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Chapter 14

兩個月前阿爾弗雷德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裏閱讀到了一份無關緊要的報告,內容是關于“紅色樂團”五人小組內一名成員的死亡,推測是類似于複仇的行為,歐洲前線的情報員們被要求繼續跟蹤事件進展,但阿爾弗雷德一直沒有獲得相應的第二份報告,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中情局安排在克格勃內部的底層成員不擇手段地從“紅色樂團”手中拿來了那名成員的資料,其中還包括死亡狀态的相片和驗屍報告,其結果毫不偏差地指向了極為殘酷的折磨以及出于某種目的的報複。他們相信這名成員會帶來更大的震動,但那只是微微泛起了波瀾,并沒有撼動他們已然形成的黑暗中的任何人,這份情報随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西柏林的情報世界裏。

那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阿爾弗雷德甚至沒有聽見旋律飄蕩。但“紅色樂團”再度出現時,阿爾弗雷德又想起了這件事情,他并沒有去問過合作者如何看待這件事情,那并不是工作有關的,也是對方不會透露的糾葛,可他總會忍不住把克格勃陰狠毒辣的行事風格和這名成員的死亡聯系在一起,簡直就像是以牙還牙的正義。

對阿爾弗雷德來說,真正見識過克格勃對于“暴力手段”這個詞語的定義還是現在這一刻,他聽着西蒙·加洛斯連續不斷的抽氣聲,仿佛能夠感受到他肺部因為吸入空氣以後而擴大的變化,他以為自己會對凱斯卡的虐待式行為感到厭惡,可西蒙·加洛斯猙獰變形的臉激不起他的任何感覺。他的視線跳過西蒙·加洛斯,定在了實施折磨的俄國人可惡的笑臉上。

司機駕着汽車不太平穩地拐了一個彎,阿爾弗雷德注意到外面又開始下雪了,車窗玻璃又是一層雪白的霧氣,但陽光依舊迷離朦胧。

“他會死的。”阿爾弗雷德聽見自己這樣說,卻又有些不可置信。

伊萬很清楚自己給加洛斯在哪裏留下了傷口,他考慮了一下,聽到了加洛斯神智迷離時破碎說出的詞語,也就放開了手。加洛斯搖搖晃晃地坐在座位上,安全帶勒得他胸口發悶,而一下子從鼻腔湧入的空氣還帶着難聞的氣味,但他貪婪地享受着這一刻猶如重獲新生的感受,任由眼淚從酸澀腫脹的眼眶中流出,冰冷與溫熱一同在他的大腦裏帶來了熔岩流動般的巨大響聲。

阿爾弗雷德看着手心裏粘稠的血液,打算向西爾維娅要一條手帕,但伊萬把自己剛剛用的手帕丢給了他。他想了想,接過手帕用力地把手上的血跡擦去。

“好了,他還是有呼吸的。”伊萬拍拍加洛斯傷口所在,像是故意又像是不知情,把他按在座位上。

“好些了嗎,加洛斯先生?”阿爾弗雷德沒有轉過頭去看西蒙·加洛斯,專注于把手指縫隙之間的血液擦去。

之前還表現出頑強不屈精神的希特勒青年團成員已然奄奄一息,那是比中彈還要難以忍受的傷痛,每一次都如同利刃刺入心髒并且随之起伏。加洛斯反應了好久,終于伸出手擦掉了自己臉上的眼淚。阿爾弗雷德忽然注意到西蒙·加洛斯盯着一團空氣看,或者說是漂浮在空氣裏的灰塵,過了好久,他才十分費力地眨眨眼睛,反複琢磨着這句話的意思。

“西爾維娅,我們現在到了哪裏了?”阿爾弗雷德探過頭去,用英語問西爾維娅。

聽到他的問話,趁着空隙埋頭整理記錄的西爾維娅說:“過了市政廳,準備到國家情報安全局。我們要去基地……長官?”

