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Chapter 17
銀灰色的天空與落雪交相輝映,無數飄雪與繁星構建而成的天幕緩緩墜下,日與夜的變化透過光影交疊無聲地彙成色彩單調的濃郁深藍。
光線不斷透過百葉窗落在辦公桌上,那上面沒有順序地胡亂堆疊了許許多多好沒有閱讀完畢的文件,而另外還有擺在門口的兩大箱檔案需要審核。看到這一幕阿爾弗雷德說不上是厭倦,他揉揉太陽穴,轉接內線,然後接通了胡佛局長跨越大洋的通話。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短暫地放空了自己的大腦,唯一思考的問題便是華盛頓是否和他們一樣都夜幕降臨了,又或者還在更明亮的天空之下,其實那沒有什區別,因為很快他們就能入夜了。
很多很多的片段湧入阿爾弗雷德刻意排空的腦海裏,尚未得到解決的事件在俄國人的“故事”之下愈發錯綜複雜,而他們仍然束手無策,似乎退無可退,卻也沒有前進的道路。阿爾弗雷德又瞥了一眼挂在牆上的日歷,一個一個紅色的叉畫在了已經過去的日期裏,而距離他翻開下一頁也沒有多久了。
緊迫感還沒有加重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步,但阿爾弗雷德內心卻已經産生了輕微的焦慮,而那些焦慮如此明顯,讓人可以預料得到每一日都還在膨脹之中。
胡佛局長的聲音很快出現在了話筒裏,阿爾弗雷德向他問好,并且恭敬地詢問是否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他想,那必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否則不會驚動胡佛親自去做這些無所謂的通話聯絡職責的。電話那端稍微安靜了一下,阿爾弗雷德揣摩不定胡佛局長是不是出現了一些情況,他猶豫了兩三秒鐘要不要繼續發問,然後就聽見了胡佛局長對他的任務的新的指示。
“國防部在總統允許後,向西柏林派遣了一組科研人員,他們的組長是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的馬格努斯教授。行動的具體情況會通過馬格努斯教授來轉述,我不方便細說……他們一行五人,正在搭乘直升機飛往西柏林,不久以後就會降落在基地裏。”
“明白了,我會做好準備的,請放心。”
阿爾弗雷德下意識地挺直了腰,像是戰場上士兵對軍官們命令的絕對服從,他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也沒有過多追究是否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是把關注點落在了馬格努斯教授這個人身上。
國防部大名鼎鼎的原子能技術專家,曾與奧本海默共事,後因為另一尖端武器研究被中央情報局嚴密地保護起來,後來便成了這個體制中核心處無權勢卻又至關重要的保障之一。派出這麽一位重量級人物需要承擔非常大的風險,假如馬格努斯教授因為這一次的行動而受到任何來自心懷鬼胎的人的傷害,那麽勢态将會全面升級,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二件事,我們已經不需要确認奧伯龍的安全了,不用聽德國人什麽要求我們,你要記住,阿爾弗雷德——找到奧伯龍以後,絕對不能讓德國人——我是說任何德國人,誰也不能接近奧伯龍。如果無法保證奧伯龍會洩漏什麽秘密,那就殺了他。”胡佛局長語調并無起伏,就像阿爾弗雷德在電話會議裏很多次聽到的那樣,冷靜、無情、不留餘地,而且直指要害。他沒有給阿爾弗雷德拒絕的可能,也不打算作多餘的解釋。
“包括國家情報安全局?”阿爾弗雷德愣了一下,随後問道。
“沒錯,”胡佛局長說,“我的意思是,軟禁奧伯龍,或者讓他再也沒有能力傳達任何信息給任何人,你可以從裏面選擇任意一個。殺掉奧伯龍是迫不得已的,但我們允許把這作為最後手段,如果你認為這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案,我們不會在事後作出譴責。”
“那我們和‘紅色樂團’的合作該怎麽進行下去?那群俄國人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他們本身就有自己的目的,否則他們是不會做出讓步的。”阿爾弗雷德還抓着話筒,保持着僵硬且不自然的姿勢。
他的動作維持着在那一動不動的模樣,而與此同時,他想起了伊萬那一張經常帶着笑容的臉,他說不清那種笑容是不是發自內心的,但典型的、沒有溫度的弧度卻叫他莫名其妙地厭惡對方在表情表演方面的天賦絕佳。他大略地估計了一下,認定這個只告訴了自己一小部分的計劃的冰山一角感受到了如同浸末在深水之中的壓迫感。
“不要理會克格勃那一群瘋子,另外,讓蘇聯部的人看緊‘紅色樂團’,他們非常礙手礙腳。”胡佛局長說這話時忽然頓了一下,他似乎又想起了其他事情,說:“除了我們內部成員外,所有合作都是不成立的。阿爾弗雷德,牢記這條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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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長官。”
“‘紅色樂團’那群人行動如何?”
