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Chapter 5
沒有慈悲之心的人是禽獸,是野人,是魔鬼。
東西方在柏林這被分割開來的城市裏的較量從未停止過,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是軍事還是經濟,都滲透在每一個人的生活之中,由數量不可估計的特工與間諜組成規模龐大的軍隊,在他們隐秘的世界中橫行無忌。只要沒有被那些活在光明下的人看見,那場沒有硝煙的戰争就不會暴露。一切的進行都是無聲推進的,他們的恩怨糾葛,輸贏高下都會在人們所不熟悉的陰影之下作出決斷。
很多人還不明白什麽樣的變化蔓延在這寧靜的城市裏,好像戰争結束時的茫然還在他們的身上停留,夾雜着不甘心已經羞辱般的悲痛,成了今日的麻木不安。
不論在哪裏,阿爾弗雷德總是會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到那麽幾個說話帶着俄國口音的人游蕩在街頭,他們的工作就在于此,等候獵物,伺機行動。
到了西柏林沒幾天,這位來自美國的中情局特派專員就發現了這一情況,街頭的俄國人比他想像之中要多得多,而無意中擡起頭來看到的窗口,很可能就有俄國人秘密設置的監視設備,像一張無形的網時刻束縛着他們。
非法活動的情報人員就潛藏在大街小巷裏,也許并不來自于東西方,還有很多很多是第三勢力,或者是第四勢力。而在與“紅色樂團”的凱斯卡會面後,阿爾弗雷德更加确定了這一點。
天空暗下來之後他走在西柏林漸漸冷落的街道上,昏黃的路燈與月亮黯淡的光輝都叫人昏昏欲睡,甚至有迫切想要回到溫暖家庭中的欲望。無可否認,這死氣沉沉的國家還在努力建設着自己在戰争中被毀掉的幸福,鼓勵着公民們勇敢地追求自由與快樂,又提倡認真工作和熱愛身邊的人。那和幾年前蓋世太保橫行無忌的場面有些不同了,然而在東柏林,那是無可想象的局面。
凡是有能力得到關于蘇聯控制下東柏林面貌如何的人,都不會輕信出現在空投下來的傳單中的話語。但那些傳單還是源源不絕的從天空中飄下來,就像下雪了。
阿爾弗雷德冒着這番紛紛揚揚的雪與傳單的混合物,艱難地邁出腳步,在逐漸加深的雪中向前而行。他把西柏林重要地區的道路都記下來了,可以不再詢問他人或是尋找路牌确定方向。而那些道路兩旁的景象并沒有變化,和他幾天前與翻譯官一起走過時一模一樣。
和他們日新月異的國家不同,除非戰火燃起,這些有着一定歷史底蘊的城市會保留絕大部分的面貌,無論是十七世紀還是十八世紀風格的建築物都還在歲月中優雅的老去,好像能夠在這國土之上屹立至永恒終結那一天。但眼前的事物仍然可以看出一片廢墟時的痕跡,色彩迷離斑駁的斷壁殘垣朦朦胧胧地與新建起來的房屋并排而立,見證了不知多少鮮血淋漓的回憶。
深吸一口氣,阿爾弗雷德在電線杆下停了停。他想,他喜歡這樣的氣氛,沒有什麽人打擾他執行工作,也沒有什麽無所事事的人會幹擾自己。
研究所的大樓就在前面,接着路燈的燈光都能看到清晰的輪廓,四面的窗戶都因為肆虐的冷風而緊緊關閉,唯有遮不住的燈光從窗簾與玻璃中逃逸,照着柏油路面上站着的人。
沒有什麽人會不計後果貿貿然地出現在這機要重地,除非是腦子出問題了。阿爾弗雷德往前走的腳步在死角處停下來了,不再向層層把守建築走去,同時聽見荷槍實彈的警衛在雪地裏挪動腳步踩碎冰晶時輕微的爆裂聲,而且那響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接近。但阿爾弗雷德并沒有因此而改變所處的位置,他知道這個地方足夠的好,正适合和他一樣懷抱着非光明正大目的的人實施某種策劃已久的陰謀,來完成那些野心勃勃的計劃。
警衛在距離阿爾弗雷德的位置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來轉過身去了,顯然是認為沒有危險,或是可能帶來的危險的人已經受到驚吓落荒而逃了。
但研究所還在那樣暖黃的光線中,光線以外的區域內的觀察者還在。
為了看清楚一些,阿爾弗雷德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又想起來自己其實是帶着微型望遠鏡的,悄悄地拿出那造價昂貴的偷窺儀器,試圖從那不經意間微微露出間隙的窗戶後窗簾裏查探到什麽。可那縫隙太小了,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片灰暗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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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不能讓阿爾弗雷德感到多沮喪,只是更加激起他不曾接觸到的局面中的疑惑。凱爾弗妮娅從一開始就對失蹤的奧伯龍避而不談,他的身份、背景被簡單的概括成了優秀的原子能領域的專家,是他們國家十分重要的科研人員,關乎新的研究項目的成敗。在那些被刻意省略的部分,阿爾弗雷德捕捉到了敏感的信息,在那位女特工的閃爍其詞中,阿爾弗雷德不太确定該說國家情報安全局是無能還是無知。雖然他更加傾向于二者兼有的輕敵大意。
