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這場戰争是用間諜去打交道,而不是用士兵去打交道,至少暫時是這樣的。”
他們抵達營地之後的兩天內,如阿爾弗雷德所預料那般——暴風雪幾乎淹沒了營地四周所有可見的标志物,橙色的大樓忽然變得斑駁而迷離,只有堅固的合金還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空軍出身的特派專員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這場風暴只是暫時的——或許會在他們和合作夥伴見面之前停止——但那也要等上一個星期了。按照規定,正式會面前,特派專員可以自由活動,甚至可以在城市裏進行秘密調查,前提是不要被其他人看見。阿爾弗雷德百無聊賴地在空軍新營地裏呆了兩天,就去找軍需官要了兩套便服,打算到處看看。
軍需官忙于處理分配手頭上龐大的軍事物資,無暇招待剛剛從國內過來的特派專員。手下有一大群嗷嗷待哺的戰敗者們急需供養,這讓他與阿爾弗雷德心不在焉的談話裏夾雜了一大堆被禁止的粗話。阿爾弗雷德總忍不住調侃他的處境,說他們又回到了戰場上,新的戰争開始了。
他的話并沒有對軍需官的情緒造成多大影響,讓對方更加憂愁的是沒完沒了的風雪——運輸援助物資的飛機不能安全落地——帶來的将是無可挽回的結果。阿爾弗雷德甚至聽見軍需官用誇張的語氣抱怨:“如果繼續下雪,我們就要到外面挨家挨戶的敲門,問:‘喂!請問有人在嗎?我是美國人,請問您有多餘的食物嗎?我們的物資還沒到。過幾天,過幾天就到了。請您幫幫我們吧!’天啊!我都不敢想象!”
不得不說,物資的确是一個大問題。同時,阿爾弗雷德的斷言也很值得懷疑。一個星期內天氣會恢複晴朗?他不完全相信阿爾弗雷德的話,只想盡快打發這一位任務不明的特派專員。
為了不再增添軍需官的煩惱,阿爾弗雷德再也沒有在軍需官的辦公室內出現過了,他轉而滿懷興趣地游覽戰後重建中的柏林,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聽着和他擦肩而過的人們用德語交流。擔當翻譯的人員一直跟着阿爾弗雷德,對方在軍隊中服役多時,精通德語,在德國分區被占領後得到了晉升也是理所當然的。留在生活條件優越的柏林是他自己的選擇,按照他的說法,享樂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們在街巷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交流着,阿爾弗雷德的注意力總是被兩旁五彩斑斓的招貼畫吸引,那上面有各式各樣的圖案,比阿爾弗雷德在美國見到的還要多一些。他在面包店前停了下來,問翻譯官:“你光顧過這一家面包店嗎?東西看起來還不錯啊。”他這麽說着的時候,目光仍舊停留在暖黃色燈光下,那些新鮮出爐的面包上。
翻譯官微微一愣,不太明白為什麽阿爾弗雷德話題的會突然改變。他笑了起來:“沒有,我們一般都在營地裏吃早餐。”
“那挺可惜的。”阿爾弗雷德啧啧嘆道,又繼續向前走,不再回頭去看面包店裏的有着一頭柔順金發收銀員。“我們錯過了一個和俄國佬接觸的機會。”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在凜冽而兇猛的風中變得不太清楚,卻令翻譯官猛然一怔,他似乎無法理解做出如此判斷的理由。
他們和面包店的距離越來越遠,翻譯官卻忍不住看貼着巨幅招貼畫的牆壁和上面油漆着的用以招攬客人的廣告語,他仍然疑惑不解。阿爾弗雷德露出帶着炫耀性質的笑容,低聲說道:“這條街上的俄國人越來越多了。我們要更加謹慎。”
翻譯官朝四周望了望,現在還在下雪,周圍的房子無一例外都是早上起就堆積的白色,對此他已經見怪不怪了。讓他詫異的是阿爾弗雷德所暗示的那些在這條街上的俄國人——他不曾留意過這一點——面前這一位神秘兮兮的特派專員作出的結論令人驚詫。
“先生,您的說法是?”
阿爾弗雷德露齒而笑,德國人慣常風格的呢大衣總是讓人沒法習慣,他有些懷念自己那一件外套了。他在路燈下停下來,伸出手指着因下雪而略顯冷清的街道:“我們在說英語,沒錯吧?但你看,留意我們的人不僅僅是過路人,還有那些站着的、在暗處的人。那邊那位老太太,按照固定間隔往外看一次,大概五分鐘,非常有規律。她的窗子永遠是開的。”
“開窗子的人?”翻譯官疑惑地重複了一遍,朝着阿爾弗雷德所說的方向看過的,恰好捕捉到了窗子關上的一幕。
“真不巧呢。”阿爾弗雷德凝視着那個閉上的窗口,随後腳步又動了起來,速度比之前快了些,“我們說的話被他們聽見了。走快點吧,別讓他們把我們的樣子拍下來……不得不說,俄國佬真是無處不在。”他的語氣略有輕蔑。
接近正午時分雪下得大起來,寂靜籠罩在他們頭頂。快步跟着阿爾弗雷德的軍需官想要停下來撐傘,但這點小風雪并沒有對阿爾弗雷德造成多大的困擾,他以接近小跑的步伐走着,直至在剛剛開業卻門可羅雀的快餐店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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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過凝結着白霜的玻璃看店鋪內部的裝潢,幾秒之後,轉過身去對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翻譯官說:“要不我們進去坐坐?”