“他們和我們的入手方向不一樣,”阿爾弗雷德活動活動握着話筒的手指,想了想,“他們在調查奧伯龍,而且頗有效果。”
“調查奧伯龍?”胡佛局長顯然也産生了不解,他擡高音調,而阿爾弗雷德也明白是自己作出解釋的時候了。
“是的,現在我們正在進行……交涉會議,互相交換信息。具體情況我将會在今晚提交的報告中發送給您,目前可以清楚确認的是,奧伯龍不僅僅是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他加入希特勒青年團不是因為狂熱崇拜元首……俄國人的說法是,奧伯龍有一位猶太人未婚妻,死在了集中營裏,但奧伯龍難以獲取正确的消息——或者說是根本不相信。另外,奧伯龍的妻子威廉明娜也是希特勒青年團的高級成員,這一點可以從一名剛剛被抓到的希特勒青年團成員西蒙·加洛斯确認。”
“你們抓住了知情者?”胡佛局長的聲音聽不出喜悅或是驚訝,他一如既往地平靜。
“西蒙·加洛斯身上有價值的情報不多。他是奉命來跟蹤我的,被我發現了。”
“那威廉明娜呢?你們應該對威廉明娜展開了調查了吧?”
“是的,長官。蘇聯部的西爾維娅負責。會議裏也有西爾維娅……她也提供了能夠證明俄國人給我們情報的準确性,非常不幸的是,關于奧伯龍的部分已經可以認為是真實的了。”
“‘紅色樂團’的人手上還有什麽籌碼?”
“我不确定,長官,他們顯得胸有成竹,并且自認為知道我們還不曾了解過的事件。那對我們有很大的威脅,但短時間內危害不大。我只能這麽說。”阿爾弗雷德沒有讓自己內心對于伊萬的厭惡感從話語裏流露出來,無疑,與蘇聯人打交道會給人帶來挫敗感,尤其是在雙方掌握資源不對等的情況下。
他的話讓胡佛局長不太滿意,但對方表示出了可貴的理解。他說:“我們不需要管俄國人做什麽,想什麽,只要确保奧伯龍就是成功了……馬格努斯教授很快就會抵達西柏林,他也是你們的小組成員,可以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他。阿爾弗雷德,不必擔憂過多。”
“……謝謝您。”阿爾弗雷德幹巴巴地說出這幾個字,他的辦公室也擁有落地玻璃牆,只不過被窗簾遮住了,看不見外面。
他伸手手輕輕地挑起一部分,能看見會議室裏同樣也是藍色的百葉窗,隐隐約約能察看出西爾維娅與凱斯卡的身影。他們都還在等着阿爾弗雷德回來繼續會議。
“對于馬格努斯教授的一切,切忌保密。”最後,胡佛局長如此警告。
“我明白了,長官。”阿爾弗雷德拿起圓珠筆在桌子上抽出一張紙寫在備忘錄裏,用的是大寫字母和簡稱來提醒自己。他聽到電話挂斷後,就放下了話筒。
辦公室外還有許多工作人員在整理與這一事件有關的治療,浩如煙海的文件堆裏可能還隐藏着他們忽視了的線索,而這不允許一絲一毫的遺漏。忙碌的打字機響聲被隔絕在了辦公室的玻璃外,阿爾弗雷德想,他們和克格勃的區別也在于此。
情報世界裏的戰争不需要過多的人手、武器,那都是次要又次要的,最最關鍵的就是獲取信息的渠道,渠道的多寡決定了成敗得失。衡量對手的實力的标準絕對不會輕率地落到人數上面,他們更需要去估計,對手到底隐瞞了多少他們無法掌握的情報。那一種巨大的不确定性,同時也是致命的威脅,能夠讓你處于被動位置,也能夠讓地上警察系統引以為傲的巨大人力資源轉瞬成為無用的蝼蟻,被暗中的力量輕易摧毀。
現在,中情局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前最後一刻的反擊時機,他們已經認識到自己全局戰略的錯誤,而更令人絕望的是,他們的朋友——國家情報安全局還在處心積慮地榨幹朋友的資源。
“你們的胡佛局長可真忙。”伊萬饒有興致地看着會議室所在過道裏他不認識的人走來走去,忽然做出了一個正确卻沒有理由的結論,他這話是說給西爾維娅聽的。
中情局蘇聯部的專家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人民內務委員會不也一樣嗎?難道你們的主席就不忙嗎?”她熟練地使用俄語,一種接近于她母語的語言。
