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 6

騙局,你我身在其中。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承擔風險,這是一條不變的規則,放之四海之內皆準。而基于以上理由,成為一名特工,就必須做好準備突然一天自己的照片無緣無故就被人貼在大街小巷的牆壁上,慌張與是不允許的,因為那才是撤退失敗的來源。這大概是所有特工進入組織裏第一天就被告訴需要适應的現實,因為他們不曾擁有法律上賦予的身份,他們的目的也絕非光明正大的保護與愛。

由于疏忽大意與自以為是而死去的人很多,西那就是其中一位,那令“紅色樂團”的五人集團在一段時間內陷入了混亂,克格勃找不到兇手,懷疑的對象也神出鬼沒,只能不了了之的把屍體通過東柏林送回莫斯科,再送回西那的家人身邊。

在此之前,伊萬與“紅色樂團”的任務都沒有聯系,他本來在地圖上的另一個國家,收集情報以及輸出革命,努力讓另一個國家也成為紅色旗幟下鮮明亮麗的一員。那時的他更像一個革命者。

但西那同志的死亡令他們在西柏林的部署被突然間打亂了,叫成員們措手不及,急需新的成員來填補空缺。于是考慮了多種因素後,克格勃選派了少校伊萬·布拉金斯基來這東西方力量的交界處,曾經的第三帝國崛起之地,如今一貧如洗的、依靠空投物資勉強度日的城市。

在這裏有很多有趣的人,比如美國人安東尼,正是他懷疑的記錄中出現過的人,正如他所預料的,是中情局的特派專員。如果讓伊萬來形容他對這位新的搭檔的感覺,應該是奇怪且不能用語言具體來描述的,畢竟他們還不曾了解調查過對方的背景以及性格,早上的見面也不過是出于政治利益以及尋求解決之道的禮儀罷了。

事實上,當“紅色樂團”的負責人勃魯托斯向伊萬問起時,他也的确是這麽回答的,而且答案的內容類似,并沒有什麽改變。但勃魯托斯并不在乎美國人派來的特派專員是誰,他需要的是伊萬接下來向他彙報的見面細節以及對美國人知道多少的分析。

伊萬沒有肯定地說中央情報局的情報收集到哪一個程度了,他作出了大致的推測,根據腦海裏美國人聽到他的話語時稍稍露出的、難以掩蓋過去的微妙變化,伊萬認得這樣的表情。每當一名想他們一樣從事這一行業的人聽到自己聞所未聞卻又很可能是正确的情報的時候,都會有這般驚異與不可置信的羞恥感,仿佛自己被對方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我們安排在國家情報安全局裏的人不是這麽說的,他們提供的信息是,國家情報安全局還在背着美國人秘密調查其他……尚未解密的謎團。”勃魯托斯緩慢地說着,他的面孔看不出年紀幾何,極其普通,既沒有衰老與苦痛,也沒有露出過分堅毅與銳利的神情,倒像街頭餐館裏和藹可親的廚師,向過路人吆喝招呼以招徕可能的顧客。

“和第三帝國有關?”

“可以這麽說,但我不肯定。”勃魯托斯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我們的話筒傳來的消息就是這些了。”

“在我看來,這些小把戲是逃不過美國人的眼睛的。”伊萬滿不在乎地一笑,抓着手中的筆杆有規律地敲擊在桌面上,似乎因此而顯得沒有在認真聽勃魯托斯在說些什麽。

“凱斯卡,你把我們的所有的情報都告訴了那個該死的美國佬?”勃魯托斯身子微微向前傾,産生了無緣故的懷疑,他用那種仍然不會讓人感受到威脅的音調說着話,好像既是被質問的人點頭了也不會受到什麽嚴厲的懲罰。

“沒有。我只是告訴他,凱撒曾經是納粹的一員,是個狂熱的種族主義分子,想要建設日耳曼帝國罷了。我也沒有騙他,僅僅只是說了他被允許接觸到的部分。”克格勃少校很享受這樣的過程,他們疑惑不解卻需要自己的意思,無論是誰,都能帶來巨大的愉悅,更何況對方是他們對抗已久的中情局的代表人。

“做得很好,凱斯卡。”

聽到伊萬這麽說,勃魯托斯稍稍放松了些,明白局勢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紅色樂團”在這緊急事件中還處在優勢地位。他往後靠在椅背上,皺眉聽着伊萬不停用筆杆敲擊出來的響聲,可他并沒有制止這令他稍稍感到心煩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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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斯卡同志,那個美國人,就是他們的特派專員,你覺得怎麽樣?”勃魯托斯揉揉太陽穴,連日來的監視以及美國人的加入游戲叫他感到疲憊,而在雙方之間打交道也絕非易事。

