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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頭來。”杜譽冷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傍晚華燈滿街,他那時都沒認出來,此刻在這黑漆麻烏的牢房中,自個又是這般模樣,想必更是認不出來的吧?

杜譽說不定摔着了腦袋,失憶了;或者幹脆……早忘了自己……

也是,都四年了。誰還記得一個萍水相逢、只處過半月的女子?

想着,花朝竟也有些多愁善感,還沒來得及悼念那惶惶逝去的四年光陰,就聽頭頂又傳來一遍冷聲:“擡起頭來。”

花朝只好放下自己的詩興,依言擡起頭——此刻已然身在獄中,自然能少生枝節就少生枝節的好。

然她擡頭時沒料到杜譽也正看着她,猝不及防間,兩人四目一照,她微微一怔,連忙再垂下頭去。

記憶中的清絕書生分毫未差地立在自己跟前,朗目如星、飛眉如劍,依稀還是那個話不多的木讷少年。

連衣裳都仿佛仍是那件洗的發白的長衫。

花朝忽有些後悔方才那把土灰。認出來又怎麽了,至少再相逢時自己不輸他太多,還有幾分尊嚴,不像此刻,狼狽的像個臭叫花子。

罷了,都下了獄了,還死要什麽面子。

頭頂那片青天也沉默了許久,冷冷開口:“你其實不必如此。”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可能身在官場日久,比舊時多了幾分沉穩。

嗯?不必如什麽?不必喊冤?杜譽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了?

她就知道杜譽這小子聰明蓋世,不會輕易被小人的栽贓陷害所蒙蔽!不枉她當年對這厮寄予重望,她果然眼光犀利、沒有看錯人!

心思翻轉間,花朝唇角忍不住浮上笑意,卻聽杜譽仿佛從恍然中抽身回來,口吻忽然變得板正,道:“馬夫人請起,請坐下說話。馬夫人不必跪我,本案是大理寺主審,本官也做不了主。”

花朝的笑橫死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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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內只有一張床,杜譽讓她坐,她只好坐到床沿上。杜譽站在她跟前尺許的距離,身材颀長,顯得格外高大。

他側身背手,沒有看她,待她落座,忽然遞過來一只手,手中一方素色巾帕。

花朝看看那帕子,看看遞帕的人,不明其意。

“擦擦臉,本官……有潔癖。”杜譽見她不接,淡聲道。

嘿,錦衣玉食真能讓人矯情,以前和她一起赤手從土裏扒紅薯的時候怎麽沒聽說他有潔癖?

花朝想起自己滿臉土灰,一時那虛弱的自尊心又出來蹦跶了一圈,然而四年的江湖游歷早讓她明白面子裏子不可兼得的道理,身子往旁邊讓了讓,與杜譽保持一丈有餘的距離:“民婦面有污穢,不敢髒了大人的帕子。”

杜譽并未理會她的話,反轉過身來,目光上下打量花朝一眼:“夫人似乎在躲着本官,本官是不是見過夫人?”

花朝一怔,立刻賠上讪笑:“大人說笑了,幾個時辰前紅袖招中,民婦是頭一回見大人。”

杜譽道:“哦,本官覺得也是。可夫人若不是在躲着本官,為何不肯以這巾帕擦面?”

我/擦,我/擦還不行嗎?

花朝從他手中奪過巾帕,胡亂朝自己臉上揩了一把:“大人看這樣可還行?”

杜譽果真端詳她一眼,若有所思道:“這麽一看,夫人似乎的确有些面善……”

我呸,面善你姥姥——咳咳咳!

花朝心思一轉,忙忙輕咳兩聲,假裝以袖掩面,躲避他打量的目光。見杜譽仍不依不饒地盯着自己,腦筋一動,立刻換了個思路,扯出個谄媚的笑:“大人這樣的天人之姿,民婦若是見過,怎會忘得掉?”

“哦,是嗎?本官有天人之姿……”杜譽以手輕觸頰面,若有所思:“以前似乎也有人說過這話,還說垂涎本官美貌……”說話間,他腳下不自覺進了兩步,與花朝的距離不到一尺,半俯身下來,端詳她面盤,無端有壓迫之感。

花朝聽到“垂涎本官美貌”幾個字,腦中轟的一聲,面色通地漲紅——這是她當年的原話,年少時為生活所迫,為騙一口飯吃,無奈曾口出妄語,如今句句都成了恥辱簿上無法面對的荒唐!然,少不更事時誰沒犯過糊塗事說過糊塗話!杜譽這厮忒過狠毒,翻人舊賬如挖人祖墳!杜大人,餘乞汝為人!

慢着,這話什麽意思?

