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Chapter 16

第一印象是偏見之下産生的偏離本質的認知,那會固化情報工作人員的思維,進而影響他們做出判斷,最後讓調查進入“我認為不可能”的僵局。現在,阿爾弗雷德重新審視威廉明娜,在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他是否也在第一印象之上掉以輕心了。

答案是讓人失望的肯定。

阿爾弗雷德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威廉明娜抱有輕視的态度,并不認為這個女人在整個事件中有什麽樣的作用,她只是一個得不到丈夫真正愛情的可憐女人,只會重複自己所謂的愛情故事。可那很大一部分都是威廉明娜妄想之下的結果,人們可以輕易地揭穿這樣的謊言,但阿爾弗雷德卻又出于主觀的認知否決了這樣的可能。

情報無非是爾虞我詐的地下世界,成敗與否取決于他們對他人的信任程度,但還有關鍵的一點是他們對于自己判斷的信任程度。無疑,阿爾弗雷德不曾認為自己有多麽大的偏差,但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是那個愚蠢的、上當了的傻瓜。

偌大的會議室裏,西爾維娅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她還發現了新的情況,而且那對解開問題尤為重要。阿爾弗雷德面無表情地看着西爾維娅在滾軸的幫助下把另一塊潔白的、空無一物的白板拖了下來,她在上面快速寫字,并不回頭去觀察兩位男士。

奧伯龍與猶太女人的合照的複制本還留在桌面上,阿爾弗雷德想不出什麽可以為自己開脫,他抿抿嘴唇,喉嚨有些發幹,回避克格勃少校意味深長的目光。

“威廉明娜在我們抵達以前進行了一番‘大掃除’,很多有價值的證據都被銷毀了……別擔心,先生們,我們的運氣一向很好。在房子裏,我們的工作人員還是找到了一些東西的,比如奧伯龍的照片集,我一打開就看到了這一頁。”西爾維娅為了配合現場的氣氛,敷衍式地笑了笑,用馬克筆敲敲白板,又繼續說:“威廉明娜從我手上搶走了,她發了瘋一樣地把奧伯龍的照片集丢進了壁爐裏——那兒該死的燒着火,我們收獲不大。看得出來,威廉明娜很害怕我們從她不知道的東西上找出蛛絲馬跡。 ”

“她給我們的說法是那是不重要的東西,本來應該丢掉的,誰相信呢。可惜的是,我們失去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威廉明娜的疏忽不多……她是做好準備了的。但除此以外,我們還從奧伯龍的保險箱裏找到了同樣是這個猶太女人的照片,以及一些信件。有一部分是希伯來文,另一部分是德文,年代久遠,有些地方字跡模糊辨認不出來是什麽內容。原件交給翻譯人員了,他們說今天之內能夠把譯文送過來。我們等等看吧。”

“據我所知,奧伯龍是個地地道道的日耳曼人,同時,按照我們現在的進展,可以知道又是希特勒青年團的高級成員。在這一點上,我想不通他為什麽會和猶太人有來往。那群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不是對劣等民族深惡痛絕、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嗎?”阿爾弗雷德把文件夾放下,用一種稀松平常的語調詢問西爾維娅。

“先生,這是個難題。奧伯龍的資料太過缺少了,我們推斷不出來為什麽。”西爾維娅看不出來有多麽的苦惱,對于阿爾弗雷德咄咄逼人的姿态也不曾畏縮,她聳聳肩,“或許我們所有知道的東西裏,有一些是假的。就我認為,國家情報安全局給我們提供的都非常不可靠。”

“如你所說,西爾維娅,國家情報安全局那群人只是想要利用我們的力量找回奧伯龍。他們很需要奧伯龍這樣的尖端人才,何況他還是新近成立的原子能研究所的所長。”

這一現實讓阿爾弗雷德與西爾維娅同時沉默了,他們不再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甚至開始往後倒回到開端之處,思索他們到底犯下了什麽樣不可忽視卻又恰恰被忽視的致命錯誤。

