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
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能聞出肉腥味的人,在追逐他行蹤已久的獵物時是那樣的貪婪和迫不及待。
空蕩蕩的圖書館同樣分門別類的放滿了各個類目的書籍,陌生的德文字母好像沒有重量的漂浮在他們這兩個貿貿然闖入異鄉人的眼前,他們還不能立刻聯想起是什麽意思。和早上在會場裏看到的人滿為患的場景不同,國立圖書館沉浸在死寂般的氛圍中,古舊的痕跡随處可見,他們彼此的腳步聲回蕩在每一個鐵架書櫃之間的空隙裏。而透過那些光線一般的罅隙,他們又在确認是否有人隐藏在不被察覺的角落。
處在被禁止進入的藏書室裏,阿爾弗雷德會被那些已經落滿灰塵的書籍外表吸引,那遠比貼在門口的封條有趣多了。可以猜到的是,往常沒什麽人能夠獲得進入藏書室的權限,普通的讀者不被允許看見這裏的一切,那些本應該焚毀的書籍,帶着某種邪惡的力量,或是會摧毀他們現行的思考準則的理論都埋藏在這些地方。永恒的寧靜就像一座墳墓,宣告被禁止閱讀的書籍的命運。
行走的時候,他們擡頭就能看到重新修補的穹頂,過去的壁畫若隐若現,保留着這個國家過去短暫的輝煌,卻又成為歷史陳跡,殘缺不全的脫落顏色,至今面目全非。
“我很喜歡這裏,平時基本沒有人會來。”走在前面的蘇聯人回過頭來,語氣中并無多大的喜愛或是厭惡,至少阿爾弗雷德不能從中找出不對勁的地方。就像現在他們只是在談論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也許是今天的天氣,也許是猜測晚飯的菜單。
“來得不多。”阿爾弗雷德随聲應道,對伊萬手上的紙袋耿耿于懷,“凱斯卡,你袋子裏拿的是什麽?”
阿爾弗雷德的話語聲并不大,還沒有蓋過腳步聲。
一邊走着一邊分神去檢查這一區域內的門是否上鎖了的人在第五扇木制雕花大門前輕輕停了下來,像職業行竊者一樣聚精會神而又手法純熟地檢查上鎖情況,無心聽阿爾弗雷德在說什麽。
“關于我們工作必須清楚的事項。”大約過去三秒鐘,正在忙碌狀态的伊萬才擡起頭來,看着已經走到自己身邊的人,如此輕聲說道。
“所以……你們準備了不少東西啊?克格勃的工作效率也不低嘛。”阿爾弗雷德音調不自覺的高了一些,略有誇張地作出驚奇而分析的表情,又望向這無人進入的圖書館藏書室。
“安東尼,如果你這麽認為的話,那就算是這樣吧。”沒有理會阿爾弗雷德暗藏的冷嘲熱諷,伊萬走到第六扇門前,确認封條是新貼上的,而門鎖完好無損,才似乎松了一口氣。他轉過身來,在剛剛帶着新搭檔繞着這面積不小的藏書室了。
到處都是灰塵,阿爾弗雷德甚至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夾雜着難聞的塵埃氣息,比外面的風雪味道還要命。
伊萬則在以前提供給閱讀者們休息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他選擇的凳子和其他有些不同,灰塵要少一些,應該是有什麽人無意中進行了清掃。他拿出幾本方便攜帶的本子,封面磨損的厲害,裏面夾雜着各種顏色的紙條和卡片、照片,和大多數情報活動人員習以為常的淩亂沒有區別。
腳步聲終于停下來了,阿爾弗雷德在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全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到底會弄成多麽狼狽。
“你可以找本書來看看。”
一桌之隔的人這麽說着,從分不清順序的本子裏抽出了并不能說是清晰的圖片,推到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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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那個必要,凱斯卡。”
