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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妻子懷裏。”

郁南冠說完故事情節,停了片刻,補充道:“這是我看過的最無聊的故事。”

彭盈一直沒讓音樂停下,陳奕迅低低地唱着:“從背後抱你的時候,期待的卻是她的面容,說來實在嘲諷,我不太懂,偏渴望你懂。”

彭盈靜靜地看着他,看見他滿臉疲憊,靠着藤椅的椅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撐。

“我中午就想起來故事情節了,發現我還能背出好幾段原文,我應該放過你。”

彭盈話裏說着放過,其實正開始她的不放過。

“‘最沉重的負擔壓迫着我們,讓我們屈服于它,把我們壓到地上。在歷代的愛情詩中,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

“‘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

“‘那麽,到底選擇什麽?是重還是輕?’”

郁南冠看着她背書,眼裏漸漸現出懇求的神色,他是真的低三下四地懇求出聲:“彭盈,我們不要讨論這種形而上的東西,我學的是最務實的知識,做的是做務實的工作,玩不來這種游戲。”

“不,郁南冠,你錯了,”彭盈第一次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高高在上,怎麽舍得放過?“‘形而上的東西’,只要有思考能力的人都能讨論,沒有哪個像你這麽聰明的人‘玩不來這種游戲’。我很喜歡玩,但以前一直都只能一個人玩,這次你陪我。”

“第一章的第13節交待,特蕾莎留下一封信,獨自回了布拉格。在接下來的一節裏,托馬斯的感受如何,你還記得嗎?”彭盈看着郁南冠的眼神幾近溫柔。

郁南冠閉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輕,他覺得很輕。”

“對。托馬斯和特蕾莎的七年,是捆綁在一起的,‘仿佛她在他的腳踝上套了鐵球。’特蕾莎一走,‘他的腳步突然變得輕盈了許多。他幾乎都要飛起來了。他置身于巴尼門德的神奇空間:他在品嘗着溫馨的生命之輕。’”彭盈回憶着原文,慢條斯理,一如他為她做的前戲,“我今天也感受到這種溫馨的輕了,真的很美妙。有了美妙的東西,我就想找個人分享。我第一個想到你,但是我為你想了足足兩個小時,我第一次發覺你很可憐,因為你也許從未體會過這種輕飄飄的感覺。”

沒有比同情更重的了。

郁南冠深刻得記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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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盈正用最輕柔的語氣,加諸他這世間最重的事物。

彭盈在同情他,憐憫他,可憐他。

郁南冠站起身,向她伸手:“盈盈,我們吃晚飯,不說這些好不好?”

但是彭盈一掌拍在他伸過來的手上,響聲清脆嘹亮,不啻于一記霹靂。

“不要碰我!”彭盈厲聲喝他,滿意地看着他瑟縮了一下。他雖然紳士,在床上也還是會有惡作劇,比如偶爾表現得暴虐。她也在那種神情下瑟縮過,有過懼怕。後來習慣了,沒什麽特別的感受,反倒琢磨起這種角色表演是不是讓他特別有快感。直到今天才得到肯定答案。确實很有快感,尤其是這個男人戴着的面具早成了臉面時,她有種正一點點把他撕開的快感,這快感絲毫不亞于他給的□。

有了這成功的初試,彭盈乘勝追擊,并且變本加厲:“還記得薩比娜反感的是什麽嗎?”

郁南冠僵立在床前,身形依然很高,但佝偻着,仿佛已然老去。

“‘令她反感的,遠不是世界的醜陋,而是這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換句話說,也就是媚俗。’許鈞先生何必那麽含蓄呢?直接把kitsch翻譯成‘虛僞’多麽直白而明了。”彭盈感到自己被那快感驅使得騰雲駕霧,幾近瘋狂,“郁南冠,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郁南冠俯視着她,卻滿眼悲哀:“彭盈,我并沒對你僞裝什麽。”

彭盈冷眼看着他明明窮途末路仍要披着張“深情不悔”的皮,抵死不認自己的虛僞,心下失望到極處。看,這就是她一生第二次喜歡上的男人,連承認自己的虛僞都不敢。

快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長長嘆口氣,心灰意冷:“托馬斯成為玻璃擦洗工後遇到的女人裏,有人要求他用頭臉和她□。他總是把自己清洗幹淨才回去與特蕾莎共眠,但他總是忘了洗頭。于是,特蕾莎每晚聞着他頭發裏女人□的氣味入睡,做夢,醒來。郁南冠,對我來說,你身上的茉莉花香水味和托馬斯頭發裏女人□的氣味并沒什麽不同。不同之處在于,特蕾莎會嫉妒,我只是對你越來越厭惡。