慘白如雪的燈光下,被中情局賦予高級權限的特派專員與歐洲顧問都反思諸多流落的細節,他們毫無疏漏地回想着衆多交錯如枝葉脈絡無法分離的現實,卻又不得不透過另一個角度去揪出他們的偏差。

唯一置身事外的人是伊萬,這位和他們處于對裏面的克格勃少校。他饒有興致地看着兩位從美國來的情報精英,表情如同知曉惡作劇始作俑者卻又樂在其中的同謀,他駭人的死寂之中以近乎幸災樂禍地語氣開口說道:“恕我多言。安東尼,照我來看啊,你剛剛說的這不是中情局和國家情報安全局達成的共識嗎?……莫非你還對德國佬抱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嗎?他們比你我所想的都要狡猾得多。你不能揮霍寶貴的信賴。他們不值得。”

“你在暗示什麽,凱斯卡?”阿爾弗雷德冷冷掃了一眼伊萬,眼神是不加掩飾的、叫他閉嘴的意思。

毫無疑問,他讨厭這聒噪不止的俄國人。而他更加讨厭這個俄國人洋洋自得的神情,令人想要一拳狠狠擊中那勾起弧度的唇角,讓那張臉上出現鮮血或是瘀青。這樣的畫面完美滿足了阿爾弗雷德的破壞欲,令他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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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萬斯不會因為阿爾弗雷德腦內場面而停下說話的,他微微一笑,又頓了頓,然後說:“親愛的安東尼同志,我很感謝你讓我參加了這一場彙報,我也獲得的我需要的消息了。我也說過了,等價交換,你給我什麽,我也會相應的付出你急需的真相。”

在阿爾弗雷德隐隐含着怒火的注視下,伊萬慢悠悠地開口,好像很滿足于這樣被人厭惡的感覺。他說:“我會信守承諾的,把你們無法查到的關于奧伯龍的一切告訴你們……容我冒昧地說一句,你們所有建立在聯邦情報安全局提供的資料上的調查和推斷,都錯的離譜。他們在編造事實,而你們被蒙在鼓裏。”

“你開玩笑吧,凱斯卡?要我說,這不是你們克格勃一貫以來的卑鄙行徑嗎?”阿爾弗雷德冷聲說道。

彼時這場不被阿爾弗雷德承認的交易在伊萬單方面的堅持下繼續着,阿爾弗雷德不在乎這個俄國人會給出什麽樣驚天動地的情報,如果有,那也是假的。他深谙克格勃喜歡用故作神秘的事件來吸引那些野心勃勃的情報人員,給出大量真假摻雜其中的情報,随後伺機而動,瞄準目标最薄弱的一刻,毫不猶豫地擊殺敵人。

克格勃是龐大情報世界裏最為人所不齒、最狡猾的老狐貍,颠倒黑白正是他們成員的平常生活,而他們本身就是撲朔迷離的謊言。

“我們喜歡誠實的人。”伊萬漫不經心地進行反駁,不想再浪費精力在一些無用的話題上,“奧伯龍,我們的凱撒,曾經對一位猶太姑娘一見傾心。他把自己的所有都獻給了那位迷人的姑娘,甚至為他們兩個的愛情規劃了未來五十年的人生。可他沒有料到的是,反猶主義已經逼近,而他的心上人也不得不離開這個國家,被送進了‘最後方案’*實施地。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想大家都心裏有數了,那位猶太姑娘成了不知姓名的受害者中普普通通的一位,她也想過辦法逃走、尋求幫助,但沒有人能伸出援手。

“可以确信的一點是,奧伯龍在那段時間費盡力氣去解救這位他認為絕對無辜的姑娘,我們的資料顯示,奧伯龍用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手段,甚至包括加入希特勒青年團去打聽‘最後方案’的真面目。在那以前,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但是婚期因為姑娘的血統而被迫無限期推遲。”

