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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向來是那個大多數中的一員。
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從未快活過?
我是如此地想擺脫郁南冠和他那一潭腐臭的死水,以至于我把這一生能說出口的最惡毒的話全數加在了他的身上。
是的,我厭惡他,而不是恨他。
我像厭惡一只在兩坨糞便間徘徊的蒼蠅一樣厭惡他。
借瓊斯的口說一句:Fuck you very much!
——《影子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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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情靜得死去一般躺在床上,床單雪白,面色雪白,頰上的腮紅紅得極端怪異,血色似的,扼住郁南冠咽喉。
她自來愛美,連服藥前也先洗過澡換好衣服,化了精致的妝容。
眉不必修,細長深黑;睫不必畫,濃密纖長;唇不必點,紅豔潤澤。
她不是做做樣子,是真的尋死,用紅酒服了四十多片安眠藥。
“再晚十分鐘就沒救了。”
廖醫生這樣告訴他。
他感到某種很久遠的疼痛在心底深處蘇醒過來,張牙舞爪地撕開一早長攏的血肉,瞬間占領整個身軀。
緩緩地在椅子裏坐下,等最初的尖銳感消失,他慢慢伸出手,把她的頭發撥到耳後去,仿佛這樣能讓她把這活生生的世界聽得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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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垂上綴着珍珠耳環。
被燙傷般,郁南冠猛地縮回手。
“南冠南冠,讓我去嘛。每天六百塊,工作半個月,夠我兩年的學費了!”
她抱着他臂膀,撒着嬌懇求,可憐巴巴地望着他,末了,嫌那語氣動作不夠勁,還迅速在他的唇角親了下。
“不行!我說過我會負責你的學費!不準去那種地方抛、頭、露、面!”
就算他血氣方剛,美人計也別想奏效。
“什麽叫那種地方?”她又好氣又好笑,用力捏他鼻子,“是蒂凡尼的古董珠寶展!我是去做講解員!你說得我好像去紅燈區賣身……嗷!”
那種話也說得出口,他惡狠狠地咬她叽叽喳喳的嘴。
這張嘴可恨極了!
“郁南冠!解釋!”她捂着嘴巴,惱怒地瞪他。
“每天穿高跟鞋站十二個小時,太累,不準去!”
“但我只用工作半個月,剩下的時間我們可以一起玩!”
“……反正我可以賺錢負擔你的一切費用,你什麽也不準做!”
他在她面前總是嘴笨,只好變成□者,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膽敢違抗便體罰。
她委屈的目光漸漸變成憐憫,最後虛弱小聲問:“你在怕什麽?”
他很窮,窮得只有對她的愛戀和占有欲。
他怕她愛上那些他不能負擔的奢華,更怕有人比他先一步能給得起那份奢侈的寵愛。
恐懼終究成了真。
他站在蒂凡尼珠寶展的輝煌燈火外,看着年輕的西裝男人把名貴的首飾盒交到她手裏。他們在說話,她先是哭,後又破涕為笑。他們說了很久,最後緊緊地擁抱。
以他廉價的衣着,狹隘的胸襟,他實在沒有勇氣走進那片繁華,像把她從小混混堆裏解救出來那樣,拉起便狂奔到只有他倆的地方。
他從來不潇灑。
後來那個男人開着法拉利跑車,他騎着永久牌單車,并排等在外院門口。
她穿一圈綠色一圈白色的雪紡紗裙跑出來,精靈一般,雀躍着坐上他的後座。
甚至沒看那輛奢華的車一眼。
他也始終沒看到她用過什麽首飾。直到他二十歲,她向他索取了一份禮物。
一對廉價的珍珠耳環。
她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幫她把耳環固定在新紮的耳洞上。
她還向他求婚:“南冠南冠,等你二十二歲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好像等不及似的,非要抓住第一時間不可。
“南冠南冠,我們養兩個孩子好不好?先養女孩兒,再養男孩兒!你教姐姐踢球,我教弟弟跳舞。”
“……有你這樣的媽媽麽?”
“女孩子強壯點才不會被欺負嘛……”
“……那我兒子呢?”
“南冠南冠,你說牆壁刷米黃色還是綠色?米黃色比較溫暖,可是我喜歡綠色……”
“什麽都不刷,等我們買了自己的房子,今天刷米黃色,明天刷綠色,後天刷米黃色,大後天刷綠色,你每天換顏色來刷都行。”
“你當我粉刷匠啊!”
