間發出,帶着滾燙的氣息,一噴一卷地,灑在她面上。“快點答應我。”

泥淖--1

我終于體會到掉進沼澤地的感覺。

越是用力,沉得越快。可如果不用力,身體仍舊會繼續沉下去。

如果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只能等死。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我現在需要一條結實的繩子,把我拉上岸去。

——《影子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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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曉陽是個有良心的老板,表現之一是彭盈從來不用擔心假期結束後會有大堆工作堆積着等她翻牌子決定先臨幸哪一個。

當然,這是她蟬聯公司年度十佳勞模之首七年換來的。

作為一個兢兢業業的勞模,休了一周春假後,前幾天仍是加班加足了點數才回的住處。

年後的莘城比年前更冷。她開車也不開空調,等進門,人已凍僵,立即便洗澡換睡衣,然後才是晚飯。

郁南冠那日被她一番話氣走之後,直到元宵才再次出現。

他進門時,她已洗過澡,正在做湯圓當晚飯。

老實說,她對郁南冠已經有些陌生了。不過他一出現,她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是所有的。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了她一會兒,她也看着他,兩個人似乎都沒啥可說的,更沒有開口的打算。

她琢磨着,公寓的鑰匙問題是不是解決一下,他這樣直接進門,她有點接受無能。

還沒想好怎麽開口,他已經轉身進了卧室。

彭盈的胃似乎對糯米特別沒轍,因此很少吃湯圓。不過,以她吃東西的習慣——極少吃速凍食品,她仍舊準備了大批食材以備不時之需。

比如說為了做湯圓餡兒,她收藏了——

紅豆粉,黑芝麻粉,巧克力粉,花生粉,核桃粉……

紅糖,白砂糖,冰糖……

郁南冠從後擁住她時,她剛剛調好餡兒,手上握着個糯米團子,準備包湯圓。

他直接從她的睡衣下擺探進雙手,一路蜿蜒向上。

她洗過澡就不會穿文胸,尤其是在郁南冠沒有來她這裏過夜的征兆時。

所以,郁南冠輕而易舉地抵達目的地。

這過于快的節奏教她全身都僵硬住。

“我還沒吃晚飯。”

彭盈扭着身子,很想擺脫他的雙手,但女人在這種情況下的掙紮,往往适得其反。

郁南冠身子重重往前一撞,将她抵在流理臺上,動彈不得。

她疼得深呼吸,再不敢反抗。

彭盈的身體落在郁南冠手裏,那便是正兒八經的無險可守。

相比她的漠不關心,他向來積極探索百般試驗,當然更了解她身體的秘密。

在摩挲她後腰的曲線時,對她的額頭輔以輕吻,她就會全身戰栗。

品嘗她胸前的美味時,一定要和她指掌相扣,否則後面的整個過程都将面臨她“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她不喜歡唇舌交纏的吻法,但是對嘴唇輕輕的觸碰十分癡迷;如果他肯耐着性子親吻她的身軀,她會滿足他後面的每一個要求。

如果他夠溫柔,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都會因為他的觸碰而變得敏感無比。

當然,假如事後他會擁抱她,親吻她,幫她清理,陪着她入睡,下一次開始就不會有障礙。

彼此的熟悉是最好的潤滑,郁南冠在床事上又向來體貼得沒得挑,彭盈幾乎沒什麽反抗便讓他長驅直入。

郁南冠一言不發,一手提着她膝彎,一手橫在她身前,大約是還記得上次感冒的經歷,始終替她拿好遮掩前胸的衣襟。濕漉漉的吻不斷落在她被剝得光裸的脊背上,時不時地以齒相齧,驚起她一身小疙瘩。

他們在地點選擇上都挺保守,極少在床之外的地方進行。所以,飯做到一半手都來不及洗就開始幹這事,實在難以适應。彭盈撐着流理臺,很快便支持不住,但又不想和他貼在一起,到後來不得不把着力點從手掌換到整個小臂,幾乎趴在流理臺上。

最後還是轉移回卧室。

事後,彭盈擁着被子等身體恢複力氣,側身睡着,感覺到郁南冠躺了會兒便下去了。

他們本該開誠布公地說點什麽,但她又餓又累又困,實在力不從心,索性蒙着被子睡過去。

餓醒過來時也才半夜。

床頭櫃上放了保溫杯,裏面的水還是溫的。她喝了口,放回去時,發現櫃面有碗底的印痕,很淺很淺。

郁南冠并沒離開,而是蜷在影音室的沙發裏睡着了。

大屏幕上,紀錄片已放到尾聲。

這部紀錄片彭盈看了兩遍,一聽那腔調,就能反應過來是什麽。

所有燈都關掉了,屏幕的亮度也調到最低,音箱聲音低如耳語。

片子裏,模拟阿爾弗雷德大帝征戰事跡的場面切換着,燈光明明暗暗,落在郁南冠面孔上,清晰地照映出他的煩惱。

彭盈蹲下身,仔細觀察他,只覺他那張臉時而陌生時而熟悉。

元宵節的湯圓當然夭折了。彭盈懶得收拾廚房的狼藉,用電飯鍋煮了面條,聊以充饑。

吃了大半,聽到身後“哐啷”一聲,扭頭看到郁南冠在收拾流理臺,這才發覺他也醒了。

郁南冠把勺子撿起來:“你好像餓壞了。”

連他何時進來的都不知道。

聲音平平靜靜,接着便是嘩嘩的水聲響起。

郁南冠收好流理臺,彭盈也正好吃完面條。他伸手要碗,她便大方給他了。

在吃東西這事上,郁南冠表現得十分公平。如果她做飯,他一定會洗碗;反之,他吃完就甩手走了。當然,後一種情況比較少見。他做飯的時間往往限于瘋狂夜晚後的早上。

兩個人都睡不着,又實在沒有繼續身體交流的**,索性關進影音室,看片子。

郁南冠的人把她的碟片整理得很清楚。先按類型分了紀錄片、類型片、動畫片和短片,每一個大類下又按語種分了小類。彭盈回這裏住之後,也是這時候才仔細看這間影音室,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收藏居然這麽廣泛。

“這些碟片是小成自己整理的,他表示……彭小姐的口味獨特而廣泛。”

彭盈咂摸了一下這話的涵義,忽然想到:“這花了多少錢?設備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

“不知道,要不你打電話問小成?不過他很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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