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9
敵若欲殺你,你應先殺敵。
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故意消失的人談何容易,他有意地消除了那些與他有關的記錄,所有的文件檔案充滿了被修改的痕跡,而所指明的可能都充滿了未知的蒙昧色彩,叫人同樣充滿茫然。
幾日以來針對凱撒的搜查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但和國家情報安全局對奧伯龍夫人許諾的日期一步步逼近,那神經質的金發女郎徘徊在那常人不曾了解過的秘密組織之前,淚水在白皙的臉上留下憂慮的痕跡,每逢工作人員出入就糾纏着詢問和自己丈夫有關聯的消息。被她提問的人很多很多,阿爾弗雷德也在其中。
他驚詫于自己居然能否遇到目标的妻子,幾乎以為自己能從中獲得什麽有用的線索,但他主動和奧伯龍夫人的一番談話後,事實卻說明奧伯龍夫人對自己丈夫的世界一無所知。她就像第三帝國元首鐘愛的情婦愛娃,年輕美貌,未曾真正經歷過烈風的摧折,假扮出久經世故的老練,卻又在突如其來的作者面前不知所措,到處尋求幫助。
阿爾弗雷德找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在餐廳裏叫人給奧伯龍夫人上了一杯具有安神功效的雞尾酒,以耐心的模樣傾聽着她的訴說。
從事先了解過的情報中,阿爾弗雷德還記得這位丈夫下落不明的可憐女士的姓名,與她嬌豔欲滴水不漏的外表不同,名字相當的平凡,就像街頭随處可見的花花草草。
威廉明娜的哭訴似乎從丈夫消失的那一天就爆發了,最開始只是以為丈夫不過是普通的工作問題留在了研究所,也沒有多留意,好像也是習慣了。但過了兩三天,她的丈夫仍然處于音訊全無的狀态,而研究所也不曾傳來任何消息。那時驚慌占據了威廉明娜的內心,她那一股強烈的不安催促着她去找她的丈夫。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妄想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冷冰冰的事實。
國家情報安全局近乎審問的問話令威廉明娜本來就驚慌失措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更多的恐懼,她忍不住回想起了柏林的天空中攜帶着威力巨大的炸彈的日子,每個人都無依無靠,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度過今夜的寒冷。
這種和戰争時期相去不遠的情緒成了威廉明娜不願意離開國家情報安全局大樓的原因。從泣涕漣漣的美豔婦人的敘說中,阿爾弗雷德不費多大力氣就弄明白了這一事實,也懂得了威廉明娜為什麽不再獲得他人出于同情的寬慰了。如果說和凱撒有過聯系的人都能提供或多或少的碎片來拼湊一個屬于凱撒的世界,那麽威廉明娜就是被舍棄的一部分,而且顯然是出于凱撒的厭惡。
好不容易讓這個流着眼淚的人安靜下來一些,阿爾弗雷德用自己最容易讓人接受的語氣問道:“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問……您和您的丈夫,到底是怎麽認識的?”
他對這樁婚姻的興趣不大,顯然威廉明娜與凱撒的愛情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甚至可以說沒有愛情。從頭到尾,觀察着威廉明娜的途中,阿爾弗雷德只覺得自己在看着某一個在悲喜劇中沉浸在自己的身世故事之中的滑稽角色。同樣的,縱然威廉明娜有一張值得驕傲的美麗面孔,阿爾弗雷德卻不能從中找到她能夠讓人為之折服的光芒。
威廉明娜聽到這個問題時愣了愣,随即露出了懷念過去時光的表情,阿爾弗雷德當然熟悉這樣的反應,在他接觸過的許多人之中,人們都懷念二十年代的揮金如土,懷念那,紙醉金迷的浮華時代。沉默聽着威廉明娜沒有多少實質性內容的抒情之中,阿爾弗雷德移開目光去看沒有什麽客人的小餐館裏的擺設,全是落寞蕭條,叫人不願意承認西柏林正在逐步脫離危機。
威廉明娜颠三倒四的敘事方法叫阿爾弗雷德聽得很吃力,特別是那因為哽咽而斷斷續續的德語,無論如何阿爾弗雷德也弄不清楚對方到底要說些什麽。
但萬幸的是,最終他還是理清楚了威廉明娜追憶往昔的最重要的部分,大致規劃了奧伯龍尚未進入研究所之前在戰争中的那段日子。
“我和他結婚快有十年了,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了他……奧尼比我年長許多,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被奧尼吸引了。我總是在想,如果我能成為他的妻子該有多好啊?沒想到啊,真的有這麽一天。”想起那些并不能算是浪漫的經歷,威廉明娜卻笑了起來,從丈夫失蹤的痛苦中稍稍解脫出來,用手帕擦擦眼角,繼續說道:“我們是在元首……哦不,很抱歉!我們……我們是在希特勒推行日耳曼人計劃的時候真正知道彼此的名字的,大家都要參加……對了!奧尼那時候還記得我。天哪,天知道我有多高興。我簡直恨不得抱着奧尼,重複着說我的名字呢。”
談及與奧伯龍相戀的過程,威廉明娜變得神采飛揚,之前的愁眉苦臉與淚流滿面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青春時代的悸動和那一份熱烈表達出來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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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威廉明娜絮絮叨叨地說着話,阿爾弗雷德努力動腦海中搜索出之前閱讀的檔案裏與依據以及對于奧伯龍的描述,那本來是阿爾弗雷德無心閱讀的,因為那些文字無比艱澀,而且內容真假不辯。
“那麽,我能問一下,為什麽您對丈夫的失蹤無知無覺,過了這麽久,才來和我們說:我的丈夫不見了?”