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的耐心快要被這個該死的、還在微笑的俄國佬折磨殆盡了。他看着伊萬像小孩子一絲不茍地完成作業一樣把那些複印件和圖片按照他所理解的持續排放好,阿爾弗雷德看着寫在紙上的俄文,多是零散的分析以及地點記錄,不同的字跡說明有不同的人執行過這個任務,而眼前的人不過是繼任者之一。
等那些叫人頭疼的紙片一一歸位後,伊萬擡起頭來:“安東尼,坦白來說,這就是我們目前所有掌握的情況了。我們沒有料到凱撒會那樣子,的确,我們都在監視凱撒,可是之前他一切正常,沒有任何不對勁。”
“然而他從我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阿爾弗雷德冷冷接到。
看着伊萬寬敞的白色桌子上擺放好的混亂而繁多的線索資料,阿爾弗雷德努力讓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從裏面挑選出一些自己尚未了解的材料。克格勃和其他的情報機關不同,他們更加容易作出決斷,能夠直接與最上層人物聯系,也因此,他們這一群層層控制下的玩偶能獲得更多消息。他從裏面看到了凱撒在原子能研究所那一扇窗戶之前的照片,背景是日落,角度特殊,非常隐蔽的角落。
“這是凱撒最後一次在我們眼前出現。”伊萬也留意到了那一張照片,上面的科學家的表情模糊不清,說不出到底是悲傷還是興奮。他也盯着畫面裏的人,如此補充說明。
“克格勃什麽時候介入的?”
“你們呢?”伊萬選擇性忽略了這個問題需要回答的事情,他認為沒必要說出來。
“一樣。”阿爾弗雷德也不追究伊萬的避重就輕,“凱撒離開研究所那天提着公文包,那裏面有很多很重要的文件——凱爾弗妮娅給我的說法是,最新的科研成果全在裏面。”
這下伊萬倒是笑了,不像是之前那種凝固在臉上沒有變化的笑容,而是夾雜着蔑視與像是聽到極端荒謬的笑話一般表情。
“沒必要欲蓋彌彰了,安東尼,凱撒手裏面拿的是什麽你不會不清楚的。他可是原子能研究所的所長,能有什麽樣的科研成果讓他随身不離的攜帶呢?……要我看,那能賣不少錢。”他語帶惡意地說道,眼神在阿爾弗雷德的身上稍微停頓了幾秒鐘。
“不,凱斯卡,據我所知,凱撒沒有必要出賣國家利益。”阿爾弗雷德打斷道。
“不一定是出賣。”伊萬狡黠地彎彎眼睛,“還有很多種方法讓他不得不……如你所知,除了收買,我們還可以勒索。”
“克格勃慣用的肮髒手段。”阿爾弗雷德冷笑起來,看着那張微笑的臉,“你們無所不為。”
“只是必須手段。”蘇聯人并沒有表現出被冒犯時的怒火,反而說道:“中情局過河拆橋也不是一次兩次的,說不定就是你們——你的朋友、同事帶走凱撒的。”
“沒有理由。”阿爾弗雷德斷然否定。
“安東尼,你知道凱撒真正的價值在哪裏嗎?”
忽然之間,伊萬走向一排書的前面,語調緩慢,一字一字地發音,發問時仍然使用德語。可他從書櫃裏拿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的時候,卻突然換成了英語,好像那樣能讓自己的新搭檔聽得更加清楚些:“凱撒是平衡點。他的存在讓國家情報安全局、中情局、軍情五處、軍情六處,還有克格勃、格魯烏,都可以繼續在西柏林的行動。但是現在,他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這便成了一個秘密。”
他把那本書丢在桌面上,正好滑到了阿爾弗雷德面前。阿爾弗雷德仍坐在凳子上,伊萬剛才用他的語言所說的話他都能分辨出來是什麽意思,也理解背後的第二重意義。
“這是什麽?”他看着髒兮兮的書問道。
“第三帝國時代的遺物,我們收藏了不少。這本保留的還挺好的,應該有人來過。”
阿爾弗雷德翻開了目錄,那是本生澀難懂的學術著作,滿是他不明白的專業術語,而且估計眼前人也不懂是什麽意思。
“凱斯卡,讓我看這個有什麽意義嗎?難道你要告訴我,凱撒的行蹤就在裏面?”