翻譯官有些緊張地想了想,還是點了頭。阿爾弗雷德推門而入,意料之外的,并沒有受到服務員的歡迎。他也沒有多在意,只是找了個最靠內的位置坐了下來,四處張望。
“先生,不點餐嗎?”翻譯官問,“要我說,您有些疑神疑鬼了吧?”他好像想為自己剛剛的行為辯駁,而阿爾弗雷德毫不在意地咧嘴笑着,并不打算為對方的質疑做出什麽讓人心悅誠服的解釋。
阿爾弗雷德只是坐在明黃色的椅子上,指尖敲敲塑料桌子,說:“給我随便來一份漢堡。如果有可樂,就更加好了。”
好吧。翻譯官看了看大搖大擺的特派專員,腹诽片刻,不着痕跡地翻了個白眼,走到前臺與服務員點餐。而特派專員則興致勃勃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自己正在某個大人物招待的場所裏,等待着他人的阿谀奉承。
翻譯官回來後,發現阿爾弗雷德還維持着那樣欠揍的姿勢,臉上是好奇的表情,笑嘻嘻地盯着那個又從前臺消失了的服務員。翻譯官把餐盤放在阿爾弗雷德的面前,坐下思索應該怎麽和這一位奇怪的特配專員開展新的話題。阿爾弗雷德好像餓極了,并沒有理會翻譯官詭異的眼神,大口地朝着漢堡咬下去,還不忘抱怨幾句營地裏十分難吃午餐。
阿爾弗雷德解決午飯時說的話翻譯官一點沒有聽清楚,咀嚼加上吞咽簡直是對聽力的折磨,翻譯官忍不住說:“先生,您能吃完再說嗎?”
“啊?……咦……我、你……啊啊……”阿爾弗雷德頗為享受地把可樂喝完,不費多大力氣地把最後一口漢堡塞進口裏,拿起紙巾擦掉手指上面的油漬。
像是多日以來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滿足,阿爾弗雷德似乎親和了些,沒有往日在營地裏特派專員所特有的神氣:“哦,這個地方多好啊,有漢堡,有可樂,還和研究所特別近。”
他特別強調了“研究所”。
“研究所?”翻譯官又看着窗外模糊的場景,風卷着的枯葉在他們眼前肆意游蕩,向着另一個方向而去。柏林的研究所在戰時為了躲避盟軍的轟炸而分散在各個區域,但難免顯露出破敗的痕跡,而距離這裏最近的研究所在總理的特別支持下正常運轉進行研究,外國進駐人員也偶爾聽說過研究所的名字。
“原子能研究所,曾經被希特勒的愚蠢一手毀滅的科學殿堂,不是嗎?說真的,我還以為那兒也叫齊柏林呢。” 阿爾弗雷德恢複了正經的模樣,語調四平八穩,面無表情地看着翻譯官,許久也沒有露出剛才那種彎起眼角的微笑。年紀輕輕的他仿佛真正對上了他王牌特派專員的稱號,準确的說——王牌軍事調查員,那是個相比于反間諜者更加優雅的稱呼,能夠安全地從灰色地帶過渡到白色的區域。
翻譯官并非沒有接觸過他所說的內容,所有他被允許了解的內容少之又少。他的等級過低,并不能從檔案室以什麽正當的理由借走那些機密文件。但阿爾弗雷德本身與他就是不同的,特派專員,身肩重任,專為處理仍然在保密的天大事件。
“我沒有拜訪過研究所,不過是聽說了一些消息,不知道是否能對您的工作有幫助……但如果您有需要,我會非常配合您的調查的。”翻譯官此刻顯得坐立不安,他時不時擡起眼睛去看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并不是在一間無人問津的快餐店裏,而是在某個冷冰冰的、充斥着強光的審訊室內。阿爾弗雷德充當了審問者的角色,并且顯然地,他樂在其中。
直覺大約是不會錯的。可阿爾弗雷德只是若無其事地牽牽嘴角,似笑非笑地說:“您不必介意我今天對您的态度,我們是同事。這一次,我不過也是想來看看研究所的環境如何罷了……”
“所以說……您是……準備好了的嗎?”翻譯官忐忑不安地問道。他也曾被簡單粗暴的教授了一些反跟蹤與監視的知識,但在這幾年來顯得毫無用處,因此也就忘了為什麽要警戒。
然而面前的特派專員與他有着本質的不同,他隸屬于另外一個不在陽光下的部門,不受法律管轄,也不在公衆的視線之內,做着人們唾棄事情。阿爾弗雷德還活在戰争之中,或者說,戰争從未結束。
“不,這是個巧合。”阿爾弗雷德幹淨利落地否認了翻譯官有理有據的猜測,像所有美國人一樣習慣性地聳聳肩,“我更喜歡在這裏呆着。”
“據說……以前很多科研人員都喜歡來這裏聚會。但我覺得,應該也是很久之前了。”翻譯官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運動着,沒有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正在他人的監視之下,自己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會被完整無缺地記錄下來。
“研究所一直在進行着戰前的項目,不過被削減的很少,我看了看,他們公布的部分——毫無價值。今天也許有些不同了。”他突然之間換為德語,強調了話語裏一連串詞句,叫翻譯官反應不過來。
