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雪無聲

“臣無事。”我勉強找着借口,“只是鬥膽想問一下陛下打算何時冊封臣的大哥為世子。”

這理由不是一般的牽強,我何曾真的關心過這件事。

魏光澈卻扔下了折子,問我道:

“手怎麽了?”

我低頭看看,沉默少頃答他:

“摘花的時候被紮了一下。”

“看不出你還有這情緒。”魏光澈笑容溫熙,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是只會對我而綻放的笑容,與他恩賜與別人的不同。

這當然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也許我真的是瘋了,竟然妄想從羌無國至高無上的崇元帝那兒尋求安慰。也許這不能全部怪我,帝王的一時興起往往讓人迷惑,忘了自己的身份,自以為可以平等。

能這麽以為,大概離死不遠了。

魏光澈偏偏頭,王公公立刻拿來了一盒膏藥,随即又帶着其餘的宮人默不作聲的退了下去。

這回他沒再叫我過來,而是自己走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手攤開來,細致的将藥膏抹到傷口處。

“疼嗎?”他這麽問的時候我搖了搖頭。

說實話,我還真沒見過這麽笨手笨腳的,不過他問我的時候倒讓我想到了小舅舅。下人們幫我塗藥的時候只會盡量輕柔些,半句話不敢多說,這麽些年,也就只有小舅舅會用那種關懷帶着些許氣惱的口吻問頑皮受傷的我:

“疼嗎?”

想不到魏光澈是此生第二個問我這句話的人。

“你的舅舅周世林,今天當朝上奏了。”魏光澈似是漫不經心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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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一緊。

“舅舅為人耿直,有時候難免欠思量。”

“你會這麽說,是猜到他上奏的內容了?”

“臣……臣不知。”

聽了我這句話魏光澈忽然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擡頭直視着他。

“朕說過吧,你這雙眼睛最是藏不住心事。”

他雙目仿若忽然被點亮了一般,燦若星辰,我似是被魔症住了。

“連定安侯都無異議,他不過是你的舅舅而已,未免管的太寬了。你是留在禦前還是被派往戍北,只有朕能決定,朕不同意,你哪都別想去。”

他最後的話讓我清醒過來,是了,對于他來說,我也許是個還沒到手的新鮮玩意,哪容得別人插手,原以外他尚在猶豫,現在看來竟是強求了。

“陛下……”我艱難的張了張口,不知說什麽好。

他松開手,面上似粼粼不定的水光。

“若你大哥沒鬧出顧家之事來,朕還真找不到什麽理由暫緩這件事。明明該三世而斬的侯位,衛淳山居然想仗着先前的軍功再延一世,女兒死了就塞兒子,他當朕是傻子麽。”

我的手不自主的開始發抖,父親這麽明顯的用心魏光澈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就連我,這段日子以來也并非真的那麽一頭霧水。只不過到昨天為止自己都不願去深想,而是轉過身去裝成傻子。他此刻如此不屑一顧的挑明就像用烙鐵滋的一聲燙到我的心口,屈辱和憤恨一股腦的湧了上來,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了弑君之心。

看到我的目光魏光澈一愣之下哈哈大笑。

“原以外你只是少年人的激烈性子罷了,現在看來并不盡然啊。”他用一只手指點住我的唇,“衛淳山許是低估了你,但是朕定是會讓他後悔的。”他語氣嘲諷,“如何,願不願意站在朕的身旁,讓朕的幫你。”

緊握成拳的手躍躍欲試着想把魏光澈推開,抑或掐死,但我終于忍住了。這麽多年冷然如雪的日子,這麽多年寂寞到死的生活,父親、大哥,想來甚至連病弱弱的大姐都是算計着我的,否則要讓魏光澈注意到談何容易。

我有用,衛氏視我如踏腳石,我無用,就棄之如敝屐,同樣是侯府出身嫡系,這到底是憑什麽!就憑我的出生害死了母親?這個理由無法說服我接受,也無法令我不恨!

大哥他,比我好在哪一點?不過是個唯唯諾諾的廢物,為了個女人就能鬧上禦前,讓這種人繼承侯爵府封大将軍?少笑死人了,我這麽多年不論酷暑寒冬都一心一意的練武,父親不教我就找護院,甚至還偷看過別人的武功,不擇手段到了極點,總算小有成果。而大哥呢,自小得父親言傳身教,那一手爛劍怕是連麝雲坊的護衛都要強他幾分。

要讓我在皇上面前抛棄自己的一切自尊和男兒熱血,去為了衛氏?我根本沒那以德報怨的心腸,而且我也不想死!我要好好的不擇手段的活到那一日,要站在榮耀的頂端讓衛氏一族不敢小瞧,我要對父親說,我才是繼承了你血脈的那個兒子!

既然皇上已經有了這個意思且在心裏生了根,答應了又何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連個伶人都敢踩在我頭上,欺負的不就是我眼下什麽都是不嗎!

“請陛下提攜臣。”我聲音冷靜得不像是個人。

魏光澈目光微斂。

“你想讓朕怎麽提攜你?”

