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Chapter 27
坐以待斃是一個很糟糕的詞語,阿爾弗雷德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語有一天會用到自己的身上,而且還是那麽的契合,簡直令人發笑。他在咖啡和酒精裏選擇了咖啡,西爾維娅小姐送來的咖啡幾乎讓他的舌頭燙得失去了知覺,但那至少令他徹底醒了過來,也提供了讓他回憶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的時間。
但更多時候,阿爾弗雷德只是呆呆地看着辦公室外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不多久他就見到了從特別審訊室回來的馬格努斯教授。如他所料的一臉失望。阿爾弗雷德當然了解其中的原因,但他也沒有必要道破。
特別審訊室裏的女人不像被人發現那一刻那樣坦然,她拒絕再說任何東西,固執得可怕,對所聽到的一切誘惑都假裝不知,只是搖頭、沉默,好像那樣就能讓自己的丈夫平安歸來會。阿爾弗雷德并不建議馬格努斯教授去碰壁,但那位刻板的教授仍然懷抱希望,似乎覺得自己的口才可以打動一個意志堅定又鐵石心腸的女人。見馬格努斯教授如此堅持,阿爾弗雷德也就任由着一位擁有特別權限的原子能專家去了一趟審訊室。
兩個小時之後,馬格努斯教授垂頭喪氣地坐在阿爾弗雷德的辦工作面前,和他談起了自己所見的威廉明娜。阿爾弗雷德默默地聽着馬格努斯教授那接近長篇大論的描述,心裏想,威廉明娜一點變化都沒有,她只是完全陷入了絕望之中,所有的理智都已經窒息。但阿爾弗雷德不能那麽說,就像他不能幹涉馬格努斯教授與奧伯龍之間那層遠超利益關系之上的恩怨糾葛。
那一杯滾燙的咖啡喝完後,阿爾弗雷德送走了馬格努斯教授,并且委托他向局長報告一些最近的進展。馬格努斯教授驚訝于阿爾弗雷德為何不親自報告,但他的疑問換來的不過是阿爾弗雷德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說,自己仍需要去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
他沒有說首當其沖的問題是什麽,和其他栖身于中情局的間諜人員一樣,阿爾弗雷德恪守陳規,絕不會打破那些在桌面下的勾連關系。馬格努斯教授對阿爾弗雷德的話心領神會,也是笑了一下,不再繼續發問。
在阿爾弗雷德考慮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時,西爾維娅送來了一份剛剛寫成的報告。
“第一行動組的組長送上來的,長官。”西爾維娅面無表情地說。
“關于什麽方面的?”阿爾弗雷德一邊煞有介事地打開那個文件夾,一邊故作冷淡地問道。顯然,他對于一組擅自撤離觀察區非常不滿意,而阿爾弗雷德從觀察區離開時,并非發現任何異常。在回到基地以後,阿爾弗雷德便語氣不佳地質問那一位負責一組的組長,換來的只是對方支支吾吾的慌張神色。
知道阿爾弗雷德是明知故問,西爾維娅微微皺着眉頭,然後說:“一組想要向您解釋他們那裏的原因,但具體的我并不了解——我無權過問一組的事務。他們由您直接調動。”