他想了想,低頭看看分布不均勻的雪,他來的時候的腳印已經不那麽明顯了,只剩下淺淺的陰影,但那很快就會徹底消失。
稀薄而寒冷的空氣中還在飄散着寫着德文和俄文的床單,關于那烏托邦的美妙世界和實際上不為人知的秘密戰争,都在這單張上呈現出衆人看來各自不一的顏色。阿爾弗雷德伸手接住一張,把那東西折疊好放進口袋裏,随後避開他知道的警衛可能巡邏的路線走了。
回到營地之前,阿爾弗雷德卻萌生了想要到處逛逛的想法,他對這個國家夜間的繁榮并沒有什麽興趣,但出于和自己國家的比較得好奇,他發現,西柏林的景象實在太過蕭條。
他從一棟破敗的小樓東側轉彎走進了另一個街區,那裏的燈光顯示是居民區,不時傳來的吵鬧聲卻難以形成熱鬧的一片,叫他想到了白天的柏林書展。那當然不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展覽,在這樣的盛會中,生活在秘密世界暗影中的特工和間諜們也會登臺而來,利用這個陌生人橫行其中的機會和同事交換情報,尋求最有利的信息。
那是交易與販賣的盛宴,平凡人被隔絕在外的、歡騰肆意的高歌起舞,來自四面八方而形色各異的可疑人物肆無忌憚地撈取利益瞄準目标。包括他和凱斯卡,都是其中歡聚的一員。
雪還在下,傳單卻不再飄下來了,阿爾弗雷德想大概是那些在空中丢傳單的人也回去了。溫度漸漸降低到他早上更換的衣服無法抵抗的數值,令他也忍不住顫抖着,仿佛回到了服役時發生事故的那一天的深夜,在冰天雪地的沙漠裏沒有燃料也沒有通訊,只能背靠飛機乞求能出現奇跡。當然,那其中還夾雜着對老天惡作劇的狠毒咒罵,就像大多數被困住的軍人們一樣。
阿爾弗雷德伸手去摸了摸大衣口袋裏那一份傳單,冰冰的、就像濕了之後被風吹過的感覺。風聲與他人的交談聲呼嘯着充斥在他的耳畔,他能聽懂那些在說什麽,但認為思考他們的對話內容只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于是他在看着人來人往的白色街道時,漫不經心地想了想,覺得今天做的事情夠多的了,應當回去作報告了。在阿爾弗雷德安排了下半夜的工作後,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卻攪亂了他的計劃。
猛然挂刮起的風對暗中行動者的腳步聲是絕佳的掩飾,那短暫的思緒中,阿爾弗雷德甚至沒有聽見身後人糅合在落雪狂風中鬼祟聲音。而他倏然回頭時,被發現的跟蹤者在片刻的慌亂後就落荒而逃了,忙不疊地跳進狹小巷子裏濃郁的陰影,全然不顧留在自己地面上的腳印。那便是下雪天的好處,把自以為是的人們暴露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
他的記憶力在心底悄悄地告訴他那個人的模樣如何,阿爾弗雷德逼迫自己把那一瞬間對視的每一個細節都放大,還原那不過是回頭剎那的片段。
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還有些像凱斯卡,他早上見到的新搭檔。跟蹤者完美符合了第三帝國元首對所謂最優秀的雅利安的要求,在柔和光芒下仿佛頭戴花環的金發,湖藍色的眼睛,身形如久經訓練的戰士。那個人太出衆,一點也不适合承擔跟蹤的任務。
街道的名字被小牌子貼在了牆上,阿爾弗雷德早早就注意到了西柏林這一特點,他喜歡這樣,便于确定範圍。
在那個深藍色的牌子下看了看,阿爾弗雷德自顧自地微微一笑,不再糾結于那突然出現的帶來威脅的跟蹤者,心下有了七八分眉目。
在這樣一個面積說不上大的地區調出有關人員的出現記錄并不困難,效率極高的中央情報局精英們很快就在特派專員的命令下聯合國家情報安全局把電磁波監控點在固定時間段的記錄都拿出來了。
那時阿爾弗雷德有些驚訝于他們的速度,向送來記錄的凱爾弗妮娅說了聲謝謝,就沒打算說些什麽了。
而按耐不住的凱爾弗妮娅率先開口,也不拐彎抹角,“安東尼先生,國家情報安全局很感謝您的協助……但我們希望您可以明白,這是我們所有的、目前可以提供的文件,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是可以進一步提供的。”
“所以你們要提出什麽等價交換的條件嗎?”