“你是我的粉刷匠,粉刷本領強……啊喲!”
“南冠南冠,我們去小城市生活吧。那裏房子便宜,孩子也好養活,環境還好,我們交二十年費,說不定能拿養老金拿到一百二十歲。”
“貪心的小騙子!就在莘城我陪你活到一百二十歲!不是說好要讓奧林專門設計燈火表演給我們?去了小城市,可怎麽看?”
“那個好貴,我們不要了吧,留着錢修游樂園,可以讓好多小孩陪我們的孩子玩。”
“兩個都要,你能想到的我都要。”
那時候他只有熱情,不太懂憐惜,常常弄得她一身傷。
“南冠南冠你輕點……”
“南冠我真疼……”
“疼得很……”
但她也只是在他身下委屈地看着他,輕聲地說,小口小口地吸氣,努力适應他,從來不哭不鬧。
三十二歲的郁南冠終于知道适可而止,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雙手,捂着臉。
似乎直到今天才能體會她的痛,他疼得恨不得痛哭出聲,但又怕吵到剛從死門回來的她。
古有為站在病房門外,把煙盒裏的煙抽完了,仍不想進去。
他和郁南冠是在工作中認識的,沒有同過窗,無從得知他們最初的樣子,他記得的,是郁南冠每天高強度工作十幾個小時後挨桌就睡的疲憊,以及郁南冠出國後,詩情在小屋子裏的困獸之鬥。
換句話說,他沒見過他們最好的日子。
他只知道,郁南冠曾像個工作機器。
郁南冠出國後,他曾受托照看詩情半年。
但他撞開那扇破門後,詩情身邊堆滿拆開的食物包裝袋。
咬掉半片的薯片。
缺掉一角的餅幹。
融化的黑巧克力。
生黴的青色蘋果。
……
她跪在地上,努力地給自己塞面包,但最終連胃裏的酸水一塊兒吐了出來。
血流滿地。
她哭得聲嘶力竭,一勁兒求他:“求你不要告訴南冠,不要告訴他,我會很快好起來的,孩子還會有……求你什麽都別跟他說……”
然後她像只蒼白鬼,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
沐爵每天來。
“跟我去西班牙。”
“我是你的哥哥,只是哥哥,不會強迫你。”
“等你好了,再回來找他就是。”
不可一世的科技新貴沐爵坐在她床邊,梳理着她一縷卷曲的長發,每天懇求她聽話。
最後她還是走了,換成郁南冠困在那間小房子、那扇破門裏。
郁南冠表現得像所有正常男人一樣,上班時間認真工作,下班了和女朋友吃喝玩樂。
交往一段時間,兩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各自開始新的紙醉金迷。
他成了帷幄的二把手,業界的風向标,買了洛桑小區的小別墅,穿上了純手工的襯衣和西裝。
這沒什麽錯。
錯的是,詩情始終沒有回來。
一年,兩年,三年……
七年,詩情終于要回來了,郁南冠卻帶了個陌生女人參加朋友間的親密聚會。
他拍了張照片,放到圈子的網絡工具上,炸開了的,可不止一鍋。
然而,他不是上帝,對于這件事,他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
淳于雪的來電把古有為從深疚中拯救出來。
“手術結束了,彭小姐斷了兩根肋骨,沒有氣胸血胸,就是腦震蕩有點嚴重。”
“轉到我指定的VIP病房了?”
“正在往那邊去。”
“小雪你先看着。”
“……我用她的手機打了電話,她老板應該很快會過來。”
“沒關系,這樣也好。”
收了線,病房門不知何時開了,郁南冠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誰病了?”
古有為心裏的那個自己攤了攤手,這可怪不得他了。
“你女朋友。”
“車禍,撞上護欄,險些沖下懸崖。”
“不過,她運氣真好,駕駛室都變了形,她居然只斷了兩根肋骨,單純性骨折,根本沒生命危險。”
“雨天打滑,大概……據說還有點心理原因。”
“她可真厲害,醫院的人說,她先自己打了急救電話然後才昏迷的。”
“就在這家醫院,你打算怎麽辦?”