“很有趣。”

“有趣?”勃魯托斯聽見對面人這麽說,忍不住用英語重複了一遍,試圖确認是否就是那個詞代表的意義。而他在室內的燈光下看到了對方在點頭,絲毫沒有要糾正的意思。

“是啊,安東尼——姑且這麽稱呼他吧,是個相當有趣的人呢。”伊萬恢複了往常那種和他人交談的語氣,好像勃魯托斯是他知心多年的好友,可以毫無顧忌地評價任何一個人,并且不必擔心對方會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去。事實上勃魯托斯并沒有和他熟悉到這一程度,也許只能保持在上級與下級的關系,但那種語氣的的确确會令人産生錯覺。

“安東尼就是我們監視到的那個察覺到了我們部下的網絡的人。你還記得吧,勃魯托斯同志?之所以沒有消息,我估計是美國人一直在對他們的特派專員保密,但安東尼想要先發制人。他想要看看我們的實力深淺。”伊萬不緊不慢地說着,臉上的笑容極為淺淡,心情似乎在提到這個美國人的時候變得很不錯。

“那還真是巧合啊。”

“沒有什麽巧合。我告訴了那個美國佬:我們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了,同樣的,我們也有能力找出那些在幕後鬼鬼作祟的人。”

“那他怎麽說?”

“他不相信。直到我把那些照片給他看了,那表情和他一樣有趣。”說到這裏,伊萬的笑容禁不住加深了幾分,他轉過頭去看勃魯托斯房間內一排排擺放講究的工藝品,甚至還包括第三帝國元首的半身像,仿佛還處在第三帝國全盛時期的燦爛輝光之下。

“我不太喜歡你這一點,凱斯卡同志。”沉思片刻後,勃魯托斯說道:“你過于想要展示自己的實力,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人比我們更加有把握,那該怎麽辦?到時候那就是我們的自取其辱了。”

“自取其辱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克格勃少校反駁道。

“但我們現在也和他們一樣,還只是知道,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行動。我們在這裏不知如何是好已經很久了,和那群美國佬沒有區別。”

這令受到批評的人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伊萬微微低下頭,他能夠理解勃魯托斯話裏的提醒,可另一種想法卻不住地告訴他,美國人沒有他們畏懼的那麽厲害,他人依然束手無策地等着新搭檔的幫助。

他動了動嘴唇,想了想要怎麽應對勃魯托斯的話,最後才說:“我承認是我過分沖動了,勃魯托斯同志。我向您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麽愚蠢的錯誤,請您原諒我的過失。”

那句話他說得幹巴巴的,然而勃魯托斯也無意追究下去。他又問:“那群自以為是的美國佬們有沒有表示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暫時沒有,安東尼似乎不知所措……我想,即使是有,速度也不會那麽快。因為令他們難堪的敵人們還在暗處。”伊萬放輕了話音,簡略的分析了一下當前的情勢,許久,才緩緩說道。

“不要被事物的表象蒙蔽了雙眼,凱斯卡同志。沒有什麽事情是忠誠的,只要時機一到,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背叛你,出賣你,去換取金錢。”

勃魯托斯以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情說道,話音莫名變得沉重起來。活躍在這東西方兩面的這麽多年的情報生涯無時無刻都在提醒着他:要小心,要警惕,要永遠用懷疑的目光去看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不要輕信所謂的信賴,因為那是致命的弱點以及死亡的源頭。

西那死于此。

“紅色樂團”也因此損失了一名經驗豐富的特工。

慘痛的事實說明了一切,而勃魯托斯明白在如此情況下紅色樂團是無法和國家情報安全局抗衡的,在德國人的地盤上,他們張牙舞爪肆意妄為的時代結束了。取而代之橫行無忌的是大洋彼岸高高在上的美國人,他們牟取了一切非法的、本來不屬于自己的利益。

對這一點的清晰認識令克格勃和“紅色樂團”都感到萬分痛苦,他們正眼睜睜地看着西柏林落入那些美國人的勢力範圍內,任由美國人的軍隊在上面行走,而自己只能固守東柏林,每一日都戰戰兢兢,生怕有那麽一天他們把東柏林也丢了。

伊萬靜靜地聽着勃魯托斯在說話,直到話語結束,都想不出接下來能和勃魯托斯說些什麽。

“我不能說您有什麽不對,勃魯托斯同志,您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是贊成的。事實上,我正是站在一立場上思考我們正面臨着的難題。從莫斯科臨行之前,安全委員會的人們和我說,這一次我們不能掉以輕心,要好好看着蠢蠢欲動的德國人和美國人。只是情勢的發展過于複雜、超乎意料,叫我們統統都手足無措起來了。目前來看,國家情報安全局還糊裏糊塗地弄不明白自己的敵人是誰,他們什麽都沒發現;而美國人那一邊,我試探過了,他們的的确确也是和德國人一樣。唯一叫我擔心的是安東尼,我說不準他的策略是什麽。”

