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隐肢

王景山也看到了海平面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

看着……像一根章魚須。

他探出身想要看清楚它的樣子,下一秒,它卻倏地鑽入海裏,除了掀起的浪花外,無影無蹤。

船夫激動地大喊:“那一定是章魚神!”

很奇怪,它的消失,讓王景山有些失魂落魄。

他感到一種隐秘的聯系,在他與它之間。明明只有海浪翻攪的聲響,他卻聽到腦海裏傳來黏稠、低沉的震顫。就仿佛來自某種異域空間,不屬于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低語。

此後他們沒有再見到那個東西。

兩人也沒有心思釣魚了,剩下的航程都顯得心神不寧。

返程路上,王景山忍不住問史密斯:“教授,你說這個世界上真有島民傳說中的深海巨怪嗎?”

史密斯回答:“是的,這就是為什麽我會來到這裏的原因。”

王景山:“如果你們沒親眼見過,又怎麽能證明它的存在?”

“我沒見過,但我的祖父見過。他是一名海軍,曾在第四次世界大戰時期在章魚島附近拍下了一張章魚的照片。光是它的一只觸手,就有足足一艘船那麽大。”史密斯推了下眼鏡說:“目前世界上最大章魚的記錄保持者,是一只周長9.1米,重達272公斤的太平洋巨型章魚。而我的祖父卻聲稱他當年見到的章魚,有三四十米長,大小堪比鯨魚。”

王景山恍然大悟,“如果你發現它或者它的後代,就能破了章魚學術界的記錄 。”

史密斯就笑笑不說話。

跟這位教授搞好關系确實有用,起碼現在,史密斯就相當于一本活的章魚百科全書。

自從來到這座島,他一下對章魚萌生了巨大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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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山問:“您覺得剛才那個東西是你祖父見到的物種嗎?”

“可能。”史密斯模棱兩可道。

王景山想了想,又問:“教授,章魚殺人的可能性,您認為有多少?”

史密斯說:“章魚可能不會殺人,但章魚殺人的可能性不可能為0。”

這話聽着有點繞。

王景山還想再問,這回史密斯卻主動解釋道:“章魚的智商其實非常高。它被認為是無脊椎動物中智力最高者,具有極強的學習能力。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科學家,在研究它們時都經常會感到驚訝、不安。甚至有人斷言過,潛伏的章魚正等待着自己的統治時期的到來……雖然是玩笑話,但不可否認,它們是一種相當神奇、聰明的物種。”

“原來章魚這麽高智商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王景山摸了摸下巴,心想難怪老人都說吃魚會變聰明呢。他打小吃了這麽多章魚,說不定也有進補的作用。

史密斯:“主要章魚壽命太短暫,只有五到六年。用你們那句古老的形容詞叫什麽來着?昙花閃現。短命限制了章魚獲得知識的機會,也摧毀了章魚深入學習的念頭。受此限制,它們魚生中最大的使命往往是繁衍。很多人不知道也正常。”

“是昙花一現。”他糾正道。

史密斯:“對,就是這個。”

可憐的短命鬼。

王景山惋惜地想起自己十九歲暑假救過的那只小章魚。

都六年過去了……它應該,已經挂了吧。

遠遠地,王景山看見男孩坐在警署臺階上看書。

他嘆了口氣,從兜裏摸出鑰匙,走過去開門說:“進去寫,我給你拿煤油燈。”

格雷沉默地收拾好書包跟在他後面,也沒說謝謝,兀自找了張空桌坐下。

王景山已經習慣了小孩時不時突然上門。

聽說是因為收養格雷的舅母家開理發店,客廳房間一天到晚有客人在聊天,他根本沒法,也沒地方學習。有時候下了課,格雷就會跑來派出所坐着,寫完作業再回去。

王景山倒有心收養格雷,只是他是單身漢,一點工資目前連養活自己都夠嗆。

今天天熱,格雷穿了件短袖。

王景山瞥見他年幼胳膊上顏色變淺了些的淤青,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他也是前兩天才知道,格雷的父親酗酒家暴。

不僅毆打妻子,連格雷這個小孩都不放過。

這種人,死了也活該。

從某種意義來說,那位不知名兇手的行為,倒是制止了這些暴力繼續發生。

天黑之後。

“我要走了。”格雷起身朝裏屋說。

王景山剛擦着頭發從浴室走出來。他腰間就圍着一塊浴巾,八塊腹肌上橫亘着過往槍林彈雨留下的陳年傷疤。明明是破碎的痕跡,卻讓這具身體更顯得性感,令人血脈噴張。

只是眼前的小孩還不懂得欣賞,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他便轉身。

“等一下。”王景山叫住格雷,從錢夾裏掏出幾張紙幣塞到他手心裏,“這錢你留着,別告訴別人,平時給自己買點吃的。”

格雷低下頭,慢慢合緊了手掌心。“謝謝。”