“看情況吧。不要停下來,繼續走。”

“好,我清楚了。”西爾維娅又低下頭,手上的鉛筆在紙張上寫下幾行字,但看不清楚。

從垂死狀态中僥幸生存的西蒙·加洛斯不曾設想過自己居然要面對如此原始、直接的暴力逼供,沒有法律的光芒可以照耀到自己,也沒有人能夠看見自己出境的危險。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探員,這一次自己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安全脫險了。此刻安然自得地坐在汽車座椅上的兩個男人雖然帶着不同的口音,可他們的本質驚人的相同,都是磨牙吮血的兇猛巨獸,并且互相暗中比拼着自己的足以誇耀實力,樂于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驕人功績,也樂于在像他那樣的小人物身上留下致命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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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一些了嗎?加洛斯先生。”阿爾弗雷德的藍眼睛在陰影裏呈現出另一種顏色,終于正眼去看西蒙·加洛斯,并不懷抱期待。他已經完成了對加洛斯情報價值的估計了,很遺憾的是,他不得不承認該死的俄國人的預料是對的,不多不少還叫人有些失望呢。

加洛斯垂下頭來,他的聲音因為剛剛的激烈掙紮而帶上了沙啞的意味,配合上他在外人看來俊美的臉龐有輕微的錯位感。伊萬的位子上只能看到加洛斯的背影,他不太确定自己的任務是否完成了,但他自己是相當滿意的。

“我還好……謝謝您的關心,尊敬的先生。”加洛斯說。

“很好,我想這才是我們正式審訊的開始。”阿爾弗雷德故作誇張地雙手一拍,“西爾維娅,記下來。還是那個問題,加洛斯先生,我很想知道您為什麽要跟蹤我?不止一次,我回頭時能看到您。這讓我很奇怪,您願意慷慨地解答我的疑惑嗎。”他換上了更為客氣的言辭,淩厲之色被完美地隐藏起來,全然沒有幾分鐘以前的張牙舞爪的兇悍。

“所有和奧伯龍有關的人都要受到監控,我被要求跟蹤一個新來的美國人,也就是您……我們被告之,緊緊盯着中情局的特派專員。安東尼,我知道您是安東尼,那個美國人。所以……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經常出現在您的背後。”加洛斯有氣無力地說着話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而且還需要大口大口吸氣才能正常一些。

“看來,您是知道奧伯龍的。”

“他是我們的高級成員……就像一個神話。”加洛斯麻木地說道。

“那威廉明娜呢?奧伯龍夫人。”阿爾弗雷德回想起今天本來要去搜查的那位夫人,對方的戰戰兢兢和喋喋不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卻又有某種直覺中的不對勁,但那構不成什麽危害,他相信代替自己監督了這個任務的西爾維娅會很好地把所有細節都展現在報告之中。想到這裏,阿爾弗雷德又問西爾維娅:“西爾維娅,你在威廉明娜那裏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

“她是個相當愛幹淨的女人,而且品味很挑剔,喜歡把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條。簡直叫人驚嘆。”西爾維娅翻動着自己小小的備忘錄,快速總結着自己今天的所見所聞,她沒有擡頭,專注地在這樣令人不适的環境裏挑出可以說出來的部分,全然不在意是否會讓西蒙·加洛斯聽到。

“然後呢。”

“不得不說,威廉明娜……就像是圖書館裏的老小姐,細致得可以去當我們的檔案管理員——如果我們還需要人工整理檔案的話。”西爾維娅不動聲色地說着,推了推沒多久前戴上的眼鏡,瞥了一眼後駕駛座上的三個人。她把小巧的備忘錄重新折疊在一起,放進大衣口袋裏。

“你能聽懂英文嗎,加洛斯先生?”阿爾弗雷德用德語說。

加洛斯搖搖頭,有些迷惑,阿爾弗雷德無心追究加洛斯是否說謊。他繼續了自己的下一個問題:“奧伯龍的失蹤是誰幹的?”