“郁南冠,你知道麽,你那虛僞的做派讓我惡心透了,以至于就算我發現你一邊向所有人宣稱我們是男女朋友,同時仍然和前妻糾纏不清時,我都沒辦法恨你。我厭惡你,像厭惡一只在兩坨糞便之間徘徊逡巡的蒼蠅一樣。我每多喜歡你一分,這厭惡就加深一分,到最後,我發現每次跟你擁抱接吻上床就像在吃蒼蠅。”

沒錯,在她請求他留下陪她時,她已沒有拒絕他的權力,但是她仍擁有讓他主動離開的能力。

郁南冠是落荒而逃的,像聽完她給他講的故事後一個姿勢,一個速度逃走,甚至連門關合的聲音都一樣響亮。

看,這就是她這三十年喜歡上的第二個男人!

她覺得自己如此失敗,以至于剛剛獲得不久的“溫馨的生命之輕”,突然也沒那麽令她愉悅了。

她只是最最無辜的第三者/就算她消失此刻/告訴我能得回什麽呢/責怪她又憑什麽呢/ 她只是無意闖入的第三者/我們之間的困難/在她出現之前就有了/雖然我憤怒/但是我明白的 /把過錯讓她去背着/那是不對的(梁靜茹《第三者》)

就讓我狠狠地加速前進/脫離你所給我的夢境/再零點零零一公裏/就可以清醒/我決定不再等你決定/我決定不再當局者迷/我決定屬于我自己的黎明/距離你一世紀/下一個世紀(梁靜茹《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

是否幸福輕得太沉重/過度使用/不癢不痛/爛熟透紅/空洞了的瞳孔/終于掏空/終于有始無終/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玫瑰的紅/容易受傷的夢/握在手中卻流失于指縫/又落空(陳奕迅《紅玫瑰》)

最後聽了一遍,她艱難地彎身關掉音樂,把冷掉的飯菜倒進馬桶,沖得幹幹淨淨。小心翼翼地洗澡,上護膚品,然後熄燈,安安心心睡去。

夢裏她身輕如燕,停駐在潘西今冬的第一枝紅梅上,看着一群青年男子你追我趕地奔來,當先一人劍眉修長,斜飛入鬓;鳳眼修長,璨如星子。

終場--1

梳理自己離開潘西後的十多年并沒花去我多長時間。

兩段完敗的感情,一份平庸的工作,兩點一線的生活。

我不能責怪顧梁翼始亂終棄,不能責怪郁南冠三心二意,不能責怪景曉陽情深義重。

我只怪我自己,過于心軟,易于用情。

所以,到了這終場謝幕的時刻,我看着空蕩蕩的觀衆席,再怎麽凄涼孤獨,也只能認真地鞠個躬,再一個人散場。

——《影子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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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盈從沒發過那麽大的火,從未講過那麽重的話,後來雖不曾後悔,但總歸覺得不妥。

就像第一次做壞事那種感覺。

如她所願,郁南冠倉皇逃走,但後續情節并沒嚴格按照她的劇本發展。

郁南冠沒再出現,但給她請了個十分周到的看護;成才每天晚上按時報道,向看護詢問她的情況,并詳細彙報郁先生動向。

郁先生給君莫集團整頓運營,今天到了霁城,要待五天。

郁先生幫建耀地産裁員減負,江城暴雨,航班延誤,現在滞留莘航。

郁先生……

彭盈馬上三十歲,不是二十,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對郁南冠的第一助理說她不想知道他老板的任何消息。相反,她只能端着笑臉,并且表現出适當的禮貌與關心。

郁南冠可算把她的反骨逆鱗軟肋都摸得清清楚楚。

人以群分,她自己未必就不虛僞。

但她深知,她和郁南冠的虛僞,完全是兩個境界。

白天睡不着了,便重新拿起工作,景曉陽見郁南冠前前後後出現的頻率,大概也知道她去意已決,攔是攔不住的,只得任由她繼續因車禍而中斷的交接。

小王助理把這“巨變”看在眼裏,每每欲言又止地在她面前站會兒,被她掃一眼,又乖乖走開。

倒是俞思成來得勤快了。

他知道她要回去,臉色始終沒好過。

但是,他也不敢抗議她的決定:“什麽時候走?”