他們身處與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檔案室中,通風系統運轉時候發出的響聲低低地回蕩在耳畔。阿爾弗雷德又擡起頭來,有些好奇對方想要在哪一方面獲取有利的消息。
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阿爾弗雷德深知這一點的正确性;國家情報安全局所需要的不是來自中情局任勞任怨的調查,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奧伯龍,但中央情報局也因此可以提出相對應的代價。而此時此刻,兩個秘密機構還在遮遮掩掩閉口不提自己垂涎的部分,都等待着對方的要價。
“目的,您還沒有說目的。”凱爾弗妮娅很冷靜,似乎并沒有被中央情報局特派專員的身份吓到,還站在那老舊的桌子前。
“哦,”阿爾弗雷德恍然大悟,“我們一直對國家情報安全局懷有善意——美國與德國,是夥伴。”他用自己不甚流利的德語說道,一臉的理所當然。
檔案室裏兩位互相不知道名字的人在進行着漫長的對峙,阿爾弗雷德看着那些德文寫成的報告,另一臺播放器還在重複播放着同一街區的聲音,都是枯燥且單調的腳步聲、風聲,除此之外,就是人群裏從來都不缺少的喧鬧聲。
“不,安東尼先生。我們想要弄清楚的是,你們,從俄國人那裏弄來了什麽消息?今天你們的會面,又在哪裏?”凱爾弗妮娅直勾勾地盯着阿爾弗雷德,以迫切的語調說道:“凱撒失蹤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我們根本不能保證他還活着……他很危險,我們需要找到他。”
轟鳴聲夾雜着播放器發出來的響聲裏,阿爾弗雷德有些聽不清楚凱爾弗妮娅在說些什麽。他更樂意置身于今天早上國家圖書館的藏書室,裏面放滿了堪稱毒草的書籍,還有凱撒青年時代一時沖動而留下來的罪證,足以毀掉凱撒未來五十年的人生,令他一輩子都在唾罵與羞恥中度過。
可現在凱撒牽動着國家情報安全局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他們的工作人員正在瘋狂地尋找這個前納粹分子,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原子能研究所的所長。
思索了一會,阿爾弗雷德放下看不出頭緒來的文件,與凱爾弗妮娅對視。
“凱爾弗妮娅女士,我想問一下,你參加過希特勒青年團嗎?”
毫無幹系的問題,卻在不經意之間擊中了這名在秘密世界裏生活了許多年的女特工。凱爾弗妮娅眼中閃過某種灰暗的、回憶一般的東西,她并不想回答美國人的問題。
“很多人都參加過。”她說。
阿爾弗雷德伸手關掉了放在桌面上體積龐大的播放器,那股噪音一般的記錄折磨他夠久的了。
“你也參加過,對吧?”
“……是的。”
“那現在希特勒青年團過去的成員們都在哪裏?——你以前的夥伴,或者說那些和你一同宣誓為元首效忠的人,還有記錄嗎?”他努力不讓自己的話聽起來那麽咄咄逼人,室內很安靜,僅有他的聲音以及抽風機轉動的震動聲。
“這個和凱撒沒有任何關聯!”凱爾弗妮娅斷然拒絕,努力把話題轉移到剛才追問的地方。
說着德語的美國人眼神掃過這隐藏着諸多不為人知歷史的檔案室,在德國人的地盤裏、浩如煙海的文件中把昔日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找出來僅憑他一個人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所幸,有一位盡職盡責的同事在他的身邊。
“雖然我很想告訴你凱撒現在在哪裏?但很可惜,我也不知道。”阿爾弗雷德仍然坐在那椅子上,椅背叫他很不舒服,他動了動身子,說:“我們的蘇聯朋友凱斯卡提供的消息是,凱撒和納粹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因為國家情報安全局的麻痹疏忽,你們壓根沒有發現這一點。所以,總的來說,我們對凱撒的私人生活的所有調查,都可能是建立在空白之上的虛假。”
阿爾弗雷德很坦誠地把自己了解到的細節都告訴了凱爾弗妮娅,在他眼中,既然之前的調查是真空,他們無從下手,那麽就讓更多的人也加入到這大海撈針的行列好了。那沒有任何損失,還能節省精力。
聽到他說的這些話以後,凱爾弗妮娅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那是絕對震撼的消息,是克格勃情報網對他們施舍的情報,無聲且尖銳地嘲笑着國家情報安全局的無能。
過了許久,她才擠出幾個字來:“……謝謝您的告知,安東尼先生。現在,您還有什麽檔案是需要的嗎?”
“我需要驗證俄國佬的話,他們太狡猾了。”
阿爾弗雷德合上監控記錄,沒有那麽跟蹤者的痕跡。他想,如果是蘇聯人,他們會怎麽做?或許他們會用嘲笑的表情看着這群抓耳撓腮的新合作者,然後傲然拿出自己的監控記錄,把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巨細靡遺地展現在他們的眼前。
對比之下,這場追擊中,力量占優的國家情報安全局和中央情報局卻處于極端被動的狀态。克格勃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致命弱點。
停頓片刻後,阿爾弗雷德又說:“把你們能夠調動的分析員都給我找來,追查前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的檔案記錄!一個不漏地找出那些現在還是納粹分子的豬猡。”
他模仿着在戰時無線電中聽到的德國種族主義者的語氣,如此惡狠狠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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