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Chapter 21

“你真是個無趣的男人。”

阿爾弗雷德從桌面上拿起已經空空如也的酒杯,故意做出想要一探究竟的表情。半響,他又有意無意地以嗤笑的語調說道。看着他的動作,聽着他的話,伊萬倒是滿不在乎地彎了彎嘴角,将酒杯從對方手上奪回,再次放在桌子上。

“噢……安東尼,那可是你的不對了,你可沒有告訴我你會來拜訪我。另外,難道我應該為你的大駕光臨特意去準備些令你滿意的美酒佳肴嗎?”伊萬繞回到自己的椅子前,神色自若地坐下來,似乎是毫不被阿爾弗雷德挑釁意味的話語所激怒。

“有什麽關系呢,凱斯卡,現在我們不是重新碰頭了嗎?”

室內只有那麽一張凳子,除了桌子以外,阿爾弗雷德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他四處看了看,确認沒有其他位置以後,就十分自然地走到俄國人面前,在他的左手邊空出來的一角坐了下來。伊萬略有驚訝地睜着眼睛,沒有想到美國人會如此選擇自己的位置,但他也只是一如往常地笑笑,顯然不太在乎對方是否采取了高人一等的姿态,似乎那對他并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也不會引起內心的不适。

伊萬撇了撇桌子上除了酒杯以外的物品,那上面還擺着兩位朋友給他留下的書本,他還未來得及從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就被另一位來勢洶洶的盟友打亂了今日的安排。他了無痕跡地在心裏翻了一個白眼,告誡自己不能這麽外露地表現情緒。于是,稍稍讓自己冷靜下來後,他問:“安東尼同志,你還有什麽事情需要特地跑了整個西柏林,到這種小地方來通知我的嗎?這可不太符合你的身份啊。我以為你會讓你部門裏的小職員給我留個口信之類的——你懂的,那是你們美國人一貫的風格,不是嗎?”

“值得高興的是,從現在起,你對我們來說,是一位相當重要的……合作夥伴。我不能否認這一點。”阿爾弗雷德清清嗓子,用一種非常不情願的口吻說道:“雖然我們之間常常有摩擦發生,當然我們先把這些瑣碎小事放一邊去。今天我來這裏,還是想要……”

“我明白了,等價交換。對嗎,安東尼同志?”伊萬打斷了阿爾弗雷德的話,而目光在阿爾弗雷德身上稍作停留,嘴角上挑,已然心中有數。

“好吧,對。就是這樣。”阿爾弗雷德歪歪頭,嘟嘟囔囔地說道。從他的角度裏看到的俄國人,大部分輪廓都被下午燦爛奪目的陽光照耀着,同時也還有一小部分是逐漸擴散的陰影,他看不清楚伊萬的面容,只能聽到那細微的聲音。

“那還真是奇怪了,你們居然遇上了難題啊。可真是奇怪。”

“不要再大驚小怪了,凱斯卡。你應該很清楚的——讓西蒙·加洛斯死亡的人是誰,我想你是兇手以外,在西柏林裏最清楚的人了。”阿爾弗雷德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來。

他看着伊萬,眼神也如同窗外肅殺而凜冽的景象,所有屬于人類的感情都一并消失,只剩下過度冷靜之後遺留下來的、超乎尋常的平靜。他在等待着這一位克格勃特工給出解釋,縱然那是必然的謊言與可以預想的到的推卸。

被人俯視對伊萬來說是一件比較難适應的事情,他不得不擡起頭來去看阿爾弗雷德,那是在他以前很少發生的事情,憑借他的身高,基本不會發生現在這種情況。他的盟友很明顯的被激怒了,罪魁禍首當然是他,可那也不會留下多少愧疚之情,就像他不會因為西蒙·加洛斯死在猶太人手中而感到羞愧,自然也不會認為自己因單位出賣了盟友的利益而負責。何況,他們本來就不是真正實質性意義上的盟友,那不過是一時之需而造成的愚蠢錯誤。

