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千回凝霜

往後的三日我每天夜裏給她帶些水和食物,順便陪着說說話,也免得她老是胡思亂想惹麻煩出來。三日一過,我猜她腳好的差不多了,就對她說:

“明日皇上派我出去辦事,你打扮成個小太監,我帶你出去。”

本以為她會欣喜異常的,結果她一愣之下道:

“我,我腳還沒好。”

還沒好?我給她的那可是侯府的良藥,行兵打仗最怕就是因為将軍的受傷耽誤了全軍,都是宮中禦醫可着能快速恢複的方子制的藥。

“給我看看。”

她聽我這麽說忙道:

“不行不行,男女有別。”

我立馬明白了。

“你腳已經好了吧,只是想賴着不走而已。”

她被我說破實情,臉上泛起紅雲。

“說吧,你非要待在這裏是想做什麽?”

“我,我的石骨鈎還沒找到。”

我一擡手将一個物事丢進她的懷裏。

“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石鈎,材質似由動物骨骼風化而成,三錢不值倆錢的東西,宮裏的太監都不稀罕撿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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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了!”她卻一聲歡呼當寶貝一般緊緊握在手裏。

“是啊,既然東西也拿到了,明天等着我帶你出去,不定什麽時間,警醒着點。”

她低下頭去,半天才“嗯”了一聲。

離開她之後我心情大好,明天一送走這個包袱就算扔了。說起來令魏光澈猶豫的,不過是我侯府出生年紀又尚小,不知道能不能适應當暗人,若這一次的事情真能釣出條大魚定會讓我入殘葉閣的把握大上幾分。雖然我恨不能離京城遠遠的,可若魏光澈覺得我不堪大用則将來的仕途也就毀了,他将雲風眠的夕狼給我,暗示的很明白。

雖然雲府最後落了個被抄家,雲風眠也被史官從記載上抹去,可他當年定是風光一時。說起來什麽安穩富貴兒女情長都是假的,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載,能赫赫揚揚一把也就不枉了。

大哥不過是個無功無過的碌碌庸才,可任誰看到都會誇他儀表堂堂有定安侯年輕時的模樣。而我呢,不過是給京城裏那些酒色之徒增添些無聊的談資罷了,一個沒有生母又不得父親待見的次子,冷眼看着的人們總歸當我以後要靠着大哥才能成家立業圖個安穩。

他們到底把我想的太安身知命了,自從魏光澈給了那本破軍十八式之後,我想了很長時間,我想要的早就不是父親認可這麽孩子氣的玩意,我想要的是……

輕撇一側的嘴角冷笑,我想要的,只有魏光澈能夠給我。

只要不是太過,對他曲意些又何妨,畢竟,他才是羌無國一言九鼎的那個人,即使是在我面前冷漠嚴肅一派大将軍作風的父親,見到他還不是得低頭跪下。

晚上回到侯府,春芽忙着幫我更衣,這丫頭倒很快适應了這種生活,哼,天生奴才命。

雖然我平常都當她跟旁邊的擺設沒什麽區別,但有時候又覺得她礙眼的很。

“春芽,為何我舅舅白給你銀子你不要,非要來這伺候我?”

“周大人是個好人,可春芽也沒斷手斷腳,總能給父母尋到一口飯吃。”

“你不怕我?”

“大家都說定安侯府規矩大,何況我也不是什麽出挑的,只要做好手邊的事想必總能容下。”

“這樣啊。”我沐浴後換了舒适的海棠紅色長衫在玄色長木榻上躺下,撥弄開還濕答答的長發側過臉看她。

“定安侯府規矩是大,那也是為了讓主子過得舒服,比如……我現在要了你,誰都挑不出我的不是。”

我終于在這丫頭一向沉着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慌亂,很好。

“二公子,若是想讓奴婢當姨娘,至少也應該先告訴侯爺一聲。”

“姨娘?”我哈哈大笑,“你也太擡舉自己了,爺不過是長夜漫漫想找個人打發過去而已,連個通房都不算,有何必要告知侯爺。”

春芽僵硬的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怎麽看也就皮色還算白淨,就不知道脫光了會不會增點顏色。”

她猛的擡頭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看什麽,脫給爺瞧瞧啊,哦,不想脫也可以,只是你那不中用的父母怕要換個地方養病了。”

她終究是開始抖抖索索的解衣領,費了半天勁連外衣都沒除下。

我一只手支起頭,冷眼看着她,對她眼眶裏充盈的淚水無動于衷。

這世上,誰又比誰可憐,要怪就怪命不好。

終于她脫下外衣,手裏停了,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繼續啊,我不說停你敢少脫一件試試,回頭我就割了你爹的兩只耳朵來下酒。”

她銀牙緊咬,又開始除餘下的衣服。

終于,她渾身上下只剩一個素色肚兜了,說實話,看着沒滋沒味,還不如麝雲坊裏端茶倒水的丫頭。

“行了,別脫了。”我坐起身來。

“就你這身子還好意思天天擺出一副三貞九烈的模樣,”我肆無忌憚的上下打量,“不會識得兩個字就真當自己是個精貴玩意了吧。”