“要去看她可以,我勸你先做好心理準備。你走之後齊雅過來了,齊雅給她扔了一碟辣椒粉一只酒瓶以及……一個罪名。”
“我們一屋子人既沒辦法幫助她更沒辦法落井下石,只能任由她一個人走了。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你想好了能面對她再去吧。”
輕重--2
詩情淩晨才醒轉,哭過一場,頻聲道歉,很快又睡過去。
郁南冠守在床邊,一夜未眠,反反複複地想,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七年前是他粗心,脾氣太壞;七年後呢?明裏暗裏,他一再拒絕,當真便是因為對她一走了之棄他如敝履的怨恨和不甘麽?
“詩情,我們隔着七年的時間。你有了六歲的兒子,而我……就算你能狠心不要孩子,你能接受我這些年的生活?事到如今,我自己都不能接受了。面對着你,我只覺得羞愧,痛苦,歉疚,你對着我呢?我無法想象我們要帶着這種感受一起過下半生,我寧願我們再也不見。”
“南冠,其實,你愛那位彭小姐是麽?”
“愛?我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我确實感到快樂和安定。我想我會願意和她繼續下去。”
按照廖醫生說的時間,該是他一走她就開始給自己動刑。
他質問自己,怎麽會忍心這麽對她。明知她剛剛失去自己的孩子。
古有為留下的病房號捏在手心已整晚,汗濕了,變得皺巴巴的,不清不楚。
他到現在都沒去看彭盈,不是因為要守着詩情,而是,他确實沒想好如何面對她。
出了病房,給她的主治醫師打電話,得知她一直昏迷,他竟然松了口氣。
他也許可以趁着現在去看看她。
中心醫院的VIP病房有兩個樓層,詩情在樓下,彭盈在樓上,同樣的房號。
古有為是故意的。
彭盈已經醒了。
房門虛掩,透過門縫,能看見她左右各趴着個小孩子。
左手邊的男孩子是蕭小寶,愛說愛笑的小家夥,這時候拉着她的手沒半點聲響。
右手邊的女孩子他沒見過,看着比蕭小寶大些,聲音細細的,又軟又輕。
“盈盈姨,阿貍很好看,你要不要看?”
“笨蛋!盈盈姨躺着看書會很累都不知道!”蕭小寶兇巴巴地吼女孩子。
“小寶,不許這樣跟姐姐說話。”彭盈出聲制止,嗓音微啞,發音很吃力。
郁南冠的想象力被這聲音絆倒,一時完全不能痛她之痛。
“盈盈姨,那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念景聲音很好聽,給盈盈姨讀書,盈盈姨會很快好起來的。”孩子們太小,聽不出她說話所遭遇的困難,只知道她脾氣仍是一樣好,仍一樣慣着他們。
“《阿貍永遠站》。
“《你就像一朵鮮花》
“你就像一朵鮮花,
“溫柔、純潔而美麗,
“我一看到你,
“哀傷就鑽進我的心裏。
“……”
名叫念景的女孩子一絲不茍,從封面開始讀,一個字不漏。
“……
“阿貍:‘大熊,這個包裝袋上寫着保質期是永遠哎!’
“大熊:‘白癡,除了蜂蜜不會變壞,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會是永遠的呢?’
“……”
“……
“有人在孤單站下車。
“……”
“……
“下雪的早晨,阿貍坐上巴士車去尋找永遠站。
“……”
“……
“永遠只是,比時間多了一秒。
“……”
“……
“比狐貍對小王子的思念還遠嗎?那只被馴服的小狐貍。
“遠。”
“……
“我們的一生會遇到八百二十六萬三千五百六十三人。
“會打招呼的是三萬九千七百七十八人。
“會和三千六百一十九人熟悉。
“會和兩百七十五人親近。
“但最終,都會失散在人海。
“人生從未有過永遠,只有失散。”
女童純淨的嗓音輕輕回響在病房裏,郁南冠聽得心口劇痛,靠着牆壁動彈不得。
“笨念景!盈盈姨都哭了,你還念!”
蕭小寶咆哮着打碎一房的哀傷夢幻,郁南冠也是這時才聽到彭盈壓抑不住的輕聲啜泣。
“小寶,不要兇姐姐。”
仍不忘讓孩子們彼此友愛。
“你忘了姐姐給你畫很好看的故事了?”
“盈盈姨,你不要哭,我親親你就不哭了好不好?”