“難道你沒有發現……作者是誰嗎。”那種神秘莫測的笑在伊萬的臉上浮現片刻,阿爾弗雷德看着那個名字,是他和蘇聯人都閉口不提的名字,曾經第三帝國內科學界首屈一指的專家,現任原子能研究所的所長。
奧伯龍。他們無從下手去尋找的凱撒。
“我們這邊沒有提到過這個,”阿爾弗雷德靠在椅背上,那樣能讓他放松一些,他不去看那站着的讓人讨厭的俄國佬,“他的檔案和監視報告裏都沒有。”
“被銷毀了。”伊萬以那種敘說秘密的音量說道:“我們也沒有查到,但這些證據就在這裏——被緬懷第三帝國的人保留着。他們期待着有一天凱撒能帶來光輝重現的奇跡,來完成他們的日耳曼帝國的夢想。”他彎下身子來,在阿爾弗雷德的耳畔說道,話語裏隐隐約約摻雜着對中情局把握情報能力的譏諷。
有那麽幾分鐘裏阿爾弗雷德都保持沉默,他盯着那本書上面的批注,書寫優美的德文,內容卻充滿了狂熱的、極端的叫嚣,和他在戰時聽到的那些德國人的叫聲一同撲面而來。
終于,他合上那本作者的署名為奧伯龍的書籍,推向伊萬。
“我們的會面是否讓你了解到情勢有多麽的嚴峻了嗎?雖然我很讨厭和你們産生任何的聯系,特別是合作,可在此情況下,我們無可選擇。”
“新的敵人。新的敵人出現了。”阿爾弗雷德喃喃自語一般地說道,“凱撒也加入到了他們那一邊。”
“我沒想到第三帝國還有如此影響力。大家都以為刀光劍影已經結束了呢。”阿爾弗雷德故作輕松地說道,“你們不也是這麽想的嗎?”
“差不多吧,但還另有一部分情報說明他們還在暗處茍延殘喘,但誰都沒有發現真正的行動痕跡。直到凱撒的失蹤,這件事情才擺上臺面。”
“國家安全局看起來完全沒有往這方面想。”
“如你所想,安東尼。依照我們看來,國家安全局還以為只是普通的綁架事件,之所以不敢出動警察部隊完全是擔心打草驚蛇……他們向你們——中情局求助。結果你們同樣束手無策,居然向我們尋求合作了。”
“……我是反對合作的。雖說如此,我不能因此而反對局長的命令。既然命令已經下達了,我也就只能過來了。不過,至少今天還是有收獲的。”阿爾弗雷德點點頭,卻依然不想承認蘇聯人凡是搶先一步的事實,于是轉而說道:“……合作愉快,凱斯卡。”
除他們以外空無一人的藏書室裏靜悄悄的,阿爾弗雷德環視一圈。克格勃特工把還保留有某樣東西的紙袋放到他手上,阿爾弗雷德打開看了看,動作一滞。随後他微微側過頭,直視他們多年以來在秘密世界中的互相看不順眼的敵人。
那是從未有過的距離,他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以及說話時帶上的輕微顫音。
“你們還真是無所不在啊。”他用近乎咬牙切齒的方式說道:“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從一開始就在監視我們的行動了吧?凱斯卡。”
聽着那不屬于自己名字的代號,伊萬更往前挪了一步,眨眨眼睛,仿佛眼前人與他的關系親密無間。他想起自己幾天之前收到下屬彙報,說有形跡可疑的美國人出現在研究所附近時候片刻的驚訝,而他的猜想都化為現實,或者說都已經确定了。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誰,安東尼。有時候我很好奇……另一面的你是什麽樣的?我重複聽了那些所有關你的錄音,不得不說,你是一個讓人感興趣的人物。居然把我們布置的監控網看穿了。”
“是你們太過明顯了。”阿爾弗雷德睜大眼睛,以無辜的語調說道。
“可能吧。”伊萬聳聳肩,拉起一張凳子坐在阿爾弗雷德對面,神态放松得就像面對下屬一樣的無所據說,“我已經把所有可以告訴你的情報都說出來了。現在,應當輪到你了吧,安東尼?我們很想知道國家情報安全局怎麽說。”
“凱爾弗妮娅發誓說一定會找到幕後黑手,他們也參與其中,但是暈頭轉向。”
“那和我們估計的差不多了。”得知終于有什麽東西能夠在自己掌控之中,伊萬以得意洋洋的神情來表現自己的愉悅的心情。他瞥了一眼厚重窗簾透出來的光線,心想那人來人往的柏林書展也要結束了,黃昏在他們的交鋒悄無聲息地轉換為黑夜,暮色中的柏林和四年前第三帝國元首死亡後一樣昏昏沉沉,驚恐地以為再也見不到明天的道路。
“克格勃打算怎麽查下去?”