“不不不,西爾維娅,一組從來沒把我當成他們的直接負責人。”阿爾弗雷德高聲打斷了西爾維娅的話,臉上挂着的笑容,但他的雙眼卻滿是怒火,“海軍陸戰隊組成的十人特別小組居然毫無緣由就離開了目标所在地,而他們甚至不知道,同一時刻,就在他們的任務範圍內,有着正在準備逃跑的希特勒青年團成員!他們不說是什麽原因,而現場沒有任何充分的理由讓他們來告訴我危機來臨——這些人,只是察覺到不對勁,就這麽抛下人物走了?真是可笑。”
他以冷笑結束了自己的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西爾維娅而是那一位一組組長。西爾維娅一言不發地聽着阿爾弗雷德講話,她的情緒并沒有被阿爾弗雷德忽然爆發的怒火的影響,她仍然靜靜地站着,叫人懷疑她離開辦公室以後就會把這一段話原封不動地送回給一組組長。
阿爾弗雷德翻動着那只有兩三頁的報告,陳腔濫調折磨着他的耐心。西爾維娅沒有離開辦公室,等待着阿爾弗雷德接下來的吩咐,她覺得如果繼續按照這種情況進行下去,阿爾弗雷德很可能在閱讀完這一份報告以後,怒吼着讓一組的負責人滾進來。那場景不多不少讓人畏懼,而她也做好了承受阿爾弗雷德不可遏制的怒火的準備。
而出乎意料的是,阿爾弗雷德對着那份報告做出了沉思的模樣。他盯着紙張上面的文字,詳細的分析以及解釋并不牽強,而一組組長的确說到了瞬間發生的突發狀況——暴風雪來臨後的夜晚,他們在藏身之處窺見遠超自己人數的青年人,而且正呈現出包圍的趨勢,就像一支隐藏在黑暗裏的軍隊無聲無息地出現,而後達到包圍的目的。
那絕非偶然。阿爾弗雷德也非常清楚。假若這一份報告裏的話語都是真實的,那麽目前他們面臨的情況就更加令人擔憂,阿爾弗雷德不能估計他們面對的勢力多麽強大,但他也能猜到,這将會是非常艱苦的戰鬥,而她目前能夠信任的夥伴,也說不準會在什麽時候抛下自己。無論如何,都讓阿爾弗雷德頭疼欲裂。報告的最後一頁說他們派出了成員去跟蹤那一支在夜裏憑空出現的軍隊,而現在還沒有得到消息回報,那留在探員身上的信號追蹤器也沒有回應。如此描述叫人憂心忡忡,一組組長還申請了對這一方面加強監控,而他們也有必要考慮因為那一位可能落入敵人手中的偵查員。
合上報告的文件夾後,阿爾弗雷德想要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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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響,他擡起頭來問西爾維娅:“我們有跟蹤所有的探員嗎?特別是那些執行特別任務的探員。”
他無端端冒出來的問題讓西爾維娅稍稍楞了一下,随後答道:“有的,長官。技術部門都留有記錄,如果您需要,我現在就讓別人拿上來。”
“一組有一個探員,名字叫……”阿爾弗雷德想了想,從腦子裏找到了那個倒黴探員的名字:“理查德·維恩。好好查查他身上的信號發射器。”
“需要過往記錄的路線嗎?”西爾維娅問。
“最好不過。”阿爾弗雷德說,“一組有沒有派人去找理查德·維恩?”
“目前來說,沒有。因為沒有人員調動的申請,他們也沒有通知您,不是嗎?”
“西柏林有多少監控探頭是可以使用的?”