站起來穿上木屐往回廊走去,不忘再加一句:

“明明是爛泥堆裏扒出來的石頭。”

她緊緊将衣服抱在胸前,眼淚大顆大顆的砸落于地。

這樣才對。

外廊的晚風刮的我很舒服,周流了一次體內的真氣,發現比昨日又快了些,那些凝塞處也漸漸平緩。雲風眠的破軍十八式每招并不花哨,但配合內功的進度往往一出手就是致人于死地的絕殺,到第五式的時候,旁邊有行小字寫着:

此十八式殺戮太過,本該毀去,惜為前輩心血,望有德之士慎用。

看字體應該不是雲風眠所寫,估計期間落入了哪個書呆子手裏,是以畫蛇添足加了這麽一句。真是假仁假義的酸儒,武功如若不夠狠辣還是不學為好,免得将來與人動手自尋死路。

我目前能做到的也就前面兩招而已,後面的即使依葫蘆畫瓢使出來也是全無成效,估摸着以我原本的功夫為底要把這一套練下來至少也得一年的時間。想要真真做到如書中所說“萬人中而不畏”還得靠着內力的修為,而這就又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了。

我重又試了試衛氏的一招白雕投空,這招是父親作為獎勵教給一個護衛的,因而我才有機會學得了。果然有了雲風眠的內功心法,原本平平無奇的一招也近乎被發揮到了極致,一個翻身竟比平常遠了一丈多。我輕輕巧巧躍進了父親書房的別院。

這麽容易就進了來我倒真沒想到,正準備原路回去免得被人發現時,忽然聽到砰的一聲,似有東西碎了一地的聲音。

我皺了皺眉,繞到書房窗臺下那簇薔薇旁坐了下來,慢慢用內力逼住呼吸,使其起伏微弱下來。外院的小厮似乎都被父親支開了,安靜異常。

打破這安靜氣氛的是小舅舅的聲音。

“淳山,你怎能這般對他!”

“世林,你這脾氣也該改改了,動不動就砸東西,真當府裏沒人了麽。”不同于小舅舅激動的語氣,父親顯得很平靜。

“當我看不出來麽,你根本就是希望聖上能……能對淩風另眼相待,貴妃逝去後政局是與衛氏不利,可你也不能不堪到如此地步!”

“如何叫不堪,那是九五至尊,你以為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嗎。”

“話雖如此,可你能忍心嗎?淩風那般爍華光盈的少年,你何苦為了衛氏一族毀他一生!”

“你看看我的女兒,她是什麽結果,她進宮的時候尚不到十五歲啊!既然他姐姐一個女兒身都可以為了衛氏做出如此犧牲,淩風也沒什麽不可以。”

“這種事情男女能一樣麽!淩風的長相本就夠招人口舌了,若真的坐實外界的傳言,你讓他今後如何自處!大侄女的事情當年我也勸過你,是你一意孤行,既然知道結果不好又何苦再犧牲一個淩風,這時候倒想到要一視同仁,往日你又是如何待他!”

“我如何待他?我是短了他吃喝還是如何。”

“你沒短過他任何東西,你只是對他不聞不問而已。”小舅舅冷笑道,“他從小長到如今這般大,你何嘗輕易給過一個笑臉,這些年他可曾在這侯府裏舒心過一日?這也罷了,誰讓人強不過命,但眼下我不能看着你把他推入火坑而坐視不理!”

小舅舅頓了頓。

“淩風只得六歲的時候,就開始連哭都極力忍耐着,過去的那些自是無法,可看在他也姓衛的份上,想辦法在皇上面前疏通疏通把他調離京中吧,哪怕是讓他去戍北一輩子不回來,彼此再不相見。”

“我真這麽做了,外人要怎麽看我衛門父子,還不夠人嚼舌頭麽,連尚高也會落個不顧手足情的惡名。”

“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用他來交易罷了。”

小舅舅似有些心灰意冷。

“既然這般嫌惡,他剛生下來的時候你為何不幹脆送與他人撫養或者掐死了一了百了。”

“……”

“淳山,算我求你,你不看姓周的面子,難道也不顧念他的母親嗎?”

“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父親的話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些年,每一次見到那張酷似琳琅的臉,那雙眼睛,我心裏什麽感受你又何嘗明白!”

“我明白,正因為明白所以我不求你好好待他,我只求你別害了他,他是姐姐拿命換回來的孩子,你這麽做姐姐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安心,你不怕她的魂魄恸結不往嗎?”

“琳琅,琳琅。”父親輕聲念着母親的名字,我竟覺得那語氣中有着森然的恨意。

“多少次午夜夢回,我總等着她來尋我,求我別這麽待她的孩子,可她好狠的心,連夢中都吝于出現,就像她死的時候那樣,連句話都不留。”

小舅舅一聲嘆息。

“淳山,這些不是淩風的錯,淩風何其無辜。”

“世林,多少年了你還是這般天真。忘了我對你說過的嗎,這世上,何曾有過一個無辜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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