錯誤總該有終結的時候,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罷了。

“為什麽這麽認為呢,我親愛的朋友?”伊萬故作無辜地說道。他以不摻雜任何羞愧成分的笑容回應了阿爾弗雷德的懷疑,雙眼因遇上下午溫暖的日光呈現出別樣的清澈。

“這需要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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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這是在懷疑你的盟友啊,安東尼。”

“我倒希望你能把這當成一場審訊,凱斯卡。”阿爾弗雷德稍稍把身體轉過來一些,能更好地觀察到伊萬的表情,他沒有迷惑,也沒有因為對方惡意的調侃而發怒,知識和危房一樣露出了微笑,看起來匪夷所思。

“好吧,這是一場審訊。”伊萬稍微認真了一點,挺直腰,好笑地擡起眼睛去看阿爾弗雷德,故作疑問地說:“那你有什麽問題呢,安東尼同志?”

“猶太人給了你什麽樣的條件,要多麽豐厚才能買到西蒙·加洛斯的性命?”

“你這就錯了,安東尼。不瞞你說,西蒙·加洛斯的性命很廉價,幾乎是不值錢,用它換不到任何我需要的東西。你應該記得的吧,抓到他以後,我就說和你過的:西蒙·加洛斯只是一個無名小卒,他是上不了臺面的。”伊萬回想起自己出現在加洛斯眼前時,那位稱得上是俊美的日耳曼人全身都在顫抖,因為夜晚的低溫與侵襲血脈的畏懼令他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那時他便猜到加洛斯已經意識到一個非常殘酷的事實了,只是參與游戲的所有人都對這件事情沉默以對,假裝自己做出的承諾還會向犧牲者兌現。

“如你所言,他一文不值。多虧了你,他現在只是一具屍體。”阿爾弗雷德吶吶地接過話題,睡眠不足令他難以完全振作精神,而他卻又在俄國人面前保持着那樣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會一拳狠狠地打到他的臉上,而且是毫不含糊的那種。

“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很高興。”伊萬仍舊靠在椅子上,他開始想念杜松子酒美妙的口感了。

“所以我才想讓你告訴我,猶太人出了什麽樣的價錢?”阿爾弗雷德身體稍稍向前傾,姿态看起來根據攻擊性,也更加危險,就好像謀劃着應當如何把獵物肢解地四分五裂的雄獅。他不願意繼續在這樣的問題上繼續和俄國人兜圈子了,如今,阿爾弗雷德只需要一個幹淨利落的回答,哪怕他知道得到的答案會讓自己怒火中燒。

“不多,他們給我一條線索,關于我們的凱撒。他們的消息一項準确,我也确信他們不敢欺騙我。”說起這件事,伊萬顯得自信滿滿,他也擡起頭來,對上阿爾弗雷德的眼睛,忽然意識道這正是他在國家圖書館時與這個美國人作出的姿勢,如今兩個人所在的位置對調,好像角色也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置換,主動權落在了美國人的手上。

“凱撒?”

“一命換一命,用西蒙·加洛斯去換奧伯龍,我們不吃虧。”伊萬攤開手來,就像一個精明地道的商人,“安東尼,你想一想,加洛斯死了,奧伯龍還活着,那不是很好嗎?也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麻煩。”

“你還真是坦率啊,凱斯卡。”阿爾弗雷德依然保持着高高在上的視線,輕蔑地笑了一聲,“為什麽不假設是猶太人抓走了我們的凱撒?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更高。”他随手拿起伊萬放在桌子上的紙片,而伊萬也好像任由他去的,不太在意那上面是否寫着重要的情報。

阿爾弗雷德借着陽光看着伊萬潦草字跡的俄文,幾乎連成一條波浪式的曲線,完全分辨不出紙片上的內容。他撫平上面被揉成一團以後的留下的、呈現處凹凸不平手感的褶皺,好像陷入了沉思,随後又問:“凱斯卡,克格勃答應和我們合作的目的相當不單純啊,而且……也太過明顯了吧。”