西爾維娅聳聳肩,語氣古怪地說:“在國家情報安全局和我們合作關系沒有破裂之前,我們享用同等的使用權限,但在不久以前,合作終止,我們也就不再獲得西柏林地區的監控報告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為您找一份來——某些特殊手段。”
“越快越好,西爾維娅小姐。你的效率一向很高。”阿爾弗雷德笑了笑,臉上的肌肉誇張地動起來,一下子就讓人明白那并非發自真心的誇贊。
“我明白了,長官。您需要的是理查德·維恩失蹤之前的一切情況。”西爾維娅已經有了大致的了解,她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小型筆記本,在上面寫寫畫畫,過了幾秒,又問道:“長官,馬格努斯教授與威廉明娜的交談記錄已經送來了,您需要看看嗎?可能有些收獲。”
“等一下送過來吧。”阿爾弗雷德似乎對這個不太上心,好像已經失去了對威廉明娜情報價值的認同。又說:“盯緊從那房子裏出來的蘇聯人,他帶走了兩個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給我報告他們的行蹤,不能有絲毫差錯。”
這命令西爾維娅也一絲不茍地記了下來,她非常了解阿爾弗雷德這麽做的目的,沒有發問。
在阿爾弗雷德示意沒有其他事情以後,西爾維娅便離開了。
這輛車子的空間太過狹小了。
坐在車輛駕駛座上的伊萬如此評價勃魯托斯給他送來的車輛,那多多少少令他不太滿意。他只要回頭就能看見倒在後座上的兩個成年男人,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得到了簡單的包紮,但是被專用的繩索捆綁着,因此動彈不得。伊萬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發動汽車,他們就會不可抑制地摔倒地上,然後撞得鼻青臉腫,那場面可真不怎麽好看,讓人覺得全身骨節發疼。
透過後視鏡,他可以毫無障礙的觀察這兩個男人的一舉一動。
伊萬當然看到了他們吓得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來的驚恐神色,看這些人的表情對他來說已經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因此也就見怪不怪,毫無觸動。
蠕動在後座上的男人試圖反抗,卻又悲觀地意識到自己與伊萬存在的絕對實力差距,他們沒有任何獲得勝利的可能,因此只能任人宰割。這個想法令他們看起來更加滑稽。伊萬憑借後視鏡猜測着着兩個男人的情緒變化,那種直線向下的墜落剛多多少少讓伊萬産生一種掌握他人命運的愉悅感,但他并未表示出這樣的得意的模樣。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還在自己剛剛從秘密電臺上獲得的消息,來自克莉奧佩特拉——他們目前不可割舍的情報員。克莉奧佩特拉在沉寂數日以後,又送來了一條簡短的情報,雖然簡短,價值卻讓人不可忽視。
伊萬把翻譯過後的信息寫在一個小紙片上,他确信那樣的角度是後座上兩個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所有的字母連在一起,伊萬有些奇怪這一次居然不是用俄文傳遞消息,但很快他就明白為什麽克莉奧佩特拉要這麽做了。他們的情報員送來的是一條路線,在西柏林境內,伊萬在地圖上見過兩個這樣的地名,但這一條路線裏有一些是伊萬未曾聽聞的。但那不足以構成障礙,伊萬把那張小紙條撕碎塞進口袋裏,擰開收音機,車子裏随機飄蕩着一位不知名歌手的歌聲。
“先生們,你們情況還好嗎?”他還沒有發動車子,而是回過頭去詢問兩位特殊的客人,當然,也可以說是特殊的囚犯。
坐在左邊的那一位看起來要精明得多,他直直地看着伊萬的臉,搞不懂為什麽他沒有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他比隔壁的人要鎮靜,沒有瑟瑟發抖到說不清話來,但他只是點點頭,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慌失措。那種畏懼一般是出自昨夜打鬥之後所經歷的過于殘酷的審訊,克格勃的審訊方法哪怕溫和許多也是讓人無法接受的,而伊萬仍然面帶笑容,語氣溫和地問着問題,就和昨晚一樣。
坐在右邊那一位不敢擡頭去看伊萬的眼睛。雖然伊萬的聲音裏時常帶着柔軟的笑意,幾乎讓人錯以為那是一位性格樂觀開朗的大學生,但當他直視那一雙不帶感情的眼睛,他只看到一片冒着寒氣、深不見底的死水。
沒有獲得回答多多少少讓伊萬有些失落。他時常會在某些不恰當的場合顯得多愁善感。但他顯得并不介意自己所遭受的待遇,也沒有思考自己為什麽會會被人如此害怕,好像早就習慣了這樣被人對待。他瞥了一眼自己放在副駕駛座上的西柏林地圖,他覺得自己需要從上面把那條克莉奧佩特拉送來的路線找出來,那多多少少還需要一點時間。
伊萬打開那一張折疊的地圖,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紅色馬克筆,低頭去看地圖,努力從密密麻麻的德文單詞裏找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一邊仔細檢查地圖,一邊又漫不經心地說:“先生們,你們還記得昨晚我問的問題嗎?我問你們,你們偉大的組織是否有什麽地下基地之類的。但你們統一口徑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過嘛,你們當然有一個秘密基地的,否則奧伯龍夫人為什麽要花那樣的精力獲得進去的機會呢?”
