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Chapter 15

他們不幸的犯人,檔案中被稱為西蒙·加洛斯希特勒青年團低級成員,終于昏倒在了汽車污濁的空氣之中。他就像被擠幹了的海綿,皺巴巴地被丢在一旁,沒有人會再多費心思去理會這失去了用處的男子。西爾維娅叫來隊員把加洛斯送到基地的急救病房去了,漫不經心地吩咐了兩句,就匆匆忙忙地跟着阿爾弗雷德走進他們軍事基地中的大樓。

雪比前幾天要少了很多,積雪都被工人們掃幹淨了,阿爾弗雷德看到軍需官辦公樓前空曠的臨時停機坪,忽然又說也許過幾天又會下雪了。

與他們同行的不速之客微微一笑,似乎不太明白這位特派專員是如何得出結論的,他尚不了解曾經是空軍的阿爾弗雷德是如何在三軍聯合學校學習氣象學的。他們仍然處在一段時間相同卻被颠倒了的經歷之中。

阿爾弗雷德把伊萬帶去了會客室,事實上他并不願意浪費過多的經歷和俄國人讨論關于奧伯龍妻子威廉明娜發生的事情,他更想要一個人獲得西爾維娅所收集到的、整個事件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

這一情況顯得相當棘手,他們直接撇開了有更大關系、隸屬于聯邦德國政府部門的聯邦情報安全局,這個秘密部門在不久之前就竭力反對克格勃和中情局的接觸,他們不想看見任何自己不能繼續掌控的局面。可他們同時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本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所有的決定都是由更為強大的人作出決斷的。

在會客室裏阿爾弗雷德盯着面前擺在桌子上的紙杯,看着滾燙的茶水冒出煙霧,而正對着他的伊萬好整以暇地觀察着美國人身後倒映着自己臉龐的落地玻璃。那上面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就像遇見下雪一樣蒙蔽上了層層霧氣,只能隐隐約約見到不甚明晰的輪廓和刺眼燈光下的衣物顏色。室內很安靜,他們都在等着西爾維娅把所有的資料整理好,三個人的會面又是不得承認的新局面,阿爾弗雷德當然相信西爾維娅的工作能力,可他卻不想讓更多的人加入其中,那只會讓現有的狀況愈發迷離。

“你們這裏還真是寬敞。我從來沒有來過。”像是為了找一些可以緩解僵局的話題,伊萬主動說道。他四處看看,相比之下還是更加喜歡圖書館裏的寂靜無聲。

“你第一次來?”

“是啊,你們總是很防備我們——某個層面上來說,我們還在對峙之中。”伊萬攤開手,笑了一下,作出無可奈何的、似乎是尴尬的動作。但阿爾弗雷德一點也不覺得俄國人為這件事有什麽樣特別的感覺。

“事實上,凱斯卡,我希望你能從這裏滾開。”阿爾弗雷德不緊不慢地說出這句話,他甚至懶得擡眼去看伊萬會有什麽樣的表情,但他能預料到的人,是這位代號為凱斯卡的克格勃特工必定不會因為自己的話而有任何的惱怒。

互相羞辱也是他們相處必然存在的一個場景,阿爾弗雷德發現不是自己出口譏諷凱斯卡,就是凱斯卡在某些不經意的場合挖苦自己。那感覺一點也不好,他讨厭被占上風的挫敗感。

“你這麽說可真讓人傷心啊,安東尼同志。我以為我們能和平友好地完成這個任務呢?……你想啊,好歹現在我們也是同伴啊。”伊萬用頗為委屈的聲音表達着自己的抗議,但表情卻是明朗而無所謂的坦然,足以說明他不過是在對這句話陳述自己不認同的部分。

光滑的桌面上能大致映照出會客室內的景象,白色的牆壁和白色的燈光統統落在木制的桌子上,阿爾弗雷德能從那鏡子一樣的反饋裏看到自己的反應,也能看到俄國人的動作。

伊萬說的那句話倒是叫他有些想笑。阿爾弗雷德手裏還抓着一支淺藍色的原子筆,為了消磨等待西爾維娅的碎片時間而不斷轉動這顏色豔麗的原子筆,這一小動作被伊萬注意到以後,對方也沒有什麽話說出來。