“不知道,我們發了瘋地找他……威廉明娜也是,所有人都在找奧伯龍。但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裏,他好像消失了,我們以為是國家情報安全局秘密處決了他。他現在還是我們的一員……而且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過去。我們很依賴奧伯龍。……聽說後來并不是這樣的。具體如何,我也不太清楚。事情很複雜。”加洛斯有些不知所措,提到這件事情令他心底迷惑重新出現,他自己也說不準具體如何,只能如此給出推測。

“我沒說錯吧,安東尼。凱撒和希特勒青年團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終于相信我了吧?”聽到西蒙·加洛斯這麽說,伊萬突然插嘴說道。他的神色有些洋洋自得,而用俄語讓他說出來的話更加流暢自然。他挑眉看着阿爾弗雷德,期待着對方将會做何回答。

阿爾弗雷德微微擡眼,撇了撇笑着的俄國人,冷哼一聲,假裝沒有聽見伊萬說的話。

“你們在柏林地下有據點,對吧?”他問。

加洛斯露出了驚慌之色,他沒有預料到阿爾弗雷德會問這樣的問題,那是一個比奧伯龍身在何處更加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一旦說出來,就意味着将來不久的覆滅,那是他絕對不可以看見的。他試圖回避阿爾弗雷德的眼神,但他肩膀的傷口隐隐作痛,子彈留下的傷疤應該還在繃帶之下露出了粉紅色的血肉。他想要搖頭,又因為其他原因只是抖了抖,看向自己的鞋子,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不……不……我們沒有。我們……我們……”他想不出有什麽話能夠讓阿爾弗雷德去問其它問題了。

“那就是有了。”伊萬說。

“安靜些,凱斯卡。”阿爾弗雷德露骨地翻了個白眼,那個表示厭惡的表情如此刺眼。可伊萬看在眼裏,卻不當回事兒。

“……沒有,我們沒有您說的……什麽地下據點。”

“狡辯于你而言沒有任何的好處,這一點早就是你我之間的共識了。不必害怕,加洛斯先生,只要您願意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們,我們會讓您安全度過這段日子的。”阿爾弗雷德并不想做出過多的承諾,事實上他自己也不肯定西蒙·加洛斯會和他的同夥獲得什麽樣的處置,但只要有用處,阿爾弗雷德還是會在自己的權限之內保證西蒙·加洛斯的生命安全。可前提是加洛斯毫無保留的配合以及真誠,

只是,現今産生了新的困局。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現狀是,在審訊過程中,真誠反倒是成為了一種人人唾棄的,那是叛徒會做出的事情。溫和點的說法是,投誠者才會有的坦然。

“我無法對您形容那個地方在哪裏……事實上,元首去世後,我們的總部被洗劫一空,新的地點對外保密。像我這種低級成員……并沒有權利知道在哪裏。他們層層防備,就是擔心有一天會發生像我這樣的事情。”加洛斯自嘲地笑了笑,眼睛更加灰暗了。他對于多年以來都沒有的升遷和自己無法證明的忠誠有着一種不知何時萌發的憤怒,但他無處發洩。到了今天,他也只能在逼仄的車廂裏,咧開嘴從小醜般的浮出不合時宜的笑容,而他的嘴角還沾染着剛剛因為伊萬右手因為用力過度而留下來的淤青,看起來都叫人牙酸不已。

犯人靠在滿是疲倦地靠在車輛內部的皮質座椅上,長長呼出一口氣,忽然之間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坦蕩,不限制面對伊萬令人難以承受的攻擊時的畏縮不前,而是看清了死亡在等待自己以後,心頭湧上來的、足以淹沒整個世界的鹹味的海水,漫過他全身的傷口,漫過鼻腔,淹沒腦袋,不留痕跡。

“那還真是叫人遺憾呢。”阿爾弗雷德幹巴巴地說了一句話,他想不出接下來自己還能繼續說些什麽。

西爾維娅瞟了瞟已然是放棄模樣的西蒙·加洛斯,用鉛筆輕輕地碰碰阿爾弗雷德的手背,說:“他應該記得總部附近的特征的,問問他。或許會有些收獲。”