說到這裏時,伊萬找到了第一個地點,他驚喜似的叫了一聲,圈了起來。見後座的兩位先生沒有反應,伊萬顯然是不太在意的,他滿不在乎地笑着,仍舊分神自言自語地和兩位囚徒聊着天:“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會怎麽看待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也許你們也猜到了……等待你們的日子好不到哪裏去。因為你們身上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也沒有,像檸檬一樣被人榨幹以後就會被随意丢棄。不過別擔心,那一天還沒有帶來,現在你們還有最後一點點價值。”
伊萬的笑聲在兩位囚徒的耳畔忽然變得如此刺耳,他還是低着頭,手上已經找到了第四個地點,但他還需要再找到三個,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一條完整的路線。
過了好一會兒,紅筆在地圖上最後一個點停頓了一下,圈了又圈,好像産生了什麽不得了的疑惑。他的動作本來就令人起疑,兩位先生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張地圖上是什麽,但他們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色彩——留在他們太陽穴上的傷痛令他們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混沌,連蘇聯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在他們耳邊的歌聲和蘇聯人的聲音令他們神智迷離,就好像之前自己的雙眼被人蒙上一般。
伊萬把紅筆放回口袋裏,細致地将地圖疊起來,放回副駕駛座位上。
“先生們,不和我說說話嗎?還有很長一段路呢。”伊萬似乎感嘆地說了一句,給自己戴上一頂淺灰色的帽子。
他打開車門。建築物的陰影恰好遮蔽了這一輛車子,而這個地方相當冷清,沒有多少人經過,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留意到在車子後座位置上兩個被捆起來的成年男子,他們如今落入未知人物之手,對前途充滿茫然與恐慌。伊萬打開後面的車門,頗為防備地抓住坐在右邊那一位的肩膀,精準地抓住了自己打傷并且留下疤痕的地方,令對方在一陣刺痛中無法反抗,甚至無法作出正常人應有的反應。囚徒只是痙攣似的坐着,無力地等候着伊萬的處決。
伊萬将早就準備好的眼罩套在他的頭上。對另外一位也是如此。整個過程都沒有看到,他們在安靜的街區裏,在西柏林所有監控設施的盲點。伊萬确信直至此刻,自己都是非常安全的。
失去了視線的兩位囚徒更加害怕,他們想要靠着對方尋求一些安慰,伊萬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們抱團取暖的行為,默默發出了一聲笑,但車子裏收音機的歌聲掩蓋了他的笑聲。而這些旋律悠揚的歌聲也稍稍安撫了一下兩位囚犯。
正午時分的西柏林是最暖和的,至少比莫斯科要好得多。雪白的屋頂反射着太陽的光芒,道路兩旁殘留着昨夜暴風雪以後的痕跡,卻也并非一片狼藉。伊萬像大多數心情不錯的司機一樣,哼着歌發動了車子。莫名其妙的,這樣的動作喚起了他在戰場上的回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充當軍用物資運輸車的司機時的興奮,好像前路會是一片平坦的康莊大道,但那麽想顯然是不對的。
随着引擎一聲轟鳴,伊萬确認了自己接下來準确的路線,他在腦子裏回想着西柏林有多少個監控攝像頭,并且尋找監控薄弱的地區到達目的地。克莉奧佩特拉在情報離提醒他,那只是部分路線,她并沒有拿到準确的路線,只不過當務之急就是搶在美國人之前到達目的地。
克格勃在西柏林往往都是動作更快的那一方,伊萬很明白這一點。多虧了克莉奧佩特拉,他至今還掌握着游戲的主動權,至少對美國人這麽說是對的。
車子慢悠悠地迎着陽光向前而去,伊萬把車內的音樂調高,注視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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