話還沒有說完,他就重新把紙片揉成一團,丢在了伊萬的手上。

“我們只做有把握的事情。目前為止,我們還是希望能夠讓奧伯龍重見天日。”伊萬接過那張紙片,不緊不慢地用俄語回答了阿爾弗雷德不像是問題的問題,有一瞬間他已幾乎以為阿爾弗雷德是失望了,就像是被人騙了一樣。但很快他便告誡自己,這不過是美國人蒙騙盟友的手段之一,而且他們來就應該清醒地明白,無論是中情局還是克格勃,最終的目的還是奧伯龍。

“真是可惜。”

“哦?”

“你除了很礙眼這一點以外,還是一個不錯的合作對象。”阿爾弗雷德站了起來,不再坐在那張桌子上,他又看了看房間,說:“西蒙·加洛斯當作是中情局送給克格勃的禮物吧,他不會對大局的發展造成大多的影響的,我們也不會因為一個小角色而産生變動。”

“你能這麽想是最好的,安東尼。我可真害怕你想不開就回美國去了。”伊萬神情似笑非笑,他低下頭去,漫不經心地再度展開被阿爾弗雷德弄得皺巴巴的紙片,語氣悠哉悠哉。

“我想,你應該分享一下你用西蒙·加洛斯的生命換來的情報。要記得,凱斯卡,他的性命可不屬于你。”阿爾弗雷德強調了一番西蒙·加洛斯這一獵物的歸屬權,不加掩飾地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他當然無法忘記西蒙·加洛斯身上的六芒星和萬字符,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也是對他們在西柏林部署下的所有力量的挑戰。

“沒錯,西蒙·加洛斯的性命不屬于我,但恰恰是你和我,讓他死去的。”

“別說廢話了,告訴我,加洛斯的性命能換來什麽?”阿爾弗雷德愈加不耐煩,勉強按捺住內心想要把這人已領抓起來打上一頓的沖動。他轉過頭去看已經站起來、走到自己身邊的俄國人,對方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旁邊,一同望向朦胧窗外的街道,臉上還是那樣的笑容。

“有一件事情我想不通,如果你能告訴我原因,我自然會很樂意地把我通過特殊渠道獲得的消息告訴你。這不會損害我們雙方的利益。怎麽樣,安東尼?”伊萬換成了英文,口音依舊很奇怪,卻能讓阿爾弗雷德感受到那是故意帶有暗示的。

“說吧,凱斯卡。”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他想不到還有什麽是這個俄國人一知半解,卻又迫切想要獲得清晰認知的。

“別緊張,安東尼同志。我只是想問問,你憑什麽認定就是我勾結了猶太人?有什麽證據能夠讓你有這麽确切的把握?”伊萬伸出手去,阿爾弗雷德這才注意到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保暖用的手套,和戰場上士兵們分發的手套一模一樣。卻又因為常年的使用而有些髒了,但總體還是白色的。俄國人慢慢地擦去他們面前那一塊玻璃上的水汽,那能讓他們更清楚地看到下面的街道以及在旅店旁邊走過的人。那時,恰好有一位他們都不認識的人匆匆經過。

“在看到你之前,我并沒有這個想法。”

“那看到我之後呢?”

“那本書。”阿爾弗雷德用眼神示意伊萬去看他放在桌子上的書,封面和以往有所不同。“是六芒星,猶太人的六芒星,和西蒙·加洛斯身上的如出一轍。”

聽到這句話以後,伊萬微微一怔,約莫過了兩三秒,他才釋然笑道:“我還真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沒有想到你會把這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說真的,安東尼同志,你的聯想能力讓我很吃驚。雖然我很想說這是你的妄想,可你說的的的确确就是事實,你的猜測也是對的。”

