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Chapter 28

近來才被提拔為中情局歐洲特派專員副官的萊歐中尉站在長官的門口等候傳喚,蘇聯事務專家西爾維娅小姐給他送來的新的指令,要求他立即将西柏林重要監察點的及時訊息送到特派專員的辦公室。那可不是什麽簡單輕松的工作,他已經失去了進入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權限了,因此不得不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來達成任務。整個過程略顯曲折離奇,萊歐中尉相信這不會是那位特派專員感興趣的方面,于是省略了這些不值一提的小細節,只是在長官的門外耐心的等待着。

他略略有些緊張。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似乎是被羞辱了一頓的第一行動小組組長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仍舊盡職盡責地告訴他可以進去了。萊歐中尉點點頭,拿着保密文件袋走了進去,順手還把門關上了。

阿爾弗雷德怒意未消,他最近總是用這樣的态度來對待那些在自己眼裏無能的下屬,而事實也令人沮喪不已,他的下屬們的确沒能達到他所要求的程度。

“中午好,萊歐先生。”

阿爾弗雷德沒有用軍銜來稱呼萊歐中尉,他擡起眼睛匆匆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彙報一下人物的成果如何。萊歐中尉保留着服役時期的習慣,嚴肅地敬禮以後将密封好的文件袋遞給阿爾弗雷德。他自己并沒有閱讀過其中的內容,因此也不敢妄加猜測長官心中所想。

“二十分鐘以前我們從國家情報安全局內線人員手中拿來的,是您要求的西柏林相關地區的監控記錄,時間從昨天夜間至二十分鐘以前,報告準确無誤。請您查閱,長官。”萊歐中尉一板一眼地說着話,他不敢去看阿爾弗雷德面部表情的變化,但辦公室內的壓抑氣氛讓人很不好受倒是确切的事實。

阿爾弗雷德對翻閱報告這一件事情倒沒有多大的厭惡情緒,他看着那些印在紙張上面略顯模糊的圖片,還能夠辨認出路人的臉部輪廓。這是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技術能達到的極限了,但在夜裏,那只是一片徒勞的漆黑,而相關部分的記錄一片空白,叫人惱火。

他粗略地跳過了昨晚風雪中的記錄,也明白那裏面不會有任何有價值的資料。紙張翻過發出清脆的響聲,阿爾弗雷德愈加不耐煩,臉色的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

在十分鐘以前,一組組長用滿懷遺憾與內疚的語氣對阿爾弗雷德說他們與理查德·維恩失去了應有的聯系,而一整晚,他們的調查也一無所獲,除了那條可以追蹤到的線路,在其他方面一組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盲區。不,與其說是盲區,不如說是疏忽大意之下造成的危急,而且一組組長的态度令阿爾弗雷德怒火中燒,他只差沒有讓那個人從他面前滾出去永遠消失在西柏林了。

但阿爾弗雷德必須扮演一位體諒下屬的長官的角色,他需要一組組長的忠誠,因此他克制住了自己瀕臨爆發邊緣的憤怒——非常勉強、生硬地微笑着,讓他離開了辦公室。

現在,阿爾弗雷德臉上又挂着那種笑容,他把監察文件翻到了一半,忽然擡起頭來。萊歐中尉局促地站着,因為阿爾弗雷德并沒有下達讓他坐下的命令,因此他只能靜靜地等着。長官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了一會,萊歐中尉聽見阿爾弗雷德用較為溫和的語氣說:“坐下吧,萊歐先生。你是為數效率不錯的副官,給我帶來了些好東西。比亨德森先生要好得多。”

聽到誇獎後的萊歐中尉很好地表現出了軍人應該具備的風度,他點頭并向長官道謝,完美的隐藏了自己因此而産生的驕傲。事實上,他仍然對那份報告保留一定的好奇心,而阿爾弗雷德還沒有把屬于今天的部分看完。他還剩下一半的頁數沒有閱讀。萊歐中尉隐隐有一種預感,長官之所以需要這一份資料,是因為接下來會有一些能讓他們獲得突破性進展的信息。