“加洛斯先生,您還能認出你們的地下據點附近有什麽标志性的東西嗎?”阿爾弗雷德問。

“沒有。我們經過特殊渠道……您可以理解為……被蒙上了眼睛,或者被關在車子裏。我們什麽都看不到,也被隔絕了對外界的所有感知。是糊裏糊塗見到我們新的領袖的。”加洛斯慢慢地搖搖頭,語調拖得老長,倒沒有多少苦惱之色,他還是那樣笑着,眼皮一跳一跳的。在阿爾弗雷德的視角裏,雖然西蒙·加洛斯的英俊面容沒有多大折損,卻猶如被忽然而來的外力擊得粉碎,呈現在審問者眼前的都是碎片化的聲音與光影。

“你們每一次去據點要多少時間?”西爾維娅用嚴肅的表情問道。

她正如所有中情局嚴苛訓練之下獲得了認可的審問專家一樣,同樣精于從各種各樣的方面去尋找有利于自己的條件,竭力用可能被他們遺忘的方面找出蛛絲馬跡,從加洛斯的大腦中挖掘出更加深一層的背景。伊萬收回望向窗外市政廳的目光,轉而落在了西爾維娅一頭漂亮的金發上。有些巧合的是,這一次在這輛車裏,所有有着自己角色的人物都是同一發色,只是深淺不一。

“給我一個估計的數字,加洛斯。”見加洛斯沒有反應,西爾維娅又問了一遍。她比阿爾弗雷德更加沒有耐性,直接省略了對待犯人必要的尊稱,展現出了不近人情的冷酷風格,和她那隐秘不知的血統一樣即将帶來狂風暴雨。

伊萬伸出手,按住西蒙·加洛斯的肩頭,一開始力氣不大,好像還在給對方一個機會,等着他給出答案。他默然無聲地配合着西爾維娅的問話,不像旁觀阿爾弗雷德的問話一樣置身事外。感受到肩頭突然多出來的重量,西蒙·加洛斯無法抑制地抖了一抖,顫巍巍地往後看,正好見到了逆光下俄國人如同黑影一般的笑臉。那場面重疊又分離,還穿插着塵埃飄然而去的舞蹈。

“大概……大概……四五十分鐘吧。我也說不準,小姐,我不敢确定。”

“你們從哪裏出發?”

“國會大廈……國會大廈廢墟前。”加洛斯說了一半,忍不住又補充道。

“真是奇妙的會合地點,加洛斯先生,你們如此喜愛元首的傑作嗎?我想,你們應該很喜歡我們的勝利旗。”伊萬插了一句話,在阿爾弗雷德示意保持安靜的眼神下仍舊無所顧忌。這樣的情況重複好幾回了,但對他完全沒有造成影響。他還是喜歡在自己認為合适的時間點上作出兩句無關痛癢的評論,就像是英國人總喜歡感嘆今天的天氣是多麽的晴朗或者今天的天空快要下雨一樣稀松平常,簡直叫阿爾弗雷德按耐不住自己的怒火。

“您……是蘇聯人?”

“當然。您應該沒有見過我,因為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親愛的安東尼同志的身上。這麽說起來,我還得好好感謝他呢。”伊萬肆意笑着,話音裏不加掩飾的譏諷之意在阿爾弗雷德聽起來簡直不可一世。

“閉嘴,俄國佬!這和你沒有一點關系。”阿爾弗雷德瞪了伊萬一眼,惡狠狠地中斷了伊萬耀武揚威的話題。他讓西爾維娅繼續問下去。

伊萬聳聳肩,像是理解阿爾弗雷德那種無名之火。他說:“請吧,西爾維娅同志。”

西爾維娅點頭,算是謝過了伊萬為他逼迫加洛斯回答問題上的功勞,她重新翻開了備忘錄,在新的一頁上寫了幾行字,然後說:“你也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根據你們的預測,是誰帶走了奧伯龍?我不需要準确的組織、個人、或是集團,給我一個方向。我需要你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避免發生的某件事的觸發者……加洛斯,告訴我,你們在西柏林還有多少隐藏的仇敵?有多少人對你們虎視眈眈。”

“去問威廉明娜吧。她是第二個奧伯龍。”

最後,西蒙·加洛斯用盡所有的力氣從自己混沌的意識之中擠出這句話,并且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了他的三位審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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