“那就随機應變吧,凱斯卡。”勃魯托斯嘆了一口氣,想起了什麽,指着擺在桌面上的牛皮文件袋,“由于美國人和我們在這一事件上的特殊關系,在相當多的考量以後,上一級部門将會給你提供更多可供調動的人手。只要你确認方向,他們就會一同改變。”

伊萬饒有興致地拿起那一份文件,上面蓋着俄文的“絕密”。伊萬明白那份名單的價值在哪裏,假若一不小心被第三者看見,其代價将會是慘不忍睹血流成河和他們苦心經營多年的情報網一夜的破裂,而且将很難恢複如初。他抽出來看了看,上面還有标注了不同人士在不同領域的身份,以及他們可以提供幫助的身份。

這些文件的壽命注定不會有多久,大多屬于閱後即焚,哪怕是複印件也恨不得燒成什麽都看不出來的灰,不留一點痕跡給自己敵人。

收起文件後,伊萬笑了笑,說:“謝謝您的協助,勃魯托斯同志。我恰好有些方面是需要的。”

“看來你确定的下一步行動了?”

“并不能這麽說,”伊萬露出類似于謙虛的笑容,其中又有些不一樣的情緒,“我需要的部隊,最重要的是盯住美國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先發制人。”

速度與實踐在秘密世界歷史最為關鍵的決勝點,雙方都對所有可以接近敵人身邊的背叛者虎視眈眈,不息重金收買,至少為了獲得一份快捷、準确、指向性明了的情報。但很多時候這都不過是過于完美的設想,往往被克格勃盯上而早早已到從天而降的敲詐勒索的人們都會選擇向身邊的人坦白,借此來證明自己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俄國人的走狗。

“我只是恰好缺少埋伏在國家安全局裏的同事們的幫助。”伊萬不緊不慢地說着,什麽時候碰了碰重新被折疊好的牛皮文件袋,确保還在才收回這個小動作。

注意到對面人下意識的動作,又聽到他的話語,勃魯托斯覺得以往的計劃和自己的設計八九不離十。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贊許或是誇獎的意圖,他還是點頭,意為允許伊萬這麽做。

獲得許可的克格勃少校頗為自得地點點頭,并且說:“我會選擇适當的時機找到他們的,還麻煩您替我提前打招呼了。”

“不成問題,請你別擔心,凱斯卡同志。”勃魯托斯大致猜到了伊萬的計劃雛形了,這和他們傳統沿用的但是并沒有多大區別。

“特別信號将由我重新進行設定,還請您放松些——只是暫時的。在任務結束後,我将會歸還領導他們的權限,把一切交還給您。‘紅色樂團’依然還是‘紅色樂團’,我只是您的工具。”

“我不會對你的處事方式橫加幹涉,凱斯卡同志,但我還是很高興能聽到你這麽說。”勃魯托斯站起來,眼角也露出了發自內心微笑時的皺紋,他走到伊萬的身後,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這一場在午夜的會面已經結束了。

他們做了簡短的告別,為了不引人注目,從另一條狹小的樓道下去了。街上還殘留着幾個小時以前的雪,壓根沒有融化的跡象。

接着黎明前的燈光與茫茫深夜裏一望無際的黑暗,伊萬辨認着道路,向着施密特太太的旅館走去。同時還有很多人在這西柏林的夜色中冒着寒風行走,有些人是懷抱着某種目的的,伊萬明白,此時此刻行動的人遠遠不止他一個。

勃魯托斯目送自己的同志離開,走在積雪最少的道路的旁邊,吝啬而畏縮的步伐僅僅是為了不留下腳印。等伊萬從他的視線裏消失時,便從房間內的暗格中拿出最為先進的無線電裝備,按照密碼本給那些伊萬告訴他的需要動用的人員發送緊急消息。

認識一個高度統一的組織,因為其嚴格的幾率以及對于效率苛刻的要求與常人無情的訓練而成了今日的克格勃與“紅色樂團”,基于以上理由,勃魯托斯可以相信那位成員收到消息後會立即明白自己應當說些什麽,又應該如何做到悄無聲息。

而今,要做的就是盡一切能力竊取美國人的情報,滲透他們的信息網,搶在美國人之前,找到那無緣無故人間蒸發的凱撒。

那該死的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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