“用我們的方法。”
“哦?”阿爾弗雷德看着在自己一米開外坐着的人,用質疑而又嘲弄的語氣詞發出聲音,挑眉而笑,“你們的方法為我們所不齒。”
“安東尼,你只是在惱羞成怒吧。是你太過自信了,既然在我們的監控範圍內,留下影像是相當正常的。坦白說,我們在西柏林找了你好幾天,看看能套出什麽情報,然而一無所獲。”
“假如我是你,我不會這麽大張旗鼓。”阿爾弗雷德作出決定,不打算把紙袋裏的照片還給凱斯卡了。他移開目光,又在桌子上作為穿針引線工具的紙片和被遺漏的資料上停留片刻。然後又說:“除了這些,克格勃還有什麽方向嗎?”
“這得看你們了。西柏林不是我們的勢力範圍,我只能協助你。當然了,如果我們最先找到凱撒,我們絕對不會讓凱撒回到你們手中的。”伊萬不太介意讓阿爾弗雷德知道克格勃做出的命令是什麽,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結果,而且勢在必得。
“沒關系,凱撒是我們的。”
阿爾弗雷德不再收斂敵意,他想到有自己出現的照片,無緣無故的憤怒叫他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把西柏林掀起來,找到那狗娘養的凱撒。那個天殺的納粹分子。
“我特別讨厭你們美國佬這種篤定的語氣。”伊萬站起身來,話音輕捷,隐隐約約聽見從門後面傳來的準點的鐘聲,“記住了,這一次是克格勃給你們幫助的,而不是那群什麽都搞不清楚的廢物。”
“凱斯卡,沒有什麽事情是你可以絕對肯定的。”
落日中逐漸變暗的圖書館藏書室裏,蘇聯人正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把重要的情報放回身上大衣的口袋裏。他對阿爾弗雷德的提醒滿不在乎,只是以威脅性的音調說道:“凱撒是我們的獵物。如果中央情報局有信心能戰勝我們,那麽盡管來吧。”
他們雖然是合作關系,卻又在這一份關系裏添加了許許多多你死我活的成分。
阿爾弗雷德明白他們這一份聯系脆弱不堪,經不起任何涉及安全利益的沖突。東西方的秘密大軍從來沒有停止過作對的局面,哪怕是新的敵人出現了,他們依舊以打倒對方為最高行動準則。
“下次見面什麽時候?”阿爾弗雷德也站起來,看着背光而站的的伊萬問道。
推開他們進來時的那一扇暗門,阿爾弗雷德聽見蘇聯人如此說:“有什麽新消息可以讓你們的技術員給我們發電報,在我們的通訊頻道上。但安全起見,還是不要選擇這個方式。”
“這我明白。”阿爾弗雷德不打算和伊萬走相同的路線,而對方也深谙他們這群人的活動準則,指了另一個方向。
“留心除我們之外在這裏出現過的人。這裏不僅僅是我們的見面地點。”伊萬鎖上門之前最後說道。阿爾弗雷德聽到他的腳步聲一瞬間和話音離去了,只剩下語意不明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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