“從你嘴裏聽一句謝謝可真不容易啊。”王景山揉了揉他的頭。

夜深了,但舅母家還是一如既往地吵鬧。

沒有人給格雷留飯,他饑腸辘辘地推開門,熟門熟路地貓腰鑽出外面。

院子裏有一個狗洞,剛好能容納下他的身體。

如往常一樣,格雷在山路上奔跑。吹着海風,穿過葦草叢——他來到了一處靠近海邊的大礁石。因為曾有人在這裏跳海自殺,島民們很少會來這裏。久而久之,就成為了他和它的秘密基地。

挂在黑幕上的月亮傾灑在海面,浪潮翻滾着拍打上岸。

聽海的聲音,震耳欲聾。

格雷卻覺得這個地方很靜谧。

“章魚,你在嗎?”他小聲問。

大海閃着冷寂的幽光,将他無視到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格雷蜷縮着快要睡着時。沙沙沙、沙沙沙——一只深紅色,還在往下滴着黏液的觸手在黑暗中碰了碰他的腦袋。

“滋,滋滋。”像是來自地獄的怪物發出的聲音。

格雷卻十分驚喜,忙坐起來說:“章魚,你終于來了!你今天來得好晚……”他語氣有些抱怨。外人看來沉默寡言的小孩,在它面前卻滔滔不絕。

今天的章魚卻沒耐心聽他閑談。

“滋滋,滋滋滋。”它的第二條、第三條觸手爬上了礁石。

很快,一個巨大的黑影将格雷觸目所及的整片海域覆蓋。

他震撼地張大了嘴巴,“原來你這麽大。”

以往他們每次見面,章魚的大部分身體都藏在海裏。

加上是黑夜,格雷對它的體型并沒有什麽具體概念。

章魚的眼睛變成了可怖的猩紅色,無數觸手上密密麻麻、還在蠕動的吸盤,足以令任何人感到頭皮發麻。

它盯着格雷,格雷卻并未退懼,還往前挺了挺胸膛。

“你有事嗎?”他問章魚。

章魚人性化地點了點龐大的頭顱。

它還不會說話,只能用行動來表明自己的需求。

它的雌性餓了,要吃東西。

它不能輕易上岸,需要一個人幫它跑腿。

幾個觸手手忙腳亂比劃的場景看起來有些滑稽。

和章魚相處了這麽久,格雷連蒙帶猜也能知道它的意思。

他吃醋道:“我長大以後不能嫁給你嗎?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其實格雷也不懂,生孩子意味着什麽。

就像看待獨屬于自己的玩具,他不願意只有自己一人認識的大章魚被搶走。明明是他教會了它人類的法則和言語含義。

章魚搖頭。那時它已經死了。

何況,它并不…喜歡幼崽。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喜歡是人類的詞彙。它不太理解。

章魚只知道,對那人,它才有繁衍的欲望。

格雷抿唇,手伸進口袋裏摸到那些紙幣。

最終,他松口道:“可以。”

很快,一條重達百斤的大魚被觸手拖着上岸。魚還活着,被觸手按住的部位動彈不得,後半截尾巴卻瘋狂用力地拍打岸邊,濺起的水花把格雷整個人淋成了落湯雞。

格雷抹了把臉,面無表情地說:“這條魚太大了,我不可能扛到警署。”

章魚憂郁地看了他一眼。

這麽小幼崽能拿動的食物,能滿足它的雌性嗎?

在章魚的潛意識裏,自己這個種族的雌性一旦到了繁衍期,胃口會無限膨脹。如果沒給吃飽,雌性極有可能在交配時吃掉雄性。

格雷看着章魚的若幹只觸手在原地焦急地踱步。

他不由自主笑了起來,覺得它真是可愛。

然而下一瞬,章魚卻昂起頭,從足部中緩緩長出了一根新的觸須。

那根足肢與別的不太一樣。它并沒有那麽大、那麽長、那麽柔軟,卻也有成人手臂粗細,頂部非常突出。顏色呈油亮的紫黑,最上面有一個凹槽,鼓鼓囊囊的,似乎存滿了東西。

大章魚蠕動着,擡起另外兩根觸手毫不留情地将這根足肢掰斷。

黑暗中,藍色的血液像噴泉般湧出來。

格雷愣愣地看着這壯觀瑰麗的一幕。

直到一根觸手将足肢往他面前遞了遞。

格雷喃喃:“這是什麽?”

章魚無法回答。

這是它的隐肢。是它們種族繁衍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斷掉的觸手,章魚可以再長出。可是它們終其一生,卻只能長出一根隐肢。等到了繁衍期,這根隐肢就會被小心翼翼供雌性食用。這是因為章魚族中往往雌性比雄性強,為了防止雄性被雌性吃掉。

而且隐肢的馕包裏頭都是精華,含有豐富的營養物質,能夠讓雌性更好的生育後代。

它也很想再見雌性一面。可是好像沒辦法。

總之,只要雌性吃掉隐肢,它這一生的使命就完成了。想到這裏,章魚的觸手有些黯淡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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