等威廉明娜把自己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阿爾弗雷德才緩緩擡眼。他讨厭用迂回而帶有暗示的說話方式問話,雖然此時此刻他并不在中情局明亮而寬闊的審問室內,而氣氛也還是像普通的聚會一樣。他和威廉明娜如同就位見面的朋友,有着太多的問題還處在模糊不清的狀态,而對方卻可以借助自己的借口搪塞過去。
阿爾弗雷德無疑把自己的疑問抛向了威廉明娜,她紅紅的眼圈再次增添了濕潤的淚水,這一次卻沒有用手帕拭去。
“您這是……懷疑我嗎?我的丈夫不見了,現在卻要被人懷疑?把奧尼綁走對我有什麽好處?我到底做錯了些什麽……你們都不聽我說話,都不理睬我,而且還認為是我犯下的?”威廉明娜忽然激動起來,她驀然放下杯子,聲嘶力竭地向着阿爾弗雷德叫喊着,多日以來壓抑在內心中由于四處碰壁積聚的憤怒終于成了現在的嘶喊。
面對威廉明娜的逼問,阿爾弗雷德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他不想等威廉明娜冷靜下來,反而開始提出自己的第二個問題:“您不必動怒,我很理解您對丈夫失蹤而感到的焦躁不安。但您可以坐下來,我們不必因為這些事情而中斷交談……您曾經參加過希特勒青年團吧?”
他的聲音并不算大,之前威廉明娜的叫聲引起了店員的主意,阿爾弗雷德則對店員做手勢示意無事。但威廉明娜仍然局促地看着他。
顯然,阿爾弗雷德并不打算給他什麽樣的答案,他不過是抓住了一個難能可貴的情報來源,想要加以壓榨,從中把每一個細節都從她的口中套出來。與奧伯龍有關的情報此時都在蒙上了不确定的色彩,但奧伯龍的妻子是活生生的,是可以分辨出是謊言與否的。
看着阿爾弗雷德過了好一會兒,威廉明娜有氣無力地坐下來,她似乎整個身體癱軟在椅子裏,勉強支撐着自己從牙縫裏一個一個字地擠出來:“我們都是。我是,奧尼也是。正因如此我們才有認識的機會。”
“那還真是叫人……啧。不敢置信。”阿爾弗雷德本想作出什麽評論,然後輕笑搖頭,想法是聽到了什麽叫人無言以對的事件。
“我很愛他……”威廉明娜眼神黯淡下來,擡起頭來去看外面的天空。
“當然,看得出來。您很努力讓自己變成一位合格的妻子,但在我看來,您并沒有成功。”阿爾弗雷德聳聳肩,并不反對威廉明娜對自己的闡述,但同時根據自己的感覺揭穿了威廉明娜竭力隐藏的一面。
“安東尼先生,您為什麽這麽說?”威廉明娜的聲音顫抖着,她不再去看阿爾弗雷德,想要從這場逼問中逃離,回到自己在寒冬中溫暖的家,回到那空蕩蕩也已經沒有任何人的房子裏。
阿爾弗雷德用那種社交中讓人讨厭不起來的微笑以及相對溫和的語調說道:“……我比較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我們應該說回原來的話題——夫人,參加了希特勒青年團時,有什麽人和奧伯龍走的比較近嗎?”
“你們有線索了?”威廉明娜反問道。
“不,毫無頭緒。所以我現在才在這裏,想要看看您知道些什麽。”
“那你們……是覺得是奧尼身邊的人做的?”她壓低話音,像是在說着什麽随時會暴露的秘密,想要從阿爾弗雷德處獲得确切的答案。
“您喜歡怎麽想都可以,說不定就是這樣。”
“但是奧尼身邊的人我都認識啊,沒有什麽人和他關系特別好……奧尼太驕傲了。我見到他那一天起,就知道他是那樣的人,瞧不起其他任何人,他太過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還有那些公式和運算法則裏……我不理解了,但我很想陪着他。告訴他,還有我在他的身邊。我那麽愛他。”她語無倫次地說着,不自覺地又想要證明自己對丈夫的愛,而阿爾弗雷德從她的眼中看到了費盡力氣都想要隐藏的悲哀。
驕傲的凱撒。
半響,聽着威廉明娜在喃喃自語的阿爾弗雷德終于再度開口,他以猶如外面深冬烈風中的冰冷語調說道:“他不愛你。”
威廉明娜僵直着身子,她面色蒼白,像擺在桌子上的玻璃杯一樣容易被人看透。
“您不願承認這一點,不是嗎?”