蕭小寶也哭起來。
“盈盈姨,我也想哭。”念景跟着抽噎着,小聲地說,“‘人生從未有過永遠,只有失散。’盈盈姨,是不是真的是這樣的?每次讀到這裏我就想哭,盈盈姨,是不是真的是這樣的?”
“不是的,念景,有永遠,爸爸媽媽會永遠愛你,永遠陪着你。”
“可是,盈盈姨的爸爸媽媽呢?”念景一點不笨,感情細膩得讓郁南冠無地自容,“盈盈姨受傷了,他們也不來看你。”
蕭小寶哭得最大聲:“爸爸說,他永遠愛媽媽,永遠和媽媽在一起,等我長大了,我要自己去找個人陪自己,爸爸媽媽不會永遠跟我在一起。”
“盈盈姨,你是不是還沒找到那個永遠跟你在一起的人?”念景一語中的。
“盈盈姨,郁叔叔呢?他說他很喜歡你,他想跟你在一起的?”蕭小寶跟着加了把火。
病房裏哭聲一片,兩個孩子恐懼而得不到安慰,越來越大聲。
彭盈的啜泣聲再也聽不見。
郁南冠知道,不論她平日裏多麽獨立自得,此時也不過和兩個孩子一樣,只需要一個不必兌現的承諾。
但他跨不出那一步。
他只能站在病房外,欲哭無淚。
因為,他也在尋找永遠。
因為,他也曾和永遠失之交臂。
彭盈昏迷了一夜,清晨醒的,醒來看見林惜南帶着兩個孩子守在床前,忽然覺得心裏滿滿的。
公司裏事情太多,景曉陽根本分不出身來,只能派了女兒随林惜南過來。
林惜南給她買早飯,兩個孩子乖乖地趴在床上陪她說話,說着說着,就一屋子混亂。
直到林惜南回來才把兩個孩子哄住。
念景是景曉陽的女兒,姓陸。五歲了,不長個子,只長心思。林惜南哄住她的眼淚,又教她拿紙巾給彭盈擦臉。
她雙手一用力便渾身發疼,頭暈。兩個孩子一人拿只勺子,一口一口輪流喂她吃飯。
她照顧兩個小孩子的時間不算少,此時被他們照顧,心頭卻并不覺得欣慰,反倒是一波接一波的凄涼。
林惜南一直待到下午蕭文翰來接才帶着兩個孩子離開。
小王後腳跟着到了。
病房裏有陪護床位,小王把彭盈和她自己的洗漱用品都帶了過來,風風火火地布置房間,好像安家一樣。
“要住很久?”
“景老大跟醫生說過了,得保證不會留下後遺症,醫生就讓你住一個月了。”
“……你不用工作?”
“我是你的助理,工作就是照顧好你。”
“王姑娘,助理是工作助理,我從來不會讓你幫我處理私人麻煩。”
“我知道啊,所以這次要好好表現。”
吃過晚飯後俞思成來了。穿着銀色西裝,顯然是剛剛離開電視臺的演播室。小王給他倒了水,識趣地走開。
俞思成一開始還面色平靜,沒多大會兒就一臉煩躁,脫了西裝外套揉成一團,“唰”地砸向牆角。
“雨天在山路上開車,彭盈,你越來越本事了。”
他一把扯開領帶,咬牙切齒地俯視她。
彭盈閉了閉眼,道:“我頭疼。”
“腦震蕩!”俞思成氣得發笑,“你是不是想幹脆失憶算了?”