“不不不,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黑海別墅裏,給我們的領導人說好話。那是他最重要的任務。”伊萬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話語尖銳,毫不留情地譏諷着他們深受寵信的首席。他沒有去看西爾維娅,也不關注擺在桌子上的文件,語氣輕松得就像是在和對方談論今日的天氣和今年的收成。
“凱斯卡先生,您這麽說還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呢。”西爾維娅故作吃驚地看向伊萬,她熟悉這張臉,以及這個認識說話總是聽起來像是在微笑的語氣。她笑了笑,很喜歡阿爾弗雷德出去接聽電話的這幾分鐘,“按照您的說法,你們豈不是任務非常繁重?”
“西爾維娅同志——你是很明白的,我們有着各式各樣的、千奇百怪的任務,想必那也是你的業務範圍以內吧……我們去得去全世界,去哪些連名字也沒有聽過的地方,就是為了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只去過埃及。”西爾維娅聳聳肩,把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往上扶,“蘇伊士運河簡直就是情報的天堂,在那裏就好像在世界中心。”
對于西爾維娅的形容,伊萬似乎覺得有些幽默,他笑了笑,眼神柔和了些,“去埃及度假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想問問感覺如何呢?那兒的陽光可真棒,很燦爛很暖和,不像莫斯科。”
“現在莫斯科在下大雪。”西爾維娅說。
“是啊,比這兒冷多了。”伊萬很贊同。
推門而入的阿爾弗雷德發現隸屬于他的蘇聯部專家與克格勃的成員相談甚歡,他們正在就某一個話題津津樂道,而且一起自然而然地使用俄語,融洽的氣氛簡直叫人簡直匪夷所思。
但另一方面,談話也是獲得情報重要的一環,而且他也明白西爾維娅是不會放過一個活生生的、可能在克格勃內部地位不低的特工,從對方口裏說出來的任何話語都可能兼具迷惑性和線索。
玻璃門被推開時發出的咿咿呀呀的響聲讓兩個人同時擡頭去看阿爾弗雷德,平滑的玻璃板無可避免的反射着他們頭頂上明亮的光芒,像是在透明泥土上流動的河流,正散發着迷蒙的輝光。與此同時,伊萬也從比較随意的坐姿改成了較為嚴肅、端正的模樣,但臉上仍然是不加掩飾的笑。
“安東尼同志,你終于回來了啊。”見到阿爾弗雷德,伊萬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與西爾維娅的談話是否有不妥,這句話說得面不改色。
阿爾弗雷德冷淡地應了一聲,不太喜歡伊萬直接使用俄語。他關上門,下意識地就對西爾維娅用英文說:“我們的會議到此結束了,西蒙·加洛斯與西爾維娅都必須在控制範圍以內。現在,我們和俄國人沒什麽好談的了。”
他的表情倒不太像是發怒,尋覓不到任何不悅的痕跡,似乎只是平淡無奇地宣告一個決定。西爾維娅知曉詢問原因是不可能獲得答案的,她點點頭,表情略微有些遺憾,不知道是為自己沒有完成的報告還是忽然中斷了的談話,但那也僅僅是一瞬間的流露。
伊萬從阿爾弗雷德身上從來都感受不到對自己的歡迎,當然,他的職業本來就是讓人厭惡且憎恨的,無論是同行還是普通人,他們都盡力避免與這類人接觸。他放開椅子上的扶手,想要再說一些話,又轉過頭去看看西爾維娅。他們的目光交彙片刻,又相互離開,假裝只是不經意的巧合。
“好吧,我知道怎麽一回事了。”伊萬不太費力地理解了阿爾弗雷德說出來的語言的意思,卻仍然堅持使用俄文,他撇撇嘴,意識到多說無益。
桌子上放着的文件伊萬并沒有拿走,他想今天自己獲取的情報已經很多了,足夠向他的上級交代來龍去脈,甚至還能給接下來的布局提供參考,從這個層面上看,他占了美國人不少便宜,也應該懂得見好就收了。