無人在場的情況下阿爾弗雷德可以肆無忌憚地挑戰威廉明娜的容忍限度,他一向都不算是一位優秀的審問官,由于他不看氣氛的開門見山以及對被審問者傷害的熟視無睹,他極易給其他人造成二次傷害。但在其他中情局特工的眼中,那也不過是美國情報界一向殘酷無情的風格的化身。
阿爾弗雷德在這一場類似于升溫的談話中不曾去掉自己的情感色彩,但他自認自己并沒有什麽樣過于濃烈的個人認知。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他已經确定了威廉明娜的價值幾何了,也就沒有比較繼續浪費時間在這哭哭啼啼的婦人身上。
威廉明娜仿佛全身都被凍住了,雙手顫抖着。她何嘗看不出這一點呢?但盡心盡力地扮演了妻子這麽多年,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裏,也就唯有這一段婚姻能夠繼續支撐下去。
她自欺欺人的騙局始于數年之前的盛夏午後,她以為自己能夠在數不清的巧合之下獲得美滿結局,像絕大多數人一樣擁有平淡而無憾的一生。但她的丈夫把她卷進了一場風暴,但此刻風暴尚在醞釀階段,冰雪還未降臨。
“我很讨厭你,安東尼先生。”
“是您自己告訴我的,夫人。”阿爾弗雷德毫不介意威廉明娜下一秒會說出如何兇狠的字句,他明白眼前的婦人沒有任何攻擊力。他打算離開了,在那之前又四處看了看,過了好幾秒,才笑着說:“您的演技太過拙劣了,只需一眼便可看破。”
“……有時候我很不明白,為什麽奧尼永遠不會愛上我。”威廉明娜仍舊固執地念着奧伯龍親密的昵稱,還在假裝自己是那個在愛情中獲得了應得結果的贏家,可雙眼眼神渙散,好像已無法聚焦。
“沒必要繼續糾結這些問題,尊敬的夫人。”阿爾弗雷德看看桌子上那空了的杯子,有些後悔叫人給威廉明娜上了一杯雞尾酒。
“我無法……真正進入奧尼的生活。”
“他根本沒有打算讓任何人進入他的生活。”他又打斷了威廉明娜的話語,然後做出一個決定:“今後将幾天請您留在家中,不要再來國家情報安全局了。我們将擇日拜訪,還希望您能夠體諒。”
他說出這話時就沒打算獲得威廉明娜的同意,他并不是第一次把黑暗中的行為搬到臺面上,但如此明目張膽卻還是沒有的。可由于情況緊急,他也不是沒有理由這麽做。
像威廉明娜和奧伯龍這樣的夫婦在西柏林遠遠比不止這一對,他們之間既沒有感情,也沒有任何共同的愛好,完全憑借着對第三帝國的元首發自內心的熱愛和狂熱崇拜。也許很多人會和威廉明娜一樣苦苦等候着婚姻中另外一方的回頭,但也有很多人會像奧伯龍一樣選擇扭頭無視,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阿爾弗雷德将此時此刻與他記憶之中大雪紛飛的西柏林加以對比,不同于之前從照片與影像資料中窺探到的光怪陸離,這裏因為處于凝結一切的低溫之下,而逐漸顯得清晰。
他回過頭去時威廉明娜已經不再哭泣了,她手上還緊緊攥着那一方浸滿淚水手帕,骨節分明地顯露出隐忍不發的悲痛。
在這場會面裏,阿爾弗雷德消耗了一個難得的早上,他本想用來好好閱讀國家情報安全局們的分析員的報告的,但現在也不可能了。他看着不遠處的大樓,思索着要不要回去,還是攔下一輛出租車回營地去了。在日出的時候趕過來開展會議的歐洲問題專家和蘇聯部專家都會營地休息去了,阿爾弗雷德漫不經心地想着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不再去回想威廉明娜的容貌如何。
他仍然還在自己無人可以窺探的、隐匿的思維世界裏構造凱撒的模型,和他之前從凱撒的同事中獲取的消息有着某些共同點,但也說不清楚。
車窗外的景象在飛速流逝,阿爾弗雷德卻沒有産生任何的感慨。不知不覺之間就下雪了,阿爾弗雷德也感受到了連續幾日來進一步逼近的寒冷,與他在來到營地之後第一日預測的不同,那将會是一段非常漫長的日子,而這冬天将會異常艱難。
他們正在進行一場戰争,敵人處處搶先一步,身旁的合作者卻無時無刻不産生着威脅,也不曾對自己的任何行為加以表态。
蔓延着向西柏林各個方向而去的無聲無息的風撩挂起地面的雪,很多人奔向未來,而很多人被萬般無奈地送回過去。阿爾弗雷德明白自己不屬于這裏,但他必須走進凱撒的過去,在那第三帝國輝煌燦爛的時期,找到那個行使詭秘且驕傲自大的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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