看到伊萬一剎那流露出來的愕然,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在這一場博弈中小小的勝利了一次,他滿足地欣賞着俄國人難以掩飾的惱怒,縱然十分輕微,也叫阿爾弗雷德感到滿足。他微微挑眉,心情好了不少,轉而問道:“凱斯卡,我已經說了我的推測了。現在應該輪到你把猶太人交換的情報告訴我了……我可是相當公平的交易啊,我可沒有強迫你。”

“你是個騙子呢,安東尼。”伊萬眯起眼睛,“如果我說,我所有的關于奧伯龍的資料都是從他們那裏交換得來的,你會相信嗎?另外,西蒙·加洛斯确認死亡以後,他們只是給了我一個警告:小心奧伯龍的妻子,她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可真是難得啊,讓猶太人都害怕的日耳曼人已經不多了,更何況希特勒青年團已經銷聲匿跡,我想不到還會有威廉明娜這樣能夠威懾猶太人的人的存在。”

“你見過威廉明娜?”阿爾弗雷德問。

“僅僅觀察過兩三天。”伊萬不動聲色地省略了自己對威廉明娜的調查。

“我不喜歡威廉明娜。”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不太在意自己的神色是否會讓伊萬猜透自己的情緒。

但俄國人只是無所謂地笑笑,他說:“也許她是我們必須警惕的對手。”

“可能吧。”阿爾弗雷德短促地回答道。

他回想起自己見到的由威廉明娜構造出來虛假的一面,一位神經質、偏執、膽小怕事的婦女,仿佛戰争給她留下太過深重的傷痛而令她成為了如今可憐兮兮的模樣,雖然不得不人稱,威廉明娜是一位相當美麗的女士,卻又讓阿爾弗雷德從心底裏讨厭這樣的人。但最為有趣的一面是,威廉明娜只是在扮演這樣的人,她的真面目仍然在層層煙幕背後無人知曉,如今展露出來的也不過是驚慌失措之下無法抑制的碎片面貌。

西柏林活動的特工們都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扮演着不同戲劇裏不同的人物,有些人注定是配角,而有些人卻擔當着主角的人物,他們都雄心勃勃地瞄準哪一位不曾露面的凱撒,擔憂他的安危。凱撒時牽動着舞臺上所有演員高度緊張的神經的存在,他一天不被确定是否安全,這些四處奔波勞碌的演員們就不能松一口氣,當然,他們的職責也不會解除。但戲劇瀕臨風起雲湧之處,奧伯龍仍舊隐身幕後,被他們未知的勢力所要挾。

阿爾弗雷德與伊萬并肩站在窗前,說着無關痛癢的話,互相交換自己所有知道的有關威廉明娜的部分。不可避免的,他說到了正在實施的對威廉明娜的逮捕,而伊萬并不驚訝,好像早就猜到了有這麽一天。

“這樣是抓不到她的。你太心急了,安東尼。要我說……威廉明娜是不會逃走的。”出于對方是自己盟友的好心,伊萬最後還是如此提醒阿爾弗雷德。但他顯然是想要炫耀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結論。

“為什麽這麽說,凱斯卡?”這下倒是阿爾弗雷德不解了,他不清楚為什麽伊萬會得出如此結論。

“威廉明娜的組成部分都是虛構的,但有一個部分,我猜,那就是她表現在你面前的部分……那是真實的。她的的确确是一位深愛丈夫的妻子,同時也是一位丈夫被人綁架以後而感到深重悲哀的可憐女士,你所見的威廉明娜是他真正的感情表現。”伊萬回憶着阿爾弗雷德剛剛說出來的話,并且進行分析,他對有關奧伯龍的部分感到興奮,甚至認為自己可以通過對威廉明娜與奧伯龍千絲萬縷的關系而遭到捷徑。

“你認為威廉明娜真的愛她的丈夫?”阿爾弗雷德輕聲問道。

“對。”伊萬回答得不假思索。

“那奧伯龍在哪裏?”

“這可真是個難題,但我也只能說,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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