“俞思成,你小點聲說話,真的頭疼。”
她現在有護身符了。
俞思成果然安靜下來。
閉上眼就慢慢意識模糊,連小王助理什麽時候給她擦的身子都不清楚了。但也睡不安穩。
腦子裏時不時地浮現清晨念景讀的句子。
“人們渴求着永恒賦予的美好,畏懼着時間帶來的衰老。”
“‘孩子,你抵達不了的地方就叫永遠。’”
“‘哦,只存在一種永遠,就是永遠也不可能有永遠。’”
人生從未有過永遠,只有失散。
或者說,不停失去,才是永遠。
突然睜眼,屋裏一片漆黑。
窗簾開着條縫隙,可管窺城市燈火。
試着擡手,才挪到床沿,肋骨上的疼痛就迫得她重重垂下手。
她因為疼痛而倒吸冷氣,小口小口喘氣,生怕再驚動了傷口。
不料臺燈應聲而亮。
不是小王助理。
而是郁南冠。
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杯子,走開,又回來。把床搖起來微小的幅度,将溫水一勺勺喂給她。
覺得夠了,她扭頭避開勺子,他便收手。
對于他們來說,最後一層窗戶紙已經捅破了,再裝模作樣下去,太沒趣。
于是,一時間,都找不到合适的開場白,或者說結束語。
彭盈給他的那個電話,沒讓他有機會說一句話,她只顧安排最後一面的時間地點。
她是要明明白白說再見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病床上,吃飯喝水全要靠別人幫助,仰望着他,姿态低得和求他留下的女人一樣。
郁南冠坐在椅子裏,疲憊地靠着靠背。面上髭須不留,顯是剛打理過。但眼裏的血絲不騙人,他大概是有好幾天不曾安眠。
彭盈平靜地看着他:“詩情好些了嗎?”
郁南冠也看着她,眼神隐在臺燈的光線外,聲音很低很輕:“沒大礙。”
她扭頭也覺得頭暈,索性閉上眼。
過一會兒聽見他說:“我就在這裏,如果有需要就叫我。”
這下子反倒安心了,一覺穩妥地睡過去。
她心裏很清楚,之所以徹底忘了顧梁翼,之所以堅決拒絕俞思成,全是因為郁南冠。喜歡上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從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就見識過他的優秀。
再怎麽“日”久生情,若沒有丁點兒感情,又怎麽會混到一張床上去?
正如他所說,到底是要哪種人才有可能跟一個完全沒感情的人同吃同睡大半年?
作為床伴,他溫柔體貼,技巧高超,還會幫她善後,擁她入眠,甚至替她治好了關于顧梁翼的那些噩夢。
作為男友,他英俊多金,前程似錦,待她慷慨大方,不吝于制造浪漫——雖然最後都被她一一破壞,也樂于展現他家居良善的一面。
更何況,他們都不再相信永遠,對彼此沒有遙遠的遐想更高的企盼。
這原是完美的情人。
唯一的缺憾是,關于他,她知道的太多。
可惜。
輕重--3
彭盈肋骨上的傷勢并不嚴重,倒是腦震蕩十分麻煩,讀書不能太長時間,看電視不能太長時間,聽歌也不能太長時間,唯獨可以睡很久,每天睡十七八個小時也沒問題。
她一向作息規律,連病中也不例外。六七點醒了,吃點粥,看會兒書看會兒電視,和探病的同事說幾句話,勉強能撐到吃午飯。吃過午飯接着睡,睡到天色擦黑才能清醒,這時候郁南冠總是在的,他每次都等她一起吃晚飯,飯後便由他攙着扶着,下下樓梯,去花園散散步。她行動不便,郁南冠便伺候她洗漱換衣,從不讓護工搭手。晚間表現更是貼心,他把陪護床與病床并在一起,他每晚握着她的手入睡。
世界是過濾過的。
住院部隐匿在高大的橡樹園裏,不準車輛行駛,不準閑雜人等入內,與城市隔絕開來。
節目音樂書籍都只能是溫和輕松的,據小王助理所說,郁先生每天下班過來,先詢問她上午的情緒,然後給她準備隔天的消遣。
食物由營養師根據醫生的建議搭配,他請了手腳幹淨廚藝地道的阿姨,三餐照顧到位。
甚至連散步的路線都避開了人多的地方——他腦子裏除了分析模型,大概還裝了雷達。
不用工作,不用思考,不用有情緒,生命靜止了一般,閑得彭盈頭發指甲瘋長。
她找了指甲剪,打算把手指甲搗鼓一下,郁南冠扔了電腦,搶去工具,替她一根根剪好,磨平。
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夜晚靜谧的病房裏,彭盈愣愣地看他的側臉,情緒十分怪異,最後,她說了句最不該說的。
“詩情怎麽樣了?”