杜譽記得那時的話?

那他這是在……

杜譽你個王八蛋!裝大頭蒜騙姑奶奶我!

“只可惜本官只隐約記得這句話,卻不記得那說話之人了……”

……杜、杜大人可真是個好兒郎!

“大人說笑了,呵呵呵呵!”見杜譽步步進逼,花朝只好幹笑着連連後退。

杜譽卻并不見好就收,繼續俯身下來,更是伸出手,向花朝臉上探去……

你你你你你你……幹嘛?你別別別別別……別過來!

看看!污穢官場,都把羞澀腼腆的小書生變成什麽人了!

花朝眼見那手指離自己越來越近,只好繼續後退,退到再無可退,卻見那手半分停勢都沒有,情急之下不由大喊:“杜蘅思你住手!”花朝一直有一種錯覺,發火時以三字稱人能顯得更抑揚頓挫、更有氣勢。十分遺憾,杜譽的全名是兩個字,但令人欣慰的是……

“你叫我什麽?”杜譽身子一滞,半晌方抽回手,直起身子,拱手行了一禮:“本官見夫人面上仍有一片灰跡,想替夫人擦擦。一時心急,冒犯了夫人,還請夫人見諒。”頓了一頓,又問:“夫人方才叫我什麽?”

“大大大人,民婦自然叫的是大人!”花朝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連忙改口,斬釘截鐵道。

“可本官方才仿佛聽到了楓思二字,夫人在叫誰?此名未避天子名諱,以下犯上,夫人可知,按律當誅。”

花朝舊驚未消又添一悸,一時未反應過來,有些傻眼——天子名諱中有個“風”字,“楓”字的确犯了諱,她怎麽被杜譽一逼,犯起了這等糊塗……唉?不對啊,她方才明明叫的是……“大人聽錯了,民婦方才叫的是蘅思,并非楓思。”

“哦,原來是蘅思啊,那是本官聽錯了……”杜譽難得笑道:“只是本官表字蘅思,夫人與本官不過兩面之緣,怎會知道本官表字?”

花朝愣了愣,後槽牙磨得吱吱作響——杜蘅思你個小人竟給老娘下/套!

好在這麽一來一往,她找回了些神志。須臾,回以一笑,道:“民婦做的是刻版生意,對書畫文章些許有些了解。大人三元及第,文章風骨天成,京中無人不争相抄寫頌唱,民婦一個販書的,知道大人表字,并不奇怪,是不是?”

杜譽輕輕一哂:“夫人聰慧,自然不奇。”典一典衣袖,正色道:“本官此番來,其實是想提醒一下夫人。今早王尚書向陛下喊了冤,陛下顧念王尚書輔弼兩朝、鞠躬盡瘁,着大理寺卿趙大人親自審這個案子。趙大人為人剛正,康平公主一案,連陛下都攔不住他探查到底,夫人既有冤情,自向趙大人去喊,想必趙大人不會冤屈了夫人。”

大理寺卿趙大人?趙懷文?那個幾年前真假康平公主案中,頂着天子的怒火、力證那欲送去和親的康平公主為假冒、差點釀至兩國兵戎相見的趙懷文?

花朝臉色霎然一變,撲通一聲跪下,拽住杜譽衫擺:“大人!大人救我!”

杜譽冷道:“你既有冤情,自向趙大人喊去,為何要我救?”

花朝道:“趙大人以嚴刑聞名,民婦一介女流,怕……怕抵受不住。”大理寺卻有手段酷烈之名,卻不獨趙懷文一人。

杜譽回頭看她,沉默片刻,淡淡道:“大理寺辦案,刑部不當插手,夫人怕是求錯了人。”說着輕輕抽出衫擺、擡腳就走。

花朝眼見他擡腳,惶急之下大喊:“大理寺的張慎張大人,是大人的同年,聽聞與大人私交甚篤!”

杜譽停腳,輕笑:“夫人似乎很關注本官,對本官身邊的事十分了解。夫人憑什麽覺得,本官會為夫人徇私情?”

花朝不答他話,一垂首,鄭重大拜,一字一頓道:“大人只要能救民婦出去,民婦願做牛做馬,報答大人!”

杜譽道:“本官家無良田,無需耕牛,也不喜騎馬。”

花朝凝望杜譽挺拔背影,見杜譽又要擡腳,一咬牙:“只要大人答應,民婦日後任憑大人差遣。民婦……從今往後就是大人的人!”

杜譽背影微微一僵,“你可知此話是什麽意思?”不待她答,又一字一頓問:“今日若是張慎本人在此,你可還是會說同樣的話?”

花朝沒防備他會這麽問,愣了一下。杜譽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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