“臣願拼盡一己之身為陛下效犬馬之力。”

“是麽。”魏光澈似乎并不驚訝,他低頭吻了我,發現我并沒有抵抗的意思又停住了,語氣一硬道:

“你可知道,答應的君王的話如若做不到會有何等的下場。”

“如若做不到,世上将再無衛淩風這個人。”

他嘴唇抿的緊緊的,半響森然道:

“給朕起誓。”

我毫不猶豫的半跪下來起誓道:

“臣衛淩風在次立誓,此生願為皇上做任何事,雖死而不悔,如有違背……”

“等等。”魏光澈打斷了我的話,死死盯着我,“朕不需要你為朕做任何事,朕要你發誓出了死之外永遠不離開朕,如若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生生世世受盡折磨,腦子裏想着朕今日說的話,永不超生!”

我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話,但還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他似乎安心了些,表情也和緩了下來。

我以前真不知道魏光澈也會有略顯激動的時候,但對于我來說死後如何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連生尚且不由己,更何況是死呢。

在往後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在後悔那一天沒有認真看清他的表情,他面部的每一絲變化。時間如沙泥般附上了我的記憶,第一和同性別的男人有了如此的接觸,許是羞恥心在作祟,我竟然忘掉了那一天大部分的情況,但畢竟發生過的事,還是多少有一些白色魚骨般尖銳的殘留,也不知是留在身上,還是留在的心裏。

卧倒處的床榻與我上次睡的不同,雲白色的底,到處都繡着大朵大朵的金色水仙花,似乎連空氣中也有着若有似無的花香。但當魏光澈靠近我的時候,天地間就只剩他身上那似沉非沉的龍涎香了。榻上的絲棉太軟,我頭有些發暈,當他的手附上我赤裸的身體時那陌生的感覺讓我渾身一顫,随即似有火苗從體內燃氣,愈演愈烈。

我的一只手繞過去緊緊抓住他後背的皮肉,發恨一般用了十分的力氣,他牢牢抓住另一只手反扣到我的頭頂,令我動彈不得。

那個夜晚我是恨着他的,恨他的身份讓我無法拒絕,恨他的喜好讓父親算計于我,恨他在我面前擺出的那副似乎真的珍惜于我的模樣,恨他讓我竟然如此輕易的接受了這等令人難堪的現狀,恨他讓我明白生我的那個女人終究是害了我。

心跳得像打鼓一樣,神經繃得太緊身體幾乎對任何傷害都無動于衷了,但我終于精疲力竭的松弛了下來,昏昏欲睡,即将墜入夢中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手被令一只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十指緊扣。

八歲的時候小舅舅曾帶我登山,走的累了小舅舅就将我扛到肩頭上,他站在山頂上指着下面那片大好河山對我說,淩風你看,這就是我們羌無的國土,将來你也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為這片江山握缰拔劍,帶着衛字的大旗威風凜凜的平息一切的戰亂,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休養安息。

現如今,我和那年站在山頂風中心潮澎湃的自己離了多麽遠,那個幼稚的,偏執的相信着自己也可以和父親一樣的孩子早已被時間磨逆得連影子都不複存在。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希望,所有由仇恨燃起的雄心壯志,居然被我以這樣諷刺的形式在床第之間重新牢牢抓住,以猙獰不堪的形狀。

我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大亮了,低頭一看握住我的手早已不知去了哪裏。起身坐起,黑色的長發散落開來,腰酸得我險些再度倒下,咬牙撐住了。身上看得見的地方到處都是那令人惡心的暧昧紅痕,因着皮膚白皙看起來宛如彼岸盛開的曼珠沙華。

我呆呆的坐在床邊,半響無意識的伸出手指輕輕推了一下旁邊擺放着的金萱九寶瓶,那東西晃了晃一頭栽到地板上,嘩啦一聲跌了個粉粹。我彎腰拾起一薄薄的碎片,置于掌心用力一握,沒有任何疼痛感,再用力,還是沒有任何感覺。我無奈的松開了手,那碎片掉落于地再次碎裂成兩個更小部分,一縷鮮血從掌心順延到垂落的指間緩緩滴落,滴答,滴答。

有人在我旁邊坐下,執起我的手輕聲道:

“為何偏偏就愛和自己這雙手過不去。”

我想抽出來,對方卻緊緊握住不放,掌心有黏黏糊糊的膠着感。

“臣的手上有血污,陛下還是松手為好。”我看也不看他。

“就算你渾身是血污,這一輩子朕也不會松手了。”他自說自話一般。

“是麽,”我看着前方,卻又好像什麽也看不見,“陛下對趙玉熏也說過同樣的話嗎?”

“玉熏他怎麽能和你相比。”我轉過頭去,竟看到他肆意的笑了,高高的鼻梁,小小的笑渦在唇角旁出現。雖然是笑了,他的眼中卻又充盈着痛苦的神色,似掙紮在火與溫暖之間的困獸。

“玉熏他,不過是一枚棋子,縱然他沒有對不起朕,可棋子畢竟只是棋子。你不同,你是朕自己選擇的那個人,幾年前朕見到你的時候就被吸引住了,但奇妙的是得知你是男兒身朕卻一點也沒有感到惋惜。”他不再掩飾自己的神色,“若你無求于朕,朕也會放過你,可你既然選擇了賭在朕的身上,朕也無需再克制了。”

“陛下幾年前見過臣?”

魏光澈點了點頭。

“那時你還真的還只是個孩子,跟着定安侯進宮赴宴,你大概是不記得了,那時朕還以為你是誰家的女兒,上前跟你搭話,你卻沖朕大聲嚷嚷,脾氣比現在還差。”

我确實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十二三歲之前不少人都當我是女孩,但凡出門總會遇到幾個議論起來喋喋不休的,實在是令人厭煩透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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