“我們是迫于情勢。如果可以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這一次的邀約。”阿爾弗雷德用沒有溫度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他放下原子筆,看看牆上的時鐘,不禁皺了皺眉。那已經超出了他願意為一場報告而花費的等候時間。

“不不不,請你別誤會,安東尼同志。提出邀請的不是我們,我們對國家情報安全局那群廢物的活動沒有任何興趣——他們除了失敗,就是被人用簡單粗劣的方法蒙在鼓裏,直到天大的禍害爆發了才急切地尋求他們的幫助。讓我們覺得……值得一試的方面是,奧伯龍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具有不一般的意義……坦白來說,我們很想知道一個前希特勒青年團成員是如何保住自己所有的社會地位和以前秘密,并且無驚無險地爬到原子能研究所所長的高位的。這不是很詭異嗎?”伊萬悠悠說出這些話,他的指尖輕輕敲擊沒有劃痕的桌面,繼續環顧雪白牆壁上因為燈光而看起來不均勻的陰影,還想孩子一樣的看着自己由于角度變化而漸漸縮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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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們的的出了什麽結論?難道是因為奧伯龍為人處事叫人挑不出毛病?還是因為大家就沒想過一名科學家會帶來什麽樣的風險?”阿爾弗雷德顯然對伊萬說的話嗤之以鼻。

“等價交換。”伊萬看着阿爾弗雷德,滿眼藏不住的笑意,“我們用奧伯龍的故事,交換威廉明娜的資料。我想,那對我們都有好處,也會帶來巨大的進展。”

“哦,那我還得感謝你們,沒有乘人之危狠狠宰我一頓?”阿爾弗雷德端正坐姿,與伊萬對視。他左手手臂撐着桌面,面上不自覺地微微挑眉,用無比挑釁且不屑的語氣說出整句話,句末的疑惑完全被擡高音調以後的突出的攻擊性給掩蓋了。

“那是一個相當實惠的價格,你不會後悔的,安東尼。”

“不,那只是你們衆多欺詐中屢見不鮮的一環。”阿爾弗雷德冷然道出自己的觀點。

“你對我們抱有偏見。”

“恕我直言,那就是你的本來面目,凱斯卡。”阿爾弗雷德直視伊萬在明亮燈光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的眼睛,那是濃郁的紫色,而對方的金發好像被戴上了燦爛的光環,真叫人一點也不願意相信他是克格勃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執行人員。

聽到阿爾弗雷德以“凱斯卡”稱呼自己,伊萬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對這個稱呼已經習慣了,而那也不過是他諸多化名中具有古典意味的一個,在過去歲月裏他變換身份,穿過腥風血雨,而這樣的日子還會在冷戰的高牆之下繼續下去,誰也說不出是否有坍塌的一天。但可以想象的是,這一猜測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和你争吵真是讓人不愉快。”伊萬微微偏頭,看向被打開的玻璃門。

“我以為我們是就事論事。”

發現伊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阿爾弗雷德也回頭去,他看見西爾維娅滿頭汗水地搬着一個瓦楞紙箱子走進來,各種雜亂的文件被堆積在裏面,而西爾維娅向他們點頭示意,徑直走到了那為她準備好了的白板前面。

“抱歉,長官,剛剛有些小事情要去處理。沒什麽大問題,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了。”西爾維娅腳步飛快,一邊放下瓦楞紙箱,一邊從裏面拿出必要的照片、文檔,把東西擺在桌子中央,然後又轉過身去拿起黑色的馬克筆。

情報與故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很多人不能區分其中有何差異,但專業的情報人員永遠都不被允許用“故事”這個詞語來描述目标的過去如何,那是不夠準确的說法。這也是為什麽阿爾弗雷德會對伊萬口中所說的奧伯龍的故事感到嗤之以鼻,那是他們一直以來都竭力避免的、容易引人譏笑的情況,但這顯然沒有對蘇聯人造成什麽影響,對方仍舊神态如故,享受着溫暖會議室內的柔和燈光。