他的猜測的确是對的。

阿爾弗雷德翻頁的動作稍稍遲滞,他拈着頁腳,早晨八點那一頁看了又看,确認無誤才繼續往下看。理查德·維恩失蹤的地點相當偏僻,那裏能離開西柏林的市區,也是進入西柏林的一條已經被遺忘了的通道。往常情況來看,那是不會有太多車輛的。甚至在平時,那只是廢棄的道路,就像那些在西柏林裏被埋葬在塵土之下的廢墟。

辦公室內的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阿爾弗雷德謹慎又仔細地看着圖片旁邊手寫的德文記述,讀起來感覺有些費力。他只是想要找到和平常的不同之處,他正需要這樣可疑的地方來獲得線索。

又翻過了令人百無聊賴的好幾頁,一輛車子出現在了監控鏡頭前,留下了短暫掠過的影子,看着黑白畫面,阿爾弗雷德卻無由來地認為那一輛車子是灰黃交雜的顏色,在他的想象裏那就像加了水的泥土。他盯着那其實完全看不清楚的車窗玻璃看着,足足過了五六秒,才強迫自己回過神來。萊歐中尉正在以眼角餘光偷偷地觀察着他的長官,那捉摸不定的臉上平添一絲陰雲,而很顯然的是,問題出在了這一份從國家情報安全局弄回來的道路監測報告上。一切都顯得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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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弗雷德的目光停留在雪白的紙張上。他木然地眨眨眼睛,神态卻像是忽然醒了,他的大腦重新從生鏽、老化的各種故障中蘇醒過來,好似機器再度運轉,卻沒有任何障礙。一股強烈的刺激令他不由得挺直腰來——他的散漫疲憊被某種古怪的力量一掃而空。

“萊歐先生,”阿爾弗雷德語調依然平靜,聽不出那暗藏話語之中的冷嘲熱諷,也沒有任何怒氣流露出來,他的話音相對以往算是輕了不少,“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是想要确認一次這一份文件的可靠性。你知道的,我們和國家情報安全局的信息共享時代已經結束了。”

聽到這句話時,萊歐中尉不可避免地愣了愣,他明白阿爾弗雷德為何發問。那不僅僅是懷疑,而是對于這份文件所傳達的信息所感到的震驚與不可置信,只不過阿爾弗雷德并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明自己的意圖罷了。随後,他木讷地點點頭,借此回答了阿爾弗雷德的疑問。

阿爾弗雷德趁着這個空隙又浏覽了一遍後面的內容,他下意識地就想沖出辦公室叫上特別行動組的成員跟着自己出去,可這種不正常的魯莽往往會叫人送命,所以他需要再三确認信息的真實程度。

他把文件丢在桌面上,文件夾發出了刺耳的響聲,而阿爾弗雷德還在思索着自己是否還需要對副官下達命令,他本想用內線電話叫西爾維娅進他的辦公室。可迫在眉睫的局勢和另一股不知名的預感令阿爾弗雷德止住了這個念頭。他告訴自己,他們失去了繼續推辭行動這個選擇了,他們因為太多次軟弱無能的退讓,已經被暗處張牙舞爪的敵人逼到無路可退的絕路上了。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身後,正是一片懸崖峭壁,其下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稍稍考慮後,阿爾弗雷德把剩下的最後半杯咖啡一口喝完,他認為自己還需要打一針腎上腺素,可他的神經正在處于極度興奮狀态。萊歐中尉已經做好接受新的命令的準備了,他又站了起來,像一個等待長官下達指令的盡職盡責的士兵一樣,目光追随着他的長官。

“萊歐先生,請您迅速集結特別行動組的成員。我說的是特別行動組,不是第一小組,讓他們各自作出僞裝,目的地由你發布。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引起當局的懷疑,他們還要非常注意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阿爾弗雷德抓起自己的大衣往外走去,同時還不忘任命萊歐中尉作為這一次緊急行動的副手,那可是相當大的責任。

“遵命,長官。”萊歐中尉又向阿爾弗雷德敬禮,随即也跟着走了出去。

“十分鐘後我要看到全體成員準備就緒。然後我們就要出發了。”

“我會提醒特別行動組的,請放心,長官。”