阿爾弗雷德站在門口處,他一進來就沒有變更過位置,只是雙手環胸、不動聲色地看着伊萬被下逐客令之後的一舉一動,每一個小細節都不放過,似乎想要從另一個角度找到破解迷題的鑰匙。
“雖然這只是一句客套話,可我還是得說……”伊萬故意頓了頓,滿意地看着阿爾弗雷德神色的變化,然後輕聲說:“和你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就我本人而言,我非常期待未來我們的接觸。我相信,那将會在很接近的一段日子,或許就在明天。那說不定。”他自言自語,語氣別有深意,就連眼神仿佛也成了某種詭異而暗沉的色彩凝聚在一起的調色盤。
“謝謝你了,凱斯卡,不過我想——我不需要。”阿爾弗雷德歪了歪頭,另一件事情讓他心神不寧,他也無意繼續和俄國人在無關緊要的話題上糾纏不休。
“您随意。”伊萬揚起眉毛,不是驚奇,也不是譏諷,就只是普通的表達自己的看法。他走到阿爾弗雷德面前,又說:“您應該送我出去的。”
“你說得對,這是當然,我們的保密守則說這一點也有規定。”阿爾弗雷德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難得好脾氣地給伊萬開了門。
即将關上門那一刻,阿爾弗雷德又轉過來對西爾維娅說:“克裏斯蒂娜小姐給你買了一杯咖啡,說放在你桌子上了,冷了就不好喝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威廉明娜的搜查也辛苦你了。”
他的話讓西爾維娅有些愕然,但很快她就回過神來,匆忙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伊萬雙手插在口袋裏看着阿爾弗雷德這不太明智的提示過程,興趣不大,反而更加關注在他身後的辦公室裏出出入入的人員,但沒有一個人的面孔是他認識的。他的惋惜之情油然而生,這裏的人都可以為自己提供珍貴的情報,他當然也可以花費高昂的價格來購買對方接下來行動的步驟,那在情報戰争裏才是無價之寶,是多少金錢與高官厚祿也換不來的。但人們總是喜歡明碼實價地進行買賣。
“走了,凱斯卡。在這邊。”
“我記得。”
“哦?……那就別看了。”阿爾弗雷德莫名地笑了笑,沒有發出聲音,只是面部的肌肉稍稍向上提升。他順着俄國人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和那一堵天藍色的窗簾。
“我們不講究職業道德,安東尼同志。我以為你很清楚這一點。”伊萬的話音裏也帶有笑意,無所謂得就像是在都弄阿爾弗雷德,與他在一個問題上進行答案永遠不一致的争論。
但這一次阿爾弗雷德沒有針鋒相對,他只是有意地跳過了對方的挑釁,說:“你得走快寫了,天已經很黑了……西柏林夜間搶劫案多發,還得小心呢。”
“多謝你的關心了,安東尼。”伊萬故意作出感激不盡的語調,雖然慢慢往前走這,卻無端端地形成了一股農村老婦女與他人争吵以後獲勝的得意洋洋。
“凱斯卡,最好快點離開這裏。”阿爾弗雷德把客套話都省去了,下了樓梯以後,他遠遠就看到了門口處被提前準備好了的工作人員清掃着幹幹淨淨的停機坪,也預感到跨越大西洋的飛機很快就會帶來新的局勢改變。想到這件事,阿爾弗雷德稍稍興奮了些,覺得問題迎刃而解的那一天快要到來了。
“我會的,別擔心這件事情。希望你能在威廉明娜的調查上有所進展吧。”
伊萬凝視阿爾弗雷德。他若無其事地笑着,用略帶惡意的笑容回應着阿爾弗雷德嘴裏這個不屬于他自己的名字,雙手因為氣溫逐漸降低而冰冷。
*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美國制造原子彈的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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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