“事情處理幹淨。”

“我送你。”

“我想,開車回去。活了三十年都沒好好旅行過,這次想學《藍莓之夜》的伊麗莎白,幸好,我有自己的車了。”

“就你那破車?就你那破技術?”

“……關你屁事!”

直到出院那天郁南冠才再次出現。

身體上沒什麽變化,精神卻很不濟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連着出差半個月,做了好幾個大案子。

彭盈收拾自己的東西,電視機開着,播着廣告片。

年輕靓麗卻不見經傳的女子牽着可愛的女孩兒走進裁縫鋪,換上老裁縫親手裁出的土布印花連身裙,洗去鉛華。

鏡頭随着她們的腳步往古鎮深處推移。

老街低檐,賣字老人冠玉束發長袍加身,筆走龍蛇。

縱身躍入清澈河水的絡腮胡男人,片刻後握着肥美的魚沖出水面。

姐弟倆劃着拳,就着青石板街面,往前跳格子。

“我們去這裏玩兩天如何?”

郁南冠終于出聲,彭盈回頭,鏡頭已推到魏晉古宅上,“彭宅”二字赫然在目。

“那是我家。”

她如實相告,接着整理,沒去看他的臉色。

彥汐行動力當真不凡,譚進的專家組也相當出色,潘西的電視廣告已放在煙州省臺上。

下一期廣告,要配合潘西史稿的首發,放到中央臺。

不過,她好像出了點事,第二期拍攝只能先擱着。

他們當然沒去潘西,而是趁着初夏難得的高溫天氣,去了莘城海邊。

莘城有個月牙灣度假村,借新月形海灣之地形,從長灘島運來白沙,生生将一彎黃不拉叽的沙灘改造成了潔白細膩的白沙灘。

郁南冠把車停在度假村的酒店門口時,正是黃昏。瘦長的椰樹們孤零零地站立在夕陽下,草海桐綠得蓬蓬勃勃令人心喜,馬鞍藤爬滿低矮的灌木叢,将盛放的紫色花朵點綴枝頭葉上。

斜刺裏有閃光燈一晃而過,“咔嚓”一聲,彭盈扭頭看去,兩個泳裝美女拿着單反,拍了他們便笑嘻嘻地跑了。

郁南冠心情甚好:“看來我們也是一道風景線。”

嗯,對,最別扭尴尬的風景線。彭盈看着寶馬車身反射的光暈和車主和煦英俊的笑臉,雖承認這車這人都挺不賴,但實在忍不住把他們的關系往最壞了想。

出院之後,郁南冠每日到她的住處,照常吃吃喝喝,若不是沒再把她往床上拐,她真得懷疑那場狗血淋頭的言語攻擊其實并未發生過。

郁先生竟然這般沒骨氣沒記性!

很好,除了虛僞優柔,郁先生成功地在彭盈心裏給自己戴上了軟弱的高帽。

郁南冠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她便也當沒發生過。當然,彭盈時時警惕他會反撲,畢竟這種笑面虎放起暗箭來最防不勝防了。

于是,終日在鄙視和防備的油煎火燒裏又炸又煮,彭盈以為唾手可得的“生命之輕”确确實實是輕飄飄地飛走了。

近海的淺水區架着木橋,蓋了木屋,幾十丈長遠,白天看着像是通往深藍的天梯,晚間五彩霓虹一上,就成了不夜天堂。

那是整整一百間酒吧,藍調爵士鄉村古典,每一間酒吧都不大,但風格無一重複。月牙灣度假村屬于盛世集團,這條酒吧走廊,自然是陸秋筠的手筆。

彭盈和郁南冠并沒坐着游艇随便找一間坐下,只沿着沙灘邊緣的燒烤和冷飲長廊散步。他們向來沒什麽話說,于是兩個人手上都拿得滿滿當當,吃得認真卻無味。

白沙是珊瑚礁粉碎後形成,踩上去沁涼沁涼的。彭盈泳裝無能,甚至還穿着長褲,只把褲管卷起,露出小腿來。一腳踩上沙灘,沙子便熱情地圍攏來,直沒掉她的腳踝。

“彭盈,我們明天去看日出吧。”郁南冠忽然說道。

因為地形的緣故,月牙灣晚間的海風并不很大,剛剛到把頭發吹得飄起來的程度,彭盈一手拿着甜筒一手拿着烤豆腐,一轉頭,長發被吹得滿頭飄,她本準備了很威風的臺詞,這下氣勢全沒了。

而郁南冠就抓住了這個時刻,溫柔地替她梳理好發絲,順手攬上她腰肢。

彭盈看着他的表情和動作,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心跳,但她同時又在想,他這是情不自禁呢還是早有預謀?