西爾維娅很快就進入了今天會議的主題,她不太關心阿爾弗雷德需要的部分,只是挑選出了有必要知道和很有可能會對結果造成破壞性效應的情報,将它們拼貼在一起。越來越多的紙片被磁鐵固定在反光的白色黑板上,西爾維娅用黑色馬克筆劃出一條直線,向兩旁延伸,最後延展成了交錯複雜的關系線,構成頗為宏大而又讓人頭疼的一幕。藍色的馬克筆作為注解補充了人物關系和他們的職業、身份還有特殊事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巨大黑板中間的奧伯龍夫婦。西爾維娅貼心地在奧伯龍的姓名下方用藍色筆标注了奧伯龍的曾用名,還有他們在這一次尋找計劃中對他的稱呼“凱撒”。那種寫法無端端地令人想起德語中人們對他們皇帝的尊稱,讀音幾乎一模一樣。

唯二的兩名參與者都非常快速地浏覽完畢了給他們預備的檔案,此前阿爾弗雷德已經閱讀過一部份了,和他苦惱的在卷帙浩繁的檔案堆裏看到的內容相似,只是這一次補充了更多叫人意想不到的部分,整個檔案的性質也因此産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說不出那算不算是驚訝,但他已經理解了他們所尋找的凱撒,并不僅僅是一個人,他背後代表着聯邦情報安全局用盡一切去守護的一個秘密,而這一次,他和凱斯卡就要打破那最後的保護層了。

見他們兩個都放下文檔,西爾維娅知道自己可以開始說話了。她用筆帽敲敲白板,無知無覺地就帶上了在中情局給他人開會時染上的習慣,總會預先讓大家知道自己要說些東西了。

不久前還在互相争辯的兩個人現在一言不發,他們的眼睛裏看不到期待,當然也不是崇拜,直視等待時不免産生的空洞。一瞬間的走神并不構成大礙,西爾維娅可以原諒這一點。她清清嗓子,說:“先生們,十個小時以前,我們用一種不太合法的手段搜查了‘凱撒’的夫人——威廉明娜的房子,那也是‘凱撒’的居所。如你們所預料的那樣,我們發現了很多,呃……出乎意料的證據,在我看來,已經可以證明一個我們一直沒有警惕的陰謀。現在,我們來看看這裏。”

西爾維娅拿起那一只黑色的馬克筆,指着威廉明娜面帶微笑的照片,雖然上面沒有顏色,可總給人她身上的納粹紋章格外刺眼的厭惡感。威廉明娜的面容沒有什麽變化,戰争對這個女人尤其仁慈,她仍舊擁有讓人羨慕的美好家庭、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而且還能夠作為精英階層的附庸獲得相當好的物質生活。總的來說,威廉明娜是所有人——尤其是戰後的德國人,心目中最為完美的模範。

“對于參加過希特勒青年團,威廉明娜沒有否認,而我們也有資料顯示她是這裏舉足輕重的成員之一,不可能作為奧伯龍安分守己的妻子過下去。在戰争時期,她是一位相當讓人驚訝的女士,她貢獻了自己家裏的所有東西,幾乎是財産的全部,甚至想過把自己的肉體讓前線的戰士們獲得歡樂。”西爾維娅念着文件檔案上摘錄的原文,那是一份西爾維娅手寫的申請書,語氣狂熱得隔着紙張都能叫人産生顫栗感,以至于難以把瞻前顧後的貴婦人與婦女領袖聯系起來。

那是第一個矛盾,如今浮出水面。

“抱歉,西爾維娅同志,我有一個疑問。”伊萬似乎是想了一下,他看了看面前檔案裏的複印件,然後又看了看西爾維娅。西爾維娅并未表現出被打斷的不悅,她點點頭,表示願意回答對方的疑惑。