郁南冠手上頓了下,埋着頭繼續替她剪指甲:“我通知了沐爵,這些天一直是沐爵在照顧她,應該快好了。”
“你應該去看看她。”彭盈認真而誠懇地說。
他終于把視線放到她臉上,觀察了好一陣子,才說:“她只是我的朋友,該去的時候我才去。”
彭盈看他一臉理所當然,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有點可笑。
葉秀打來電話時,彭盈剛在他的幫助下洗完頭發。
郁南冠關掉吹風,把櫃子上的手機拿給她,囑咐不要說太久。
彭盈看着他,不想接。
她希望他出去。但他只拿了書,在窗邊的椅子裏坐下。
所幸手機不漏音,她少說兩句,大概不會有意外。
葉秀告訴她,新房已經開始內裝修,老宅開放為鎮上的公共圖書館,都是陳秉正在主持。葉秀已習慣在茅屋看診,老宅的藥房都搬到茅屋裏。譚進派來的專家希望把彭宅稍加維修,設為景點。彭盈一一應下來。
她說話雖少,葉秀還是聽出她不對勁,她只好撒謊:“小感冒,很快就好。”
她們也沒有什麽體己的話可說,到此便結束了。
她打這通電話,語氣自然較別的電話不同,但郁南冠并沒問什麽,幫她吹好頭發,便熄燈,握着她的手,睡過去。
彭盈聽着他綿長均勻的呼吸聲,頭腦卻愈發清醒。他的手上沒有繭子,觸感只比她自己的略為粗糙;溫度較她的低一些,應該是跟他怕冷有關系。屋子裏一片黑,她用另一只手拿了手機,随便摁了個鍵,借着這微弱的光看他。
他面容很平靜,平靜得讓她平靜不了。
睡得并不安穩,朦胧間聽到一聲震動,握着她手的那只手試圖抽出去,她下意識地握緊了一下,又慌忙松開。那手頓了頓,輕輕地放開她,身邊的溫度猛然消失了。
她睜開眼,重新拿出手機,照了照,陪護床上空蕩蕩的,被子掀開,卻并不淩亂。
下床,披好衣服,扶着牆壁慢慢往房外移動。
她想下樓,但不想坐電梯,經過走廊盡頭的VIP病房值班室,向護士問道:“請問有一位名叫詩情的女病人住在這裏麽?詩情畫意的詩情。”
護士甚至不用查住院信息,直接就告訴她:“有的,在樓下,15號病房。”
“15號……”彭盈重複了一遍,“我的病房號是多少號?”
不能責怪一個腦震蕩十分嚴重的病人記不得自己的病房號。
護士脾氣極好,寬容地笑:“也是15號。這麽晚了出來,是身體不舒服嗎?”
彭盈回過神,幹巴巴地笑:“沒事,就是有點失眠,随便走走。”
她扶着牆壁,繼續下樓。15號病房離值班室并不遠,她帶着對樓下15號的向往,一步步挪過去。
窗簾沒有拉上,詩情靠着床頭坐着,郁南冠俯下颀長的身軀,輕輕吻上她的額頭;詩情荏弱的雙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極盡脆弱。
彭盈看了一小會兒,又慢慢地,一步步往樓梯走。
這次是走,而不是挪,她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仿佛某種沉重的負擔突然消散一空。
隔日和郁南冠差不多時間醒的,他幫着她洗漱後,小王助理就帶着早飯進來了。
彭盈吃兩口瘦肉粥,對小王說:“我想聽點歌。”
小王看看郁南冠,彭盈立刻反應過來:“小王你手機的播放列表介意給我看看麽?”
小王的播放列表裏大多是梁靜茹和陳奕迅的歌,彭盈把列表上下拉了一遍,迅速作出決定:“幫我找找梁靜茹的《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和《第三者》,還有陳奕迅的《紅玫瑰》——這首歌是從張愛玲的小說得的靈感?”
“是的啊,有點殘忍,要不換別的吧。”
小王接得很快,彭盈更堅定了想法:“就這三首,我不愛聽歌,說不定都聽不完就得換回古典音樂。”
角落裏隔着臺小電腦,還有一個賬號,可随意進入無損音樂庫,并且,電腦連了音質完美的音箱。小王動作利索,很快就找到彭盈要的歌。
三首歌各放了兩遍,早餐基本結束。郁南冠神色如常,只是臨走時,俯身親了親彭盈額頭。彭盈覺得惡心,但沒躲開。
“你看過米蘭昆德拉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麽?”
“沒有。”郁南冠答得坦蕩而誠實。
“是本小說,我記不得情節了,但是現在又不想自己看。你能抽點時間看了跟我講一下嗎?”