不論如何,郁南冠總有那個本事,叫她連理直氣壯的時候都不能找茬。

不愧是咨詢業界修煉多年的人才啊!

郁南冠只訂了一座水上賓館,一座水上賓館只有兩間房一張床,連大沙發都沒一張,只有兩把藤椅。

水上賓館通過木橋連接海岸,但木橋很長,很長。

郁南冠一關上門,彭盈就無法克制地緊張起來。

她果然沒浪費表情,剛洗完澡打開浴室就被他一把抱住。

掙了兩下便消停:“放開!”

“彭盈,既然我們互相喜歡,就好好的在一起行不行?”他是認真而誠懇地在提議,一手緊緊箍着她腰身,讓她與自己相貼,另一手幫她把濕發從背上拿開,順便在她頸側輕輕落了一吻。

彭盈只覺胃裏反酸,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沒留分毫力氣,是真的咬,直咬到牙齒作響,酸得要掉了一樣。

郁南冠僵了一會兒,待她稍稍松口,毫不客氣地扯了她睡袍腰帶,雙手探了進去。

她力氣不如他大,身手不如他好,最後被他摁在床上動彈不得。

郁先生這反撲,真沒創意。

彭盈不去看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意識,理智始終淩駕在**之上。

郁南冠毫不氣餒,見她一副慷慨就義閉眼等死的模樣,便騰出自己的雙手來,上上下下,不斷煽風點火。

身體上的反應可以憑着強大的意志力忽視,但反應總是真實的。郁南冠見她準備好了,并不計較她的态度,握着她腳踝将她細細白白的長腿一疊——

彭盈疼得呼出聲來:“滾開!我沒學過舞蹈!”

好吧,姿勢太高難度了。

郁南冠在她的怒視中幾乎笑出來,放棄這種新姿勢,甚至替她揉了揉剛剛過度折疊的某部位。

階段性勝利是吧?

彭盈趁着這當兒,一腳将他踢翻,抓起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一蹭就縮在床頭了,并且義正詞嚴地警告:“我在病房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不要碰我。”

郁南冠渾不在意,端端正正坐好了,拖了浴巾,随手圍在腰間:“彭盈,我已經說過,我和詩情只是朋友。”他神情難得地嚴肅,“我是男人,很多事情,我不能說。”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到令彭盈忍不住反唇相譏:“郁南冠,我也已經說過,我厭惡你。我是女人,很多事情,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這話說完了,她猛然發覺其中的不妥。果然,郁南冠當即變了臉色。

她再一次想起昆德拉的小說。

特蕾莎私自翻了托馬斯的信件,但托馬斯并沒将特蕾莎趕走,反而愈發憐惜她。

郁南冠此時看着她的眼神全是愧意,但她漸漸對自己産生了一種鄙夷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正變得低俗無聊,而這變化是郁南冠造成的,是他的搖擺不定三心二意造成的。瞬間,剛剛恢複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柔情消散一空。

彭盈疲倦地靠着床頭:“上學的時候,只能在食堂吃東西;放暑假時,食堂的食物很難吃,我只能常駐一家煙州菜館。那家是我能找到的衛生、美味、價格和交通加權平均數最高的,所以一直在那家吃,吃了兩年的寒暑假。後來偶然看到他們不戴手套直接抓泡菜,從此就不能在他家吃東西。

“我沒有潔癖,但對于不幹淨的事情,總是印象深刻,哪怕這事情,微不足道如抓泡菜,并且我從來不吃泡菜。”

終場--2

淩晨四點多被郁南冠叫醒。

彭盈想開燈,被他按住手。

海灣有一座徹夜通明的高塔,借着那光芒,她看見他沒戴眼鏡,臉上的笑帶着點不正常的興奮。

他身上有明顯的酒氣,但眼神格外明亮。

“時間到了,我們去看日出吧。”