“我對你的意思的理解是……有人在協助威廉明娜在僞造文件,掩飾他們過去的罪行?”他用陳述句才有的語調說這話,好像只是等待西爾維亞的一個确認。那也正是西爾維亞推測中的一環,雖然沒有給出确切地回答,卻也相差無二。

“我們懷疑的就是這一點:聯邦情報安全局裏面有一些我們沒有接觸到的高層,他們掌握着我們想象不到的消息,很多說出來都像天方夜譚一樣的荒誕可笑。不排除的一種可能是,聯邦情報安全局參與策劃了綁架奧伯龍的陰謀。”

“等等,西爾維娅,你說的是綁架?”阿爾弗雷德突然直了直腰,之前的漫不經心一掃而空,他呈現出因為聽到了有價值的信息而興奮不已的模樣,雙眼發亮,好像饑餓的野獸猛然捕捉到了從眼前奔跑而去的獵物,并且垂涎三尺計劃着怎麽撕裂對方的肌腱,然後不費力氣地、細致無疑地瓜分對方的每一寸肌肉。他看着西爾維娅,等候着新的答案的出現,

“沒錯,安東尼先生。如無意外,我們的‘凱撒’卷入了一場謀劃了長達數年的陰謀之中,目前我還不能确切的推斷出那是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會讓很多大人物,包括國家情報安全局的中堅成員,他們會一一獲得自己在戰争中犯下的罪孽的曝光。很快,他們就會無處藏身了。”西爾維娅冷漠地說。她并沒有過于急切地表現出對于戰争中慘無人道的事情的厭惡,好像那一直都和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可她的用詞造句又沾染上了明顯的感情色彩,能讓其他人很容易地分辨出她的立場如何。

“那威廉明娜呢?查不到其他的了嗎?”伊萬問。

“稍等一會兒,凱斯卡同志。”西爾維娅想起了一些相當重要的東西,又低下頭去從那瓦楞紙箱裏拿出了一張照片的速寫版本,很顯然,那是西爾維娅臨時描摹出來的,相當得精細與準确,線條卻又因為時間不夠而顯得過分簡潔。

她把照片貼在了威廉明娜頭像上面,往右邊挪了一步,不想遮擋伊萬的視線。

在能夠照亮室內的、還有些刺激的燈光下,伊萬眯起眼睛,目光凝聚在圖片上的一男一女的額臉上,而後他開口說話,語調聽起來莫名的歡呼雀躍,“我沒有看錯吧?凱撒——和一個我們大家都沒有見過的女人。你知道她的名字嗎,安東尼?”他說着說着,又微微偏過頭看向阿爾弗雷德,但表情并不是提問的表情,只是随口問起又等着看對方出醜的冷笑。

“我沒見過這個女人,從來沒有任何人和我提到過這是誰。”阿爾弗雷德對伊萬顯然帶有刁難成分的舉動不以為意,他幹淨利落地承認了自己對這個部分的一無所知,他想了想,又問:“西爾維娅,奧伯龍身邊的女人是誰?”

“如果我能把一名蓋世太保帶到這裏,你應該就會清楚了,安東尼。”西爾維亞別有深意地說道。她抽出新的一張圖片,同樣貼在威廉明娜頭像的附近,“經驗豐富的蓋世太保會告訴你,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猶太人,純種的猶太人。就像宣傳畫裏劣等種族一樣容易分辨。”

圖片上的奧伯龍與一位目前不為人所知的女士并肩站在一起,動作前所未有的親昵,面上是燦爛的笑容,那是阿爾弗雷德見過的、奧伯龍所有官方資料上都沒有過的開朗神态。從速寫中看不清那位女士究竟是什麽樣的發色,那是黑白的,而奧伯龍的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有一種阿爾弗雷德很是熟悉的神情。每一位堕入愛情的青年都是如此模樣,難以掩飾的幸福流露自眉間眼裏,青春正眷顧着和平年代的他們。

“他們就像一對夫妻。”伊萬冷不防說道。

“我很同意你的觀點,凱斯卡同志。”西爾維娅也說。

“看來事實似乎如此。”沉默片刻,阿爾弗雷德也做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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