伊萬所講述的大概不能算是一個他們能設身處地理解的故事,那是一段他們陌生的人生,雖然成千上萬人都擁有如此的過去,而且不少人也感同身受,但身為受害者的同時,他們另一個身份是反擊者。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曾擁有猶太血統,所有的慘案僅僅局限于後世流傳的影像資料或者書本上輕描淡寫的語句,因此要他們這一群曾作為軍人現在卻是情報戰争中充當先鋒的人們來聆聽奧伯龍真假不知的遭遇,難免會有錯位感。

他的話說完了,滿室寂靜,連他們刻意壓抑的呼吸聲也一清二楚。

伊萬咧嘴,露出幾乎沒有痕跡地淺淡笑容,看不出是否為這個自己講述的故事而難過悲傷,他說:“請不要見怪,安東尼。這是我所了解的、剔除了經不起推敲的部分、最準确的事件輪廓了。除此以外,我不能再給出什麽更加令人潸然淚下的情節,你和我一樣,都需要不加修飾的真實。”

“你在解釋奧伯龍為什麽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阿爾弗雷德擡起頭,表現出異樣的情緒,既不是震驚,也不是懷疑,平靜非常。

他等了一兩秒鐘,然後聽見了幾聲簡短的、算不上是回答的回應。

“唔哼。”伊萬微微點頭,用語氣詞回答了阿爾弗雷德的疑惑之處,神情淡漠不已,依然像一個喜歡故事卻又不被感動的觀衆一樣坐在那兒。

“消息來源呢?”

“等價交換,安東尼,等價交換,這不在我們交換的範圍內。我得保守秘密。”

“除非知道來源,否則我們不會采信你這種荒謬的說法,就算是真的,充其量也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阿爾弗雷德冷哼一聲。

“不,安東尼,你必須相信我,除此以外你別無選擇,”伊萬猖狂笑道,“中情局的資料都是僞造過的,你們之中的叛徒數不勝數。而最可笑的是,中情局的大腦居然還以為自己能繼續坐大……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哪裏來的自信,但繼續按照這種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的調查,我們只能找到奧伯龍的屍體了。”

“我或許可以選擇把威廉明娜抓起來。”阿爾弗雷德不反對用法律譴責的手段去做一些不經過确切證據證明貿然行動的事情,黑暗世界裏的無聲戰争本來就是如此進行的,按照規則行事更是無需顧忌遞上世界宣示的各種權利。

“我相信你會這麽做,那是你喜歡的做法。”

“沒錯,這是我的下一步。”

“哈,安東尼,那就盡快吧,說不定現在還有機會。”伊萬不慌不忙地看了看手表,又看向阿爾弗雷德,眨眨眼睛,“她肯定準備逃亡了。一旦威廉明娜離開西柏林,那麽一切都要結束了,我們永遠、永遠都不會知道奧伯龍在哪裏。”

阿爾弗雷德猛然看向西爾維娅,那當然也是他關心的一點,威廉明娜很大可能不是奧伯龍的妻子,這一點會帶來破壞性的效果。他們不能肯定威廉明娜時都會在暴露之後以最快速度撤離,而更加叫人不敢想象後果的是,他們正在被蒙騙與清醒的邊緣,卻又沒有任何亡羊補牢之舉,只是在這裏坐以待斃。

意識到阿爾弗雷德為什麽看着自己,西爾維娅立刻說:“我派了一個小組的人日夜監視威廉明娜,一舉一動都會送回到總部,如果沒有擴大化,他們也不會彙報的。威廉明娜的下一步目前還可以确定,那在我們掌控之中。”

她說的話叫阿爾弗雷德稍稍放心了些,他暗暗松了一口氣,轉而把槍口指向對面的俄國人。

“奧伯龍就是你所有的交易?”