他把她拽起來,塞進迷你的盥洗室。

晨間的海風又涼又大,郁南冠體貼細心,幫彭盈裹好披肩。

游艇出了月牙灣,海面就變得浩渺寬闊望不到邊。天色還不甚亮,自遙遠的海天相接處起,深紅、淺紅、淺藍漸變而至深藍,到他們頭頂的天空,那仍是屬于深夜的夜空,被弦月的微光照出慘淡的亮色。

随着他們的游艇一起出發的,是上百艘形狀大小不一裝備精良度也各異的漁船。出了灣,千舟競發,唯獨他們的游艇勻速行駛,漸漸與漁船們走散。

游艇向着海平面的那個瑰麗光源駛去,平靜的海面被游艇劃破,波紋層層疊疊,一**四下擴展開去,直到目力不及。

時有海鳥掠過天際,報幕人一般,它們一去,天便更亮了一層。

越往東,天色越亮。彭盈盯着那不斷生長的光明,忍不住抓住郁南冠衣袖催促:“再快一點!”

游艇陡然加速,他們仿佛正全力奔馳着,往東,再往東,只為與初生的太陽相遇。

時間是公平的。

他們提高二十裏時速向着太陽,太陽便早二十分鐘與他們相見。

沖破最後一線的距離,太陽倏然現出真身來,橙紅的光芒披挂着鏡頭式的光暈,熱烈地穿破雲層,與他們相擁。

彭盈心有所動,不禁熱淚盈眶。忽覺背上一暖,自是郁南冠從後擁住她。

“彭盈,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嶄新的開始。”

他身上酒氣未消,暖融融地包圍着她,她瞬間恍惚了。

扭頭想看清他,剛剛轉過微小的幅度,他的唇已貼上她臉頰。她頓了下,下一秒,已被他翻過身,攫住雙唇。

意亂情迷,她悄悄松開一只手,背到身後,感受朝陽的溫度。

那溫度那般新,那般幹淨,她險些就此溺斃。

大約是因為已經看到了大結局的樣子,彭盈忽然對郁南冠沒有半點厭惡了。當他将她平放在柔軟的床上時,她第一次主動擡起腿,勾住他腰身,并一個用力,将他壓在自己身下。

郁南冠被這變化驚到,迷茫地看着她。

彭盈不得不承認,俯視的感覺很好。

他伸手要撫摸她的臉頰,她抓住那只不乖的手,用力把它摁到他頭頂上去。

她不需要使用輔助工具,他自然知道此時乖乖不動的好。

怎麽做?先解上衣,再解褲子。

郁南冠穿的襯衣,扣子直扣到第二顆。

彭盈想起她的那件大衣,扣子被他一顆顆扯落,扔得滿屋都是。後來她找了好久也沒找全,只得把大衣丢箱底。

他身上的這件襯衣比她那件大衣貴多了,她很想報複。

但是女孩子要溫柔,雖然她的女孩時代早就一去不複返。

解完扣子,她想起郁南冠的手已經被“鎖”在他頭頂,于是揪着下擺開始往上扯。

襯衣被他壓着,難度很大。于是,他十分配合地微微擡起上身,讓她可以爽快地一把将衣服掀到頂。

彭盈沒料到他會這麽乖巧,一低頭看到他腹部的肌肉群,那些塊壘分明、線條硬朗的肌肉因為用力而鼓起。

她突然嫉妒他的力量,于是狠狠地在他腹部拍了一掌。

“彭盈!”

郁南冠被她奇怪的出招套路弄得着惱,忙抓住她犯事的手,喊出來。

彭盈執拗地扯出自己的手,又把他的手壓回頭頂上去。

“噓——別動,別說話,讓我來。”

她哪是在做前戲,分明是在玩游戲。

沒有親吻,沒有愛撫,只摸了下他的鎖骨。

然後開始折騰他的皮帶。

皮帶頭是滑道的,彭盈也用這種,輕輕松松便找到機關。

然後呢?

她看着他已經鼓鼓囊囊的某處,一陣頭皮發麻。

“然後呢?”