“沒問題。”郁南冠露出縱容的笑臉,“下班回來就跟你講。”
彭盈報以一笑:“那多謝啦。”
“你可以拿出點實際的答謝。”
“等你給我講完再說。”
彭盈一夜沒睡好,白天反倒精神頭兒十足。
三首歌一直循環着,小王怕她頭疼,想關掉,被她拒絕。
晌午有意外訪客——顧梁翼一家三口到來。姚瑤神态安詳,眼神柔靜,舉止更是雍容,大概她和顧梁翼的感情危機過去了。
顧邯鄲長高了一截兒,面上仍肉鼓鼓的,惹得彭盈捏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小肉臉躲到媽媽身後去跟盈盈姑姑說話了。
顧梁翼仍叫她“盈盈”,她仍叫顧梁翼“顧大哥”,坦坦蕩蕩,如多年摯愛親人。
這是很不錯的結局,彭盈想。
彭盈從昨晚偷窺到與顧家三口道別後,一直都處在一種飄飄欲仙的狀态,她有種即将解脫的興奮感,覺得幸福就在前方了。
下午仍是聽那三首歌,聽到後來,她跟着歌手唱,逮着音樂的間隙問小王:“其實我唱歌還是能聽的吧?”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全黑下去,郁南冠才回來。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托着淡青色封皮的書,正是她說的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看過了?”她第一次等這麽久,有點等不及了。
郁南冠目不轉睛地觀察她,觀察了足足三分鐘,才在老位置上坐下來。
“看過了,”他停頓少許,“你真的需要我講一遍情節?”
彭盈讨好地笑:“講吧!我都等了一天了。”
小王把晚飯擺好就回家了,病房裏就他們兩個,彭盈并不急着吃飯,只急着聽郁南冠講故事。
郁南冠的聲音也很好的,如果他做播音員,準能成一代第一國嘴。
“故事的男主人公托馬斯是出色的外科大夫,住在布拉格,有過一段不到兩年的婚姻和一個兒子。他擁有衆多情人,并且永遠在追逐新的情人。‘他渴望女人,但又懼怕她們。在恐懼和渴望之間,必須找到某種妥協;這就是他所謂的‘性友誼’。’
“後來,因為六個偶然,他認識了鄉間女招待特蕾莎。特蕾莎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被母親逼迫折磨。她看很多書,她認為這樣能讓她顯得與衆不同,是‘她反抗那個圍困着她的粗俗世界的惟一武器’。她渴望‘出人頭地’。當她遇上在酒吧看書的托馬斯時,她覺得這是一個暗號。她離家出走,投奔托馬斯,在布拉格成為一名攝影師。
“托馬斯無法抗拒突如其來的愛情,娶了特蕾莎,但他仍保持着與他衆多情人的‘性友誼’。特蕾莎極為嫉妒,直到俄國人占領捷克斯洛伐克。托馬斯帶着特蕾莎去往蘇黎世,仍做醫生,仍然和情人薩比娜約會,仍然克制不了對女人的**。六七個月後,特蕾莎獨自返回布拉格。
“托馬斯掙紮之後,聽從愛情的指使,追随特蕾莎回到布拉格。國內局勢複雜,托馬斯不肯附和俄國人,丢了醫院的職位。先去了一家鄉村診所工作,後又在郊區診所看門診,直到最後連醫生也做不成,成了玻璃擦洗工。但是他仍然風流韻事不斷,特蕾莎活在噩夢之中,甚至和一名工程師上床。
“在特蕾莎的勸說下,托馬斯答應去鄉村生活。托馬斯成了卡車司機,再沒有所謂‘性友誼’,但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夫婦倆最終雙雙死在車禍裏。
“托馬斯心目中最懂他的情人是畫家薩比娜。她一直和托馬斯保持着‘性友誼’,也是特蕾莎極為嫉妒的對象。她始終在背叛,背叛父親、家庭,背叛丈夫,背叛同胞、祖國,背叛情人,最終叛無可叛。
“弗蘭茨是薩比娜背叛的那個情人。弗蘭茨背叛自己的妻子,一心想和薩比娜在一起,但薩比娜一聲不響地逃離了他強烈的愛意和崇拜。弗蘭茨懷着讓薩比娜注視着他的理想參加向柬埔寨的偉大進軍,結果出了意外,最後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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