“當然不是。還有很多情報待價而估,但你們還付不起。”伊萬的唇角輕柔地彎了彎,禮節性地笑了一下,像一個優秀的投機商人一樣胸有成竹地推銷着自己質量不好、銷量也不好的東西。

“還有什麽?”阿爾弗雷德擡高音調,命令道,“說出來,凱斯卡!”

“不不不,安東尼同志,沒什麽是多餘的……我手上的資料還真是太多了,當你們手上的東西我現在不感興趣了——除非西爾維娅同志接下來會給我我期待的部分,但現在沒有。我會守口如瓶,但也不會屈服于你們的意志力。那不過是一只橫沖直撞的猛獅,對我們不會帶來任何影響。”伊萬低下頭,不急不慢地理了理袖子,仿佛十分清閑。他把那些質量輕微位的塵埃拂去,又觀察了一下自己外套是否髒了,一點也沒有留心西爾維娅的聲音。

“恐怕你想要等價交換的設想不太可能了,”西爾維娅聽見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識地就說,“如果你想旁聽下去,我們是不會拒絕的。可情報交換僅僅是特殊時期,我們的章程上是這麽寫的,而我們也不會違背章程的精神……我們遵守等價交換,合作夥伴之間的親密無間也能夠做到,但希望你明白,唯有徹底公開是不可能的。”

“好吧,我尊重你們所有人的想法。”

阿爾弗雷德忽然覺得室內的燈光搖搖晃晃,他看了看雪白的天花板,電子二極管正在散發出照耀一切的光芒,他合上眼睛就能看到日夜以來自己都在尋找的那個奧伯龍,他們的凱撒,至今下落不明,但每一方都在竭力隐瞞這個人有關的一切。

眼角的酸澀叫阿爾弗雷德不太舒服,他也不想繼續聽西爾維娅和伊萬說話下去了。他摘掉眼鏡揉揉眼睛,發現自己雙手冰涼,那還真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俄國人很知趣地不再發聲,他站了起來,走到西爾維娅貼滿了圖片和畫滿了線條的白板前面,細細閱讀,好像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十分重要的細節,但阿爾弗雷德卻無心回憶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要來西柏林找這麽一個人的時候萌生的感覺。

他還記得自己做出的第一個定論,那就是凱撒很重要,非常的重要,使整個計劃的核心,也是鼓勵着他們向前而去的燃料,好像奧伯龍就代表着這個民族的某個部分,可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麽。

機要人員在外面敲了敲門,等候會議室裏人的許可。阿爾弗雷德不解為何此時此刻會有人冒昧前來打擾,但西爾維娅還是讓報告着進來了

“有什麽事嗎?”阿爾弗雷德問。他的目光在對方的皮鞋和毛衣上停了停,似乎感覺演的不太好,卻又不說什麽,直截了當地詢問他們的進展如何。

報告者瞥了撇那位在座位上神色自如的人。那是他不曾見面的俄國人,和印象中一樣。報告者微不可察地往後退了一步,她頗為苦惱,對此有所顧忌,但西爾維娅卻無知無覺地叫:

“說吧。”

“是。”報告者聽了一小會兒,猶豫地看着西爾維娅,又看着阿爾弗雷德。對方陰沉的面色叫人不知如何面對,可阿爾弗雷德還是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爆發,也示意他可以繼續說下去。

在阿爾弗雷德看起來可能不懷好意的注視下,協助翻譯結結巴巴了一陣子以後,報告者才能流暢地說:“安東尼先生,那是胡佛局長的電話,他要求您本人親自向他闡述進度。”說這話時,報告者故意省略了因為限期的逐漸逼近而脾氣暴躁的胡佛局長說些什麽,他只是看着阿爾弗雷德,有些害怕地說着話。

“誰?胡佛局長?”聽到那個名字,阿爾弗雷德突然一震,另一件事情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報告者對阿爾弗雷德的問題點點頭,說:“是的,是胡佛局長。”

*最後方案:猶太人滅絕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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