“要小心些,萊歐先生,這是在這次行動裏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最有效的忠告了。你要記住,我們的敵人不僅僅是希特勒青年團裏那些天真懵懂的年輕人——還有陰魂不散的俄國人。他們總是能搶先一步,而我們只能跟着他們的腳步走。”阿爾弗雷德不禁為自己喪氣的說法笑了起來,那種沒有在他年輕的臉上呈現出來的溫度的輕淺笑容卻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他輕松地邁開步子,仍舊保持着不回頭看的習慣,把萊歐中尉一個人丢在了人聲喧嘩的公共辦公室裏。

如果萊歐中尉有閱讀那一份報告的權限,他應該會理解阿爾弗雷德這一番前言不搭後語的說辭的意思。引起這一場類似于突然襲擊的行動的原因其實非常簡單,甚至不需要阿爾弗雷德做出過多的提醒就能看出來,可萊歐中尉仍舊雲裏霧裏。

那一份根據理查德·維恩最後路線做出來的行蹤報告裏出現了另外一個阿爾弗雷德極為熟悉的人的影子,憑借那個色彩渾濁的影子,阿爾弗雷德一眼就判斷出了在那灰黃色車輛中的人是誰了,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力。就像他不懷疑自己能在戰鬥機上準确地瞄準敵機并且進行轟擊的能力一樣。

他從那反射着太陽光芒的平滑玻璃上看到了蘇聯人的輪廓,那就像是一個錯覺,卻一擊而中,令阿爾弗雷德猝不及防,甚至于驚慌失措。而報告的最後一頁,凱斯卡打開車門,完整地出現在鏡頭前,好像是張狂地嘲笑整個國家情報安全局的低效率安全網。那若隐若現的笑容刺傷了阿爾弗雷德。他無法容忍這種挑釁,而毅然選擇回應。

西爾維娅在更衣櫃的第二個格子裏拿出了茶色的假發,高跟鞋走過發出這寧靜中除了呼吸以外唯一的聲音。現在這裏沒有人,唯有她在櫃子前尋找需要的僞裝工具,而她很享受這片刻的休憩。

戴假發對她來說駕輕就熟,而改變外貌特征也正是一位優秀的情報人員應當具備的品質。她對着櫃門後的鏡子擺弄了一下和她金色發色截然不同的假發,随後又從另一個擺在櫃子裏的小儲物箱裏找出那專門用于僞裝的化妝品,開始在自己的臉上塗塗畫畫,每一個動作都熟練得叫人驚嘆。

整個換裝過程持續了三五分鐘,西爾維娅故意讓時間慢了一些,她想,自己完全沒必要那麽着急,也不需要對長官刻意表現自己對這一門藝術的掌握程度。

她的櫃子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有些連她本人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拆下電池的收發裝置被淺灰色的膠帶固定在了第二個隔間的上方,非常不容易找到,以西爾維娅的身高來說,是根本夠不着的,而她也的确沒有拿出來過。只要那個小盒子擺在那裏,一切也就不成問題了。西爾維娅在櫃子裏搜尋着自己可能用到的東西,她在考慮要不要把那支女士手槍也拿上。

不久以後西爾維娅就放棄了這個不會成功的想法,她明白所有進入國家情報安全局大樓的人都要經過嚴密的審查制度,她沒辦法帶着一把手槍糊弄過去。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飯桶。

櫃子被她輕輕關上了,西爾維娅沒有放過那三層不同的鎖,她一道一道地确認,那樣才能讓她稍稍感覺安心一些。

門外傳來催促似的敲門聲,西爾維娅故作匆忙慌張地應了一聲。她踩踩地板,過高的高跟鞋不免令她行動困難,而她的長官還在門口等着她,因此西爾維娅加快步速,走到門前為長官開門。

阿爾弗雷德的臉露了出來,他面無表情,到沒有顯露出惱火的模樣,只是西爾維娅确實比一般的情報工作人員的換裝速度要慢。西爾維娅禮節性地向阿爾弗雷德問好,她顯然很不适應這一身文職人員的裝扮,卻又難免顯得過分矯揉造作。

“沒問題了嗎,西爾維娅小姐?”阿爾弗雷德低聲問。

西爾維娅點點頭,很快進入了膽小怕事的秘書的角色,幹練淩厲在她的臉上統統消失不見了,連那雙眼睛都透露出了迷茫。她是個天生的演員,游走在不同世界的邊緣,扮演的人物豐富多彩,而她此刻也不是西爾維娅了。