郁南冠等不及了,嗓音沙啞,語氣裏暗藏威脅。

彭盈現在有點明白貴州那只驢子是什麽感受了,以前真不該嘲笑那畜生的。

她第一次在上位,總要幹出點事兒吧。

于是,她俯下身,吻他。

額頭飽滿,寬度适宜。

眉骨突出,眼眶深邃。

鼻梁高挺,鼻頭幹淨。

嘴唇菲薄,氣息清爽。

還有喉結。

還有胸膛。

還有……唔,小豆子。

還有被她“虐待”過的肚子。

一一吻過。

但很輕,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都說了,她不待見濕漉漉的吻法。

然後呢?

她停在他冰涼的皮帶頭面前,頭皮發麻的感覺又回來了。

“然後呢?”

郁南冠的聲音很低了,壓抑着,似痛苦似愉悅。

彭盈咽口口水,慢慢擡起身子,往邊上一翻,四叉八仰狀:“剩下的你來吧。”

她玩嗨了,郁南冠那廂沉默了三分鐘,從齒縫裏蹦出一句話:“彭盈,你死定了!”

倒也沒他說的那麽可怕,死是死不了的。

彭盈是被熱醒的,醒來發現郁南冠手腳都擱在她身上,也還睡着。

房間的窗簾時不時地被海風吹起來。

日已中天,海浪節奏鮮明地拍擊着水上賓館的“地基”。

嘩——

嘩——

嘩——

一定是先拍上來,又卷回去。

搖擺不定。

彭盈又想起這個詞。她扭頭看着郁南冠沉睡中的面孔,猛然發現自己也是如此。

她怒氣沖沖地通知他見面,等真的見到他出現在病床前,她又猶豫。

她終于鼓起勇氣要說再見,他卻又每天握着她的手入睡,她仍猶豫。

她劈頭蓋臉地罵得他離開,見到海闊天空的豔豔初生日,她還猶豫。

現在呢?

她一邊想着要走了,一邊想着要再往前一點,能悄悄地親吻他一下。

她也不果決。

想到這裏,她慢慢地靠近他,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許久才離開,卻見他雖閉着眼,唇角卻已勾了起來。

原來他也醒了。雖然被抓現行,她仍很坦然。

郁南冠睜開眼,抱着她溫溫柔柔地親了會兒,終于想起問一句:“餓了麽?”

彭盈不想吃午飯,央着他帶她去酒吧,讓酒吧提前開門營業。

經理倒是客氣:“我們的調酒師要晚上六點才開始工作,現在最多能供應點心。”

“沒關系沒關系,把吧臺借一借就好。”彭盈高高興興地替郁南冠接下活兒。

酒吧可一點兒不大,只有十來個卡座,餘下便只有櫃臺前有高腳椅。

有個小舞臺,舞臺上居然有鋼琴。

彭盈拽拽郁南冠衣袖:“你還會彈琴吧?去奏樂。”

她還記得他和詩情的四手聯彈。

郁南冠看着那架鋼琴笑:“恐怕得先熟悉熟悉。”

彭盈讓郁南冠調了紅粉佳人、城市珊瑚和黑夜之吻後,便又使喚他去彈琴。

他先彈《致愛麗絲》。

彈了一半,換《四月松雪草》。

彈了一大半,換成《月光》。

這一首倒是彈到最後一個音符,他停下來,松了口氣般,扭頭看她:“好了,現在可以随便點了。”

彭盈從小到大都對音樂沒什麽親近感,尤其是高中的音樂老師令她極度惡心之後,可說連最後的向往也沒了,因此完全沒聽出門道。而之所以知道這些曲子,全是拜住院的日子他選的曲子所賜。

所以,她看了郁南冠足足一分鐘後,攤手:“I’m musically illiterate.”

她連合适的人話都找不出來了,只好借鳥語一用。

郁南冠忍着笑,手指輕輕劃過黑白鍵盤,弄出一串悅耳的琴聲:“流行歌曲也行,我聽一遍就能記下曲子。”

彭盈扒着吧臺,苦惱了一會兒,點單:“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盛世的頂層酒吧聽的歌?就那個好了。”