“不同?”翻譯官的話音高了些,阿爾弗雷德并未因此做出噤聲的動作。
“嗯,我們最關心的部分。”他大大方方地把某個在未實施的計劃中不确定,卻相當重要的地方說了出來,又假裝不經意地別過頭去,看了看除了他們空無一人的店內。随後翻譯官聽見阿爾弗雷德以再平常不過的音調說道:“俄國佬無處不在。”
有一點是阿爾弗雷德确信無疑的:自己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會被俄國人設置的高靈敏度無線電設施接收到——他們在這方面的技術可以和英國人媲美。他在國內時就被告知了這一點,而到達柏林後,所見的一切更是堅定了他的想法。俄國人比他們搶先一步,獵物也要落入他們的手中了。而一個擁有高級權限的特派專員,不過是亡羊補牢這一程序上最為無用的一環。
這句話說完以後,阿爾弗雷德就沒有發出過聲音了,方法期待着翻譯官的回應,而翻譯官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着阿爾弗雷德用唇語與他交流。
那是躲避暗中監聽的絕佳方式,一切震動都會被完美避過,像他們這些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則在這方面有着更加透徹的研究。
翻譯官全神貫注地盯着阿爾弗雷德,後者沒有規律的敘述着,而在他的心裏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響起來了:“俄國人早早就在這裏埋下了種子,我們來的太遲了,種子已經生根發芽,依照我們所擁有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将之連根拔起的。種子的根延伸到了每一個角落,無論我們看見與否,他們都一清二楚。”
阿爾弗雷德的指尖在餐盤上掉落的面包碎屑裏游動着,随意地朝着那些碎屑壓下去,使用的力氣不大,但當他擡起手時,那些松軟的碎屑都變得和紙張一樣平整了。他的小動作沒有在翻譯官的疑惑下而有所收斂,等所有讓他看不順眼的碎屑被黏成新的形狀後,他才繼續用無聲地口型說道:“在和勃魯托斯那群俄國佬達成合作決定之前,我們時刻都要提防在想着算計我們的俄國佬……他們比你所了解的要邪惡得多,能做的也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千萬不要輕敵了,我很高興你還會繼續擔任我的翻譯官,有些像我的助手,不是嗎?”
“是的,先生。我非常尊敬您。”翻譯官點點頭,跟着應和。
阿爾弗雷德卻沒有放在心上,他首先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然後微微把身體往另外一個方向轉去,正好對着他剛剛提到的原子能研究所。
他似乎想要張口對翻譯官繼續說一些警告之類的話語,卻又決定不說了。于是只是站起來,找了個借口說外面的雪現在停了。這難免讓翻譯官匆忙起來,趕緊走到前臺處詢問服務員,要拿自己雨傘,而阿爾弗雷德只是在一旁看着翻譯官的急切神态,覺得這一天的暴雪如果能讓那些無線電監聽器的捕捉性能變弱,那至少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哪怕只有短短的幾秒鐘。
在服務員和翻譯官說着話的幾分鐘裏,充當語言不通的游客的阿爾弗雷德邁開步子走了,準确無誤地找到了女服務員親切微笑的照片,與現在的模樣有些有些區別,卻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從前臺走回來的翻譯官拿着傘,他看到阿爾弗雷德正盯着牆上挂着的照片出神。察覺到身邊有人,阿爾弗雷德轉過頭來,沒有暴露自己的想法,只是推開店門走了出去。
那天阿爾弗雷德以一句話解釋了自己行為的反常:“我記得這個服務員。在俄國佬的護照複印件裏,這就是其中一個。你看,俄國佬就在我們身邊。”
而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正是這樣一群無孔不入的俄國佬,不久的将來會與他們成為親密的合作夥伴,分享雙方的情報,達成各自的目标。同時,這也關乎他們今日接近的原子能研究所內,某個會引起非同一般的巨大效應的非凡人物的生死。
可在俄國人到來之前,這一切都暫時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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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