“沒有什麽特別需要留意的,長官。”

“還需要适應一下嗎?高跟鞋不太舒服吧。”阿爾弗雷德故意看了看她的腳部,好像那高跟鞋會要了她的命。

西爾維娅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勉強笑了起來,“很快就好了,都不是大問題,長官。我覺得都很好。”

“戴一副眼鏡吧。”阿爾弗雷德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帶着挑剔的标準評價西爾維娅的裝束,眼神令人心裏發毛。西爾維娅站直了,任由長官發表建議。說完這句話以後,阿爾弗雷德對站在他身後的萊歐中尉說,“給西爾維娅小姐找一副眼鏡,黑色邊框,像大學助教用的那種,普通些。最好能遮住臉。”

那可有些重了。西爾維娅在心裏默默評價,但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教授就在車上等你,從這一刻起,記住,你不是西爾維娅,你不為中情局工作,更不是什麽蘇聯事務專家,你只是他的秘書,負責他的生活起居和一些普通文件上的處理。好好記下來,蘇利文小姐。”阿爾弗雷德不厭其煩地叮囑着西爾維娅要牢記這個角色的特點,但事實上平凡便是蘇珊·蘇利文的特點。

叫人無法記住的演員才是秘密世界裏活的最久、最成功的贏家。

“先生,我想……我得帶個筆記本什麽的,教授可能會臨時讓我記一些東西。還得要一本備忘錄和一支圓珠筆。口紅也是要的,我得注意形象。”西爾維娅想着自己可能需要的東西,慢吞吞地用那得克薩斯州特有的口音說出來,她的口音無可挑剔,還故意犯下了語法的小錯誤。

“蘇利文小姐,別那麽緊張……會有人送到車上的,不要擔心。”阿爾弗雷德用眼神示意身邊的人如令執行,旁邊的人們很快就忙碌起來了。

“那我,算是準備妥當了。教授在車上,我得跟着他,他可不能丢了秘書。”

“嗯,去吧。祝您好運,蘇利文小姐。”阿爾弗雷德微微鞠躬,連上司的角色也放棄了,他就像是初次與一位女性見面的陌生人,對她保持着應有的禮節和恭敬,卻又認為對方不值一提。

西爾維娅走出大樓,馬格努斯教授正坐在車上,不安地把文件袋放在膝蓋上,時不時朝霧蒙蒙的窗外世界張望。

“中午好,教授。午飯合口味嗎?”西爾維娅在教授旁邊坐了下來,她也提着一個包,裏面全是秘書可能用到的物品,而她也像一個秘書一樣詢問着教授。

馬格努斯教授眨眨眼睛,似乎一怔,卻又很快恢複正常。他對西爾維娅不熟悉,也沒能認出這一位僅僅與他見過一次的蘇利文小姐的身份。那不阻礙任務,馬格努斯教授只是一張通行證,他不會對任務有多大的影響。

“中午好,蘇利文小姐。我等了你好幾分鐘。”過了半天,馬格努斯教授才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說起來。

“非常抱歉,教授。我可能因為一些小事情耽誤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西爾維娅低下頭,露出愧疚的表情,抓着衣袖不放,因為這不輕不重的責備而耿耿于懷。

“沒關系。”教授連忙擺擺手,他不太擅長和女性進行溝通。“我們可以走了,先生,請把我們送到國家情報安全局去……地址您知道的吧?麻煩您了。”馬格努斯教授絮絮叨叨地說着話,而窗外又開始刮風了。

西爾維娅看着雨刮清理下前玻璃的水霧而透出來的光線,早上還是陽光明媚的一天,而這荒郊野外卻絲毫沒有那樣的美好天氣。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其他車輛從大樓後面開了出來,那些破舊古老的車子完全不可能讓人聯想起中情局這一身份,而那也是目的所在。

她聽着引擎發動的聲音,莫名想到,地鼠的生命應當被結束了。這句話在她耳邊回響着,令她隐藏在眼鏡後的雙眼難以抑制地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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