郁南冠把這看作她的暗示——從頭開始的暗示,彈得很投入。

雖然Lucky用吉他奏和用鋼琴彈,完全是兩個效果,但并不妨礙他彈出一手好樂。

一束陽光穿過屋頂的玻璃瓦,柔和地灑在他身上。

他側身對着她,她的眼睛明明一錯不錯地看着他,卻偏偏覺得他如夢似幻地遠。

到底還是有些不舍。

他彈完兩首曲子,她已将三杯酒解決。不想待下去,兩人便卿卿我我着出了酒吧,去沙灘曬太陽。

碰巧一群大學生踢沙灘足球,差了一人,彭盈把郁南冠推上去請求湊數。

其中一個看起來很權威的大個子鄙視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彭盈忍不住探個頭說:“這位先生十年前每場球賽的必殺技是‘帽子戲法’。”

仍舊不信。

“莘城哪個大學的?”彭盈換個策略,極力忍着笑,“有校隊的人麽?肯定聽說過莘大的男足吧,這位十年前當了四年隊長。”

大個子說了句:“得把鞋襪脫了。”

彭盈趴在郁南冠後背上笑得岔氣。

郁南冠給她找了個陽傘,把沙灘椅的方向調好,開始脫鞋襪,聽得那群人中一人驚叫出來:“是郁隊長啊啊啊啊啊啊啊!”

彭盈再次捧腹:“郁隊長,你雖已不在江湖,江湖仍流傳着你的傳說呢。”

郁南冠當然聽出她的嘲笑,把鞋襪放在一邊,脫了襯衣扔了她滿頭:“拿着。看我廉頗雖老,寶刀未老。”

廉頗可不曾老哩。

郁南冠至少□年不踢足球,此番拿沙灘足球開刀,竟然三五分鐘就上手,漸漸拿出當年跑完上下全場還能在最後兩分鐘連進三球的雄風來。

倒勾射門,頭球,定位球……一球不落,目不暇接;大個子性子傲,技術倒極為不錯,空中平行傳球,郁南冠加個淩空抽射,引爆全場。

“體育運動是大衆的,但體育競賽是精英的。”

郁南冠十年前在“色女郎”社團的雜志采訪中說了這樣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眼紅之輩揮舞着道德衛士的旗幟口誅筆伐,他卻微笑受之。

也有人大呼真理,他的下文是:“不敢掠美,這是帶我進入足球世界的前輩留下的警訓。我敢保證,他要是看到我在這裏說大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将我淩空抽射踢進球門的。”

儒雅,剛毅,堅定,熱情似火,沉靜如山,風度卓然。

這是彭盈對他的First Impression。

再怎麽失望,也還是有所期待。

郁南冠在場上肆意地奔跑,進球後與隊友擁抱,向觀衆揮手致意。

彭盈看着看着,覺得仿佛置身大學的那個食堂,重新看到他最輝煌的歲月。

球賽始,球賽終,有此首尾呼應的結局,彭盈忽然覺得,這個謝幕其實很完美了。

手機持續震動着,彭盈目光留在他身上,摸索着接起來,聽到的卻是詩情的聲音。

“彭小姐,我們晚上見個面吧。”

彭盈愣了下,猛然回頭,詩情站在十米開外的陽傘下,癡癡地望着球場。

她穿白色和綠色相間的長裙子,海風不停地吹過來,将裙裾吹得飛揚起來。

終場--3

郁南冠一直認為他的特助成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助理。

這個助理工作能力強,知道什麽時候睜眼什麽時候閉眼,并且,嘴巴該松的時候松該緊的時候緊。

好助理搬着大紙箱從彭盈的公寓出來,上了車,長長地呼出口氣,抹汗,發動車子,開始給郁先生打電話。

“郁先生,我剛剛從彭小姐這裏出來。”

“她找你?”

“對,她給我打電話,問你的地址。”成才喘口氣,“我告訴她寄一個大紙箱去洛桑小區會對你的形象不利,然後半小時從城郊開到她的公寓,發現她不僅把你的用品打包了,她自己的也收拾得整整齊齊。”

郁南冠想了老半天,覺得她可能是因為要結婚了,得告別過去。

“她要搬家?”

他在考慮是去砸了婚禮還是給她包個紅包。

成才不識趣地停頓了半分鐘,才說:“不是,她要離開莘城。她說,下次來莘城,也許是十來年後吧。”

這個助理真是太好了!

郁先生咬牙切齒地挂了電話,抓起浴巾跳出溫泉。

坐在君山機場裏,聽到因君山暴雨航班延後五個小時,他才想到,這次是跑太遠了。

從君山